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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九千英尺(2 / 2)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仰头,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敬亡者。

长眠于深海的那些孤魂,虽然这一刻迟到了很多年,但爱你的人一刻都未曾忘怀,你们化作了他们胸中的熊熊烈火,经久不灭,是永恒的印记。

入夜,傅清平驱车前往海滩。冬日夜晚的海冷冽肃杀,风声卷着海浪声,撕破夜空的宁静。

他走到那片熟悉的沙滩,远远便看见有个人坐在那里。

与往常很多次一样,她在喝酒。

这么多年来,他对她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喝酒的样子,有着东北女子特有的爽朗劲儿与好酒量。

胡蝶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后,扬起了手中的酒瓶:“喝吗?”

傅清平在她身边坐下来,接过酒瓶。这次是那种小小的瓶子,依旧是醇香的米酒,他知道,那是她母亲的手艺。

“傅清平。”相识多年,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她侧头深深凝视着他,“你知道的吧,一直都知道的吧,我喜欢你。”

一波潮水卷过来,拍打着岩石与沙滩,风呼啸而过,潮水再退回大海的怀抱。

在下一波潮水再次袭来的短暂间歇里,她听到他轻而坚决的声音:“对不起。”

沉默。

除了沉默,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原本以为,等七年前的事件真相尘埃落定后,他能好好地与心里的那个人告别,可以从禁锢他的那片风景里走出来,可根本不是,他的心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年那一月,永远地属于那一个人。她与他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山海,而是不可逾越的两个世界。

傅清平起身。

“我先走了。”他说。

走了几步后,他忽然回头,轻声说:“胡警官,天冷,早点回家吧。”

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此刻的神色一定与他的语气一样柔和,与以往的冷淡截然不同,可她知道,也仅仅到此为止了,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大的温柔,不会有更多了。

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淡化成一抹虚影。

冷冽的海风里,同开始一样,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胡蝶慢慢地转过头,她抱紧手臂,觉得这夜是真的很冷很冷。

她将最后一瓶酒开了,仰头喝了一大口。她皱了皱眉,低声道:“哥,咱妈是怎么回事啊,今年酿的酒怎么这么苦啊。”

苦涩得让人想要流泪。

平安夜那天,宁潮声终于出院了。

霓喃与秦艽一起去接他,回家前,宁潮声提出先去探望傅清时,这是傅清时出事后,宁潮声第一次见他。

宁潮声让她们等在病房外,给他两分钟时间单独见傅清时。

秦艽打趣说:“两个大男人,关起门来私下见面,你是想干吗?”

宁潮声被她说得脸一下子红了,低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唉,还是动不动就脸红啊。秦艽忽然发现逗他羞窘也怪有趣的,便忍不住故意调侃了他几句。

霓喃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没什么营养的互动,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只有在面对在意的人时,我们才会把无聊的话、无聊的事都说得做得那样兴致勃勃,那样生动。

宁潮声走到病床边,看了一会沉睡的傅清时,他忽然俯身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你答应过我的,不会欺负她。你现在躺在这里,就是在欺负她。你如果不快点醒来……”他扬了扬拳头,“我真的会揍你的!”

宁潮声出来后,霓喃问他:“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

她看见他俯身靠近傅清时说了些什么。

宁潮声微笑:“没什么。”

霓喃狐疑:“真的?”

“真的。”

秦艽去开车,霓喃与宁潮声在路边等,他忽然说:“霓喃,如果有水下拍摄的活儿,你帮我接下。”

霓喃吃惊地望向他:“你不是不愿意接商拍吗?”他的水摄图因为风格鲜明独特,在圈子里小有名气,甚至有团队联系他想签他,都被他拒绝了。他的镜头,专门注拍海洋生物,极少拍人,即使拍人也都是公益宣传片。

宁潮声笑了下:“你不是一直说我再这样继续傲娇下去会饿死的吗?”

霓喃回道:“我都念叨两年了,也没见你改啊。怎么,医院住久了,悟出人生大道理来了,转性了?”

