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沙滩上的情诗,它们和浪花一起消失了。我站在过去与未来的分界线上,看见尽头是你的脸,几步之遥,一生距离。想起你穿过的那件衬衫,听见你喜欢的那首歌,我努力想要忘记,却忘了,真正的忘记,根本不需要努力。
01
我一直觉得大学是人生最好的过渡阶段,抛却中学沉重如山的学业压力,又不用冲进洪水猛兽般的社会拼得头破血流,还能够遇上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聊聊梦想。可这种天真的想法在与宿舍的人唇枪舌剑那天被扼杀掉了。
有人的地方,就不存在风平浪静,人与人交流初始,大家都会试图展示自己并不具备的优良品质,时间久了,本性自然显露无遗。
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买,走出天之源地下商场门口时,一个背着黑色大书包的姑娘发给我一张花花绿绿的传单。
我对色彩比较敏感,接到手里一眼就被它的设计吸引住了。传单右下角署名罗凯,店长。翻到反面是兼职信息,招服务员、收银员……呃,还招画画的?
我仔细看了看具体要求和工作内容,主要是负责咖啡厅的主题墙绘,一个月换一次,所以是个长期的兼职,但是难度并不大,有简单的美术基础就够了。
能上课又能兼职挣钱,一举两得,我有点心动。
去试试?
第二天下午,专业课一结束,我就按照传单上的地址,坐公交车赶去。
并不起眼的一家小店,甚至要穿过一条一人宽的蔷薇小道走进去。
我边走边眯眼打量。正门的檀木招牌古色古香,刻有“柒年”两个字,牌匾边缘点缀着大朵浮雕荷花和大片荷叶。店外随意摆放着黑漆木茶几,上面盛放着一些白瓷碗水生植物。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零散挂着三五个颜色各异的捕梦网,斗大的驼铃随风摇曳,声音清脆。
怪异的中西组合,却别有美感。
我思索了几秒钟,然后眨眨眼睛,推开门探进去大半个身子:“请问……”
“先将布雷冻加入杯中,再加入宝珈丽焦糖糖浆……”被我打断话语的人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他。
尽管我们离得比较远,但我还是看清了这个穿着灰色家居服的男人正躬身在教一个戴着三角头巾、围着褐色围兜的服务生做什么,在他们面前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还有勺子、叉子、杯子等。
男人朝我一笑,转而拿过右手边的两个白色玻璃杯,继续对服务生低声说道:“然后加入冰块。牛奶一定要耐心地打出丰富的奶泡,萃取意式浓缩咖啡时,讲究纯粹和香醇,所以切忌心急。做完这些,最后在奶泡表层淋上焦糖淋酱就行了。你先多练习会儿。”
我咽了咽口水,绽放出一个大方得体的笑容,自报家门:“您好,我来应聘,我能画墙绘。”
话刚说完,他就走向了我,骨节分明的手做出一个“请坐”的手势,春风满面地笑着开口:“你好,我是罗凯。”
他就是罗凯?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居然温柔得有些过分。
我不动声色地并拢双腿,郑重地将自己包里的简历资料和一些漫画稿递过去,正襟危坐,粗略环视了下四周,掩饰不可名状的紧张,准备说明自身情况。
“喝汽水还是咖啡?”一双指甲修剪平整的手将餐单递到我面前。
“谢谢。我不喝苦的东西。”我连忙推辞。
罗凯顿了一下,轻笑,起身说:“跟我来。”
咖啡厅外面异域风情浓厚,里面也别有洞天。低缓绵长的音乐流淌,留声机带来了年代感,橘黄色的灯光射在中央一个圆形小舞台上,舞台上放置着乐器、话筒、高椅,看来平时有人演唱。
此时客人不多,靠近窗户的地方,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吵吵闹闹地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罗凯边走边翻阅着我刚才给的资料。他引着我走向另一个房间的吧台,顺手将资料搁在了一旁的书架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有个穿红格子衬衫的短发女生正在调鸡尾酒。
我发现这个房间的格局和外面不同,柔和的灯光很舒服,四面墙壁上嵌着一长排书架,书架旁摆着圆桌和清一色的苹果电脑,有几个白领模样的人在边喝红酒边看电影。
