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示意了一下,兰可欣帮她取下了氧气罩。
“别哭,傻孩子。”师母用力摇了摇头,却只能是很小的幅度,她现在每做一个动作,说一句话都十分吃力。她全身都很痛,她觉得很累,想就这样睡着吧,就再也不会有痛苦了。可她不能,她对这个世界还有深深的眷恋,她想再多看这两位朝气蓬勃的孩子一眼。
“师母,您别丢下我们。”兰可欣颤抖着声音,紧紧握住师母的手,“我们舍不得您。”
“别说傻话,人总是要死的。这世上有各种意外,生老病死是最平常的事。”师母吃力地抬起头四下寻找了一番,“芷君呢,她没有来吗?”
林森忙蹲到病床前,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今天给郭芷君打过好几个电话,想确认一下她能否修复好项链,可她的手机却关了机。他想等下班回去后再问一问,没想到师母被送来了医院。
“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让她把项链带来。”林森双手颤抖,几次都拿不稳手机。电话那头却传来无法接通的语音提示,接连打了几遍都是一样的回应。
师母眼神黯淡,显然有些失望。
兰可欣趁机抱怨道:“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手机没电,会不会是……”
“你别瞎猜。”林森不敢往下想,匆忙打断了兰可欣的话,“你照顾好师母,我现在就回家找她……”
林森正准备离开,师母拉住了林森的衣袖,虚弱而温和地说:“林森,别责备芷君,她是真心希望能帮到我的,可我这个身子太不争气了,没办法给她多一点时间。如果她修不好项链,你也千万别怪她。我只想在临终之前再看一眼项链,再抚摸一下,就心满意足了。毕竟这是你们老师这辈子给我留下的念想……”
林森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他低下头,能感觉到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了手臂上。他点了点头,不敢看师母平静而安详的目光,迅速离开了重症病房。现在时间对他来说是相当紧迫的,师母的状况很不好,他必须争分夺秒地找到郭芷君,把项链还给师母,就算没有修复好也没关系。他要让老师的爱陪伴师母走完生命最后的时刻。
林森心急火燎地往回赶,此时已顾不了其他,只想快点找到郭芷君,一路上接连闯了两个红灯,可回到家一看,郭芷君根本就不在。她去了哪里?
林森愣了片刻,又驱车赶往李梓潼的古董店,可店已关门,林森没有李梓潼的电话,无法联系到她,颓废地坐在了马路边上。路上车水马龙,车灯汇成一条长河,晚风吹来,带来闷热的暑气,林森却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他如今只剩下了焦急和愤怒,城市那么大,一个人要玩失踪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郭芷君明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却带着项链一起不见了。林森简直快被她气死了,可生气又有什么用?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林森开车走遍了大大小小的街道,所有郭芷君可能会去的地方,他都找了一遍,可这几乎大海捞针一样的办法,又怎会管用?他几乎绝望了。
而另一边,郭芷君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安静的夜里,她坐在工作台前,只有一盏明亮的灯光陪伴着她。她需要把项链的每一节都细心拆开,找出它们的排列规则,再把受损的那一段接起来,一根一根地接回去。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如果要做得完美无缺,看不出痕迹,需要每一个步骤都保持高度的注意力,一旦出错,将前功尽弃。
桌上的闹钟滴滴答答走着,时针转了一圈又一圈,郭芷君没有留意时间,只是认真专注于眼前的一个个部件,甚至没有停下歇一会儿。
走投无路的林森此时终于想到了陆奕,他最近和李梓潼相处得好像还不错。林森半夜三更把陆奕从家里挖了出来,陆奕果然和李梓潼熟悉,很快就找到了她。
李梓潼听完林森的叙述,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陪着他们找了很久,只是她也不知道,郭芷君还能去哪里。
“你先回医院吧,我们两个再去找找,找到芷君后立刻让她带着项链去医院。”陆奕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万一……”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可谁都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只是都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罢了。
林森脑子里乱糟糟的,没有拿到项链,他不知要如何面对师母,可他又真的很想见师母最后一面。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医院,兰可欣迎了上来,急切地道:“郭芷君呢?项链呢?师母已经问过好几次了,她真的快不行了。”
林森的嗓子眼儿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兰可欣这才发现林森两手空空,也没有见到郭芷君:“你该不是没有找到郭芷君吧?难道她见项链值钱,带着跑路了?”