宁潮声沉默了一会,才说:“小九一个人照顾弟弟,实在太累了。我想帮她分担。”

霓喃的第一反应是自家这小破孩长大了,深感欣慰。但接着又想到,不对啊!她非常惊讶:“你们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怎么不知道!”

“哦,还没有在一起。”他微微低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决定向她告白了。”

霓喃:“……”

这实心眼的小孩儿,女朋友还没追到手,就开始考虑帮人家分担压力,一起养生病的弟弟了?

她决定将这件事讲给傅清时听。她在病房陪他的时间里,总是跟他讲些有的没的,都是她生活中发生的一些细微小事。

“潮声说他打算在跨年夜向小九表白,那个傻孩子,竟然来问我该准备些什么……”霓喃笑起来,“好像我经验很丰富似的。”

“天气预报说,岛城的第一场雪极有可能会在元旦前夜降落。”

“清时,这将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你真的要缺席吗?”

“你再不醒来的话,信不信我要去跟别的男人一起跨年了。”

……

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她细细碎碎可以说上两个小时,累了,就伏在床边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像一张网一样笼罩着她。

她从浅眠中睁开眼,四目相对。

“清时……”她喃喃着,揉了揉眼,以为自己在做梦,但眼前的那个人是真的睁开了眼,正凝视着自己。

她的眼泪“唰”的一下就落了下来。

她哽咽着说道:“你终于、终于、终于醒来了。”

他笑,久未说话,声音微微沙哑:“我敢不醒来吗?我可是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讲,我再不醒来,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她一边流泪一边猛点头:“对,你再不醒来,我就决定嫁给别人了。”

“你敢!”他板着脸,想说句狠话,但身体到底还虚弱着,连生气都软绵绵的。

霓喃忍不住笑起来。

“又哭又笑,丑死了。”

他伸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泪痕,指腹轻轻抚过她脸上每一寸肌肤,带着深深的依恋与失而复得般的珍重。

长久的沉睡令他的身体有些虚弱,精神欠佳,说了一会儿话,他就觉得困倦了。

他说:“想睡一会。”

霓喃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皮,嘟囔道:“不准睡,不准睡。”

她孩子气的举动逗乐了他,他握住她的手指放到唇边亲了亲,笑说:“那你陪我一起睡,如果我敢不醒来,你可以将我踹下床。”

“你说的哟!”她立即脱掉鞋子爬上床。病床狭窄,她却觉得这尺寸刚刚好,能让两人紧紧相依。

她双手缠绕着他的腰身,脸埋在他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头拱了拱。

久违的小动作,久违的拥抱。

她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

他搂紧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闻着她身上的淡淡馨香,安心地沉入了睡梦之中。

他再醒过来时,房间里开了灯,夜色已经降临。

怀里没有人。

他一转头,就看见病床边坐了个高大的身影,正低头翻阅一本杂志。

“醒了。”

那个人依旧是一贯的冷淡的声音,却带着几分随意与亲近。

傅清时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哥?”

他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傅清平侧身从桌上拿过一个苹果与一把水果刀,问:“要吃苹果吗?”

傅清时微怔,思绪忽然飘回了好多年前,他们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傅清平就不怎么擅长表达感情,不管自己的弟弟是开心了还是难过了,取得了成就还是失败了,他总是拿个苹果递给弟弟,淡淡地问:“要吃苹果吗?”那是他最喜欢的水果,将我所喜欢的分享给你,聊表心意——这大概就是他的想法。

“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中,竟带着点年少时的那种期待与欢欣。

傅清平微微低头,认真地削手中的苹果,一圈,又一圈,傅清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

两个大男人盯着个苹果,好像盯着的是什么绝世珍宝。

傅清平削到第三圈的时候,苹果皮忽然断了。

他叹息一声,说:“每次到这里就很难继续了,还是景色最厉害。”

傅清时笑:“是啊,她每次都能削出一圈完整的苹果皮。”

傅清平将苹果剩下的皮削掉,然后递给傅清时。傅清时接过苹果,轻咬一口,很脆,很甜。

对不起,哥。

谢谢你,哥。

天气预报总算精确了一回,岛城的第一场雪,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降落了。

零点的钟声敲响,傅清时与霓喃互道祝福。

“新年快乐。”