原来这不仅仅是家咖啡厅,里面还别出心裁地辟出了一个隔间,供人们上网、看书,集娱乐、休闲一体。
这样的设计,明显扩大了消费群体,看来罗凯很有商业头脑。
“Camile(加美),调杯‘青梅幽绿’,要甜的。”罗凯笑着跟短发女生招呼道。我诧异,他转而扭头解释:“果酒没什么度数,不用担心。”
名叫Camile的女生打了个响指,表示没问题。
正说着,罗凯的手机响了。他接通应答了几句挂断,抬头微笑着向女生招手:“Camile,两杯,Asuka过来了。”
“放心,加杯不加价。”Camile吐吐舌头,笑呵呵地转身去拿高脚杯。
“凯哥——”正说着,愉快的招呼声从左后方传来。
闻言,我浑身一僵,动都不敢动。
“来了?”罗凯转身,高兴地朝来人点点头,抬步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随即罗凯想到什么,回头望向我,皱皱眉头,指着我,笑着介绍:“一个来应聘的学生,我刚看完简历,是你校友。”
我握紧垂放在大腿两侧的手,尽量假装自然放松,扯动僵硬的脸部肌肉露出笑容,慢慢转过身去。
张季北缓缓将目光移到我身上,眼神里有片刻的讶异,很快又恢复到平常清冷的样子。
我干笑一声,明白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便走上前去。我不敢靠他太近,走到距他两米开外的地方,站在他面前。
我伸出手,友好地说道:“学长,真巧,又见面了。”
张季北没有跟我握手,也没有说一句话,这让我觉得自己有点滑稽。
许久之后,张季北微微抬起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对罗凯说:“凯哥,我去上班了。”
我伸出的手颤抖了一下,眼看着他背后用黑色帆布袋装着的大吉他渐渐消失在门口。
几步之遥,一生距离。
我忽然想起那日路绮雯的小皮包,同样的人,同样的位置,同样让人心酸的冷漠背影。
我无力地缩回右手,尴尬地看向罗凯。
罗凯从开始的不解到皱眉再到安慰性地朝我点头,示意我不必放在心上,随后走了出去。
“小美女,你的饮料好了。”Camile手一撑,翻出了吧台,手上托盘里的酒水竟然没洒出一滴。
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她怎么办到的。
“以前摆地摊,遇上城管就跑,逃跑次数多就练出来了,习惯了,职业病。”Camile看到我的反应,满不在乎地偏头向我解释,将托盘递到了我手上。
“呃……挺灵活的。”我词穷地夸赞她,目光落到手里的盘子上。
Camile察觉到我的目光,用肩膀碰了我一下,涂着蓝色指甲油的食指点在我鼻尖,说:“别误会,另外一杯是给Asuka的,你去送,别磨磨蹭蹭。我可是看你可爱才给你这个机会。你刚刚是想跟他套近乎被拒绝了吧?唉,他就这性子,我见怪不怪了,已经有好多小姑娘撞冰山了哟。不过你别灰心,我看好你。”Camile冲我挤眉弄眼。
Asuka?张季北?我轻笑,虽然对这个名字依旧费解,但我还是宁可不要这个机会。然而看到Camile真挚的眼神,一脸期待的样子,我收下了她的好意:“谢了,我会的。”
“爽快!我喜欢。快去快去。”Camile猛地把我的身体扭转九十度,将我往门口推了一步。
我愁眉苦脸地看着她,她朝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我端着托盘,叫苦不迭地往前走去。
很久之后,我去搜资料,无意间得知Asuka在日语里面是“飞鸟”的意思,似乎有点理解了张季北起这个名字的用意。
在张季北心里,他是长途苦旅的孤鸟还是自由无羁的飞鸟,我猜不到答案。
02
幽蓝的灯光笼罩着咖啡厅中央的圆形舞台,台下充斥着十来个女生放肆的笑声和惊叹声。
我坐在距离舞台最远的藤编桌椅旁,借着阴影的遮掩,看着张季北深情地演唱,一首又一首。
他就像一个发光体,被她们拥护着、赞美着、崇拜着。而我却害怕着,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仿佛这样就不会被那刺眼的光芒灼伤。
有点可笑,我本是来应聘的,面试结果还未知,我却稀里糊涂成了顾客。
Camile要我送的“青梅幽绿”还安静地立在桌上,时间久了,莹绿的液体分层凝固,透明得像中世纪高贵冷艳的无价绿宝石。
青梅已幽绿,竹马何时归?
说实话,我很喜欢这杯果酒的名字,可是我没勇气送出去。
我在深思,本来还算冷清的舞台四周忽然躁动起来。
“Asuka,《再见,青春》我们听得太多了!换一首!”
“就是就是,我都会唱啦!你干吗老是唱汪峰的歌?”