“她不会这么做的!”虽然林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知晓郭芷君绝不是这种人,可也没办法解释她为何会无故消失不见,还在关键时候带走了项链。
兰可欣万分激动,目光如刀:“事实就摆在眼前,昨天师母让她帮忙修复项链时,她就很不情愿。就算她没有把项链占为己有的想法,也有可能是为了报复我们强迫她做不愿做的事,才故意带走项链的。林森,郭芷君真的太过分了,你确定还要继续偏袒她吗?”
林森无话可说。
“老师、师母对我们那么好,难道你都忘了吗?可我们现在做了什么,就连师母最后的心愿都没办法帮她达成,项链对她有多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她和老师爱情的见证,现在师母要走了,想要最后看一眼属于她的项链都不可以吗?”兰可欣愤怒地拔高了声量,“是你交了这种不靠谱的女朋友,都是你的错!”
林森阴沉着脸,兰可欣说得没错,郭芷君纵然千好万好,这件事却已无法挽回。
“你别再吵了,是想让师母听到吗?”林森低声说道,“我自己去和师母说。”
兰可欣撇了撇嘴,委屈地想哭,但还是不放心地跟着林森进去了。
林森走到师母的病床前,见她陷入了昏沉的梦里,眉心紧皱,似乎很痛苦。此时任何药物都已回天乏术了,师母的呼吸系统已濒临崩溃,各个器官也在渐渐衰竭,只是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师母似乎感觉到林森回来了,从昏睡中醒来,她脸上露出了笑容:“林森你回来了,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们老师了,他还牵着我的手,我想,他要来接我走了。”
这笑容深深刺痛了林森,他握住师母的手,惭愧地低下了头,眼泪再度掉落。
“项链呢?带回来了吧,快帮我戴上。”师母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你们老师来接我了,看不到项链,他一定会生气的。”
林森的愧疚无以复加:“对不起师母,我还没有找到芷君……”
师母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很快又镇定下来,躺了回去:“那一定是芷君有事耽搁了。她是个好孩子,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的,没关系,我可以等她……”
林森只能紧紧拉着师母的手,一遍遍地说着道歉。
“傻孩子,没关系的。”师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林森……如果……如果我等不到芷君回来,你一定要记得把项链放在我的灵前,我……我不能……”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每说一个字都很辛苦,话还没说完就突然中断了,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监视器发出刺耳的鸣叫声,立刻有医生冲了进来。
“林医生,兰医生,你们让一让,我们要给病人做急救。”
“心跳停止!血压急降!”
“上除颤器!”
……
重症监护室里一阵忙乱,兰可欣把木然的林森拉到一边。这些抢救程序他们烂熟于胸,各项指标都已无法正常,只是常规地例行公事罢了。
林森心痛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耳边轰隆隆作响。身为医生,他们提早知道了结局,提前感知了生命的流逝……
重重积蓄的悲伤让林森有些无法承受了,他看着昔日神采飞扬的师母,如今毫无意识地被折腾,突然明白为什么师母在得知患了绝症之后不愿住进医院度过最后的时光,她说要有尊严地死去,不愿意面对冰冷的器械,她一直都说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是自然的现象,也会用自然的心态迎接这一切,可临了他们还是把她送来了医院,让她带着种种遗憾离开人世间。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抢救,奇迹并没有出现。医生在记录单上写下死亡时间和签名,沉痛地说:“节哀吧,她走得不算太痛苦。”
是的,她没有太多痛苦,