“平安喜乐。”

又一年了啊。

他们站在窗户边亲吻,窗外,漫天飞雪,夜深人静。

过了几天,傅清时办理了出院手续,医生说他因为颅神经有损伤,短期内不宜进行剧烈运动,潜水就更别想了,至于以后能不能下海,就要看恢复的情况了。

这对于一个深爱海洋的人来讲无疑是灾难。霓喃心疼极了,但转念又想到,他能好好地醒过来,已是上天的恩赐,人不应该太贪心。而且医生也说了,这只是暂时的。

傅清时自己倒是没有太焦虑,多年以来的心愿已了,他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这几年他一直负重而行,如今终于卸下包袱,他想趁现在要养伤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说是休息,其实根本就没闲着。他接手了霓喃与秦艽他们一起打理的“Deepsea”网站。他以前常与比利为一个国际海洋保护组织服务,他想将“Deepsea”发展成那个组织在中国的一个分部,吸纳更多的志愿者加入。霓喃、秦艽与宁潮声对他这个计划十分支持,这样一来,“Deepsea”就能更加专业,为保护海洋做更多的事。

另一方面嘛,他还要忙着每天游说霓喃搬去跟他一起住。霓喃起先拒绝了,她觉得做邻居多好啊,想见面时敲个门就好了,想要私人空间时就回自己家。傅清时倒也没逼她,只是仗着伤患的名义,可怜兮兮地求照顾,求陪护,求睡前朗读……总之,慢慢地,从一支牙刷开始,到护肤品,到衣服,最后她连书都搬进了傅清时的卧室。

夏天来临的时候,傅清时又去做了一次复查,医生说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可以继续潜水了。

几天后,他与霓喃飞抵S岛,在那里租了一艘船,坐船穿过马六甲海峡,往印度洋更深处驶去。

八年了,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唯有海洋千万年不变,它仍是旧时的模样。

八年了,他终于再一次来到这片海域。

他们的船停在了茫茫大海中央,那个位置,是“知远号”考古船曾停留数月之久的地方,多年过去了,他仍旧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它。

霓喃迎风而立,印度洋的海水映着她眸中浅浅的雾气与深深的想念。

爸爸,我来见你了,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爸爸,我来带你回家。

她纵身一跃,潜入了深海。

他紧随其后,追上她,牵过她的手,带领她游向那片令他热血过,又令他绝望过的地方。

在那里,长眠着他的同伴,他的朋友。这一刻,他终于有勇气来到这里祭奠他们。

“愿你们,都能魂归故里。”

他们在黄昏时分返航。

霓喃仰躺在甲板上,头枕在傅清时腿上,仰头凝望着天边橘色的晚霞大片大片地铺陈在天幕上。一只海鸟振翅从夕阳下掠过,它清脆的叫声被傍晚的风送了过来。

“清时,你知道吗,从十七岁开始,我就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想买一艘远洋船。”

他低头看她:“买远洋船做女海盗吗?”

“我想要去遍全世界的海洋,找到我爸爸。”她笑,“很傻是不是?我明明知道,我是不可能找到爸爸的。可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我们只有靠着心里的念想才能走下去。”

“不傻。”顿了顿,他轻声说,“霓喃,你爸爸没有离开,他一直在你心里。”

我们爱着的人,从来就不曾离开,他们永远活在我们鲜活的记忆里。

“嗯。”她闭上眼,侧身,伸手拥抱住他。

他用毯子裹紧她,搂在怀里。

风渐凉,夕阳沉没,海鸟归家,潮水奔向岩石与沙滩,天空变成了深蓝色。除了海浪的声音,天地一片寂静。

他忽然想起了一首她在他沉睡时读过的诗——

我想去一个地方

除了风与叶子的声音

没有其他喧哗

我想爱一个人

要爱他

便只爱他

天空更深了,夜幕降临,一轮圆月缓缓冒出云层,静静俯视着奔流不息的海洋。

我想爱一个人,要爱她,只爱她。

我心似海洋。

而你,你是风,是浪,是潮汐,是海上明月升。

是我此生唯一挚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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