“现在《南山南》很火!唱它呀。”
“《南山南》!《南山南》……”
不知道什么时候,听歌的观众已经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头攒动,皆热情高涨地吆喝着让张季北换歌。
顾客就是上帝,花钱的都是主子。我紧张地盯着台上张季北的神情,唯恐他不愿意。惹恼群众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最后一个吉他尾音消失,张季北的眼神温柔且坚定。意外地,他点点头,朝后面招呼了下其他合作乐手,面向观众,说:“一首《南山南》,希望你们喜欢。”
观众们满意地叫喊。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瞎紧张感到莫名其妙。
灯光打在张季北的侧脸上,透过冰蓝色的舞台烟雾,我看到张季北的眼睛隐藏在碎发间,神情专注而认真。他低头不紧不慢地调了下弦,在观众们屏息凝神的气氛里,缓缓拨动了琴弦。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他不再和谁谈论相逢的孤岛因为心里早已荒无人烟……”
他一开口,我忽然想哭。
我知道张季北喜欢马頔的歌,从高中起就知道了。可我不知道,他唱马頔的歌会这么好听,好听得让人直想落泪。
灯光柔和下去,甚至为了舞台效果,飘起了泡沫雪花。整个咖啡厅没有人说一句话,整个空间里只有张季北沙哑低沉带着无限伤感和缠绵的歌声。
“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时光苟延残喘无可奈何
如果所有土地连在一起走上一生只为拥抱你喝醉了他的梦晚安……”
一曲完毕,观众静止了。
张季北瞥了一眼台下的观众,目光扫过我的时候,停留了一下。我的心一慌,还没来得及胡思乱想,他很快又移开了目光。他一手抱着吉他,一手握住固定好的黑色话筒,眯着眼睛,倾身说:“今天的演唱到此为止,谢谢大家。”
“轰——”人群中似乎被谁丢进了一颗炸弹。
“啊!太棒了!”女生们如梦初醒,随即哇哇乱叫,“简直是偶像!怎么不去参加歌唱比赛?”
张季北慢条斯理地微笑,起身鞠了一躬,然后毫不留恋地钻进了有护栏保护的后台,躲开了那铺天盖地的喧嚣。
紧接着我也被罗凯叫走,他通知我第二天可以直接过来上班。他说看了我的画稿和简历,完全可以胜任墙绘工作。
罗凯说这些话的时候,张季北也在,不过我们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我还没从巨大的喜悦中挣脱出来,没想到更戏剧化的事在后头。
罗凯交代完我的事,望向外面暗下来的天色,看了看正坐在沙发上休息的张季北,说:“女孩子晚上单独回校不安全,你和南瑾顺路,一起走吧!”
啊,让张季北跟我一起回学校?
“你还不走?”张季北在我愣神的时候和我擦肩而过,只抛下这么一句话。
我心跳如擂鼓,耳根微热,心中本来有些迷茫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等他推开咖啡厅大门走进夜色,我才一阵错愕,急忙向罗凯他们道别,慌乱地追出去。
03
末班公交车早没了。
外面华灯初上。已近中秋,白天阳光暖人,晚上寒气却很重。两旁的树上挂满了五色的彩灯,一闪一闪的,看久了眼睛疼。
张季北一言不发,沉默地走在前面。我也不敢找话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边踩着他长长的影子,一边数地上的正方形格子。
路灯光铺泻在宽敞的柏油马路上,街上响着小贩们叫卖的吆喝声和女生们拍照的笑声。一阵夜风吹过,我抱紧胳膊缩了缩身子。
“冷了?”张季北突然站住,微微侧头,开口。
我数格子数得正欢,猛地被张季北一吓,抬头直直撞了上去。刚触到他凉凉的胳膊,我便条件反射般跳开了,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所措地开口:“啊……对不起……”
看着他阴沉的脸,我又说:“你问我冷不冷?不冷,我没事……”
“我觉得冷。”张季北转过身去,没等我理顺逻辑关系,他就大步向前面走去,冷冷地说道,“所以你跟上。”
我停下步子,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鼻尖一酸,觉得委屈,转而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以我这速度,估计还没到宿舍,我们两个都会冻感冒。
发现我没跟上去,张季北回头,皱眉看我。我的心一紧,下意识地挪动了双脚。
想通后,我不再有怨言,也不管格子数到了多少块,直接拔腿跟了上去。
一路上只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以及我疾走喘气的声音。
踏进北校门,沿途经过夜晚沾了晶莹露水的草坪,进入玉兰花香萦绕的尚书路,宿舍的灯光已经遥遥可见。
张季北站在学校古老巨大的名人雕塑下,望了一下楼层,说:“到了。”
“谢谢你送我。”我道谢,努力想多说几句话。
“嗯。”张季北应了一声,快速转身离开。
我懊恼地看着他拐进苏福路,从中间的木栅栏钻过去,整个人逐渐在斑驳的光影中看不分明。
我似乎永远都在仰望他的背影,从不知道自己也被他一直在意着。那时候的我只顾后悔,后悔没把握好与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以至于当时忘记去细想,我从未告知过他我的住处,他怎么就径直送我到了第三宿舍楼下。
此后一段时间,我上完学校的课便去美术班,从美术班下课就直奔咖啡厅,生活忙碌而充实。
罗凯人很好,甚至为了照顾我的时间,将我的班调得很自由,还说有意见可以和他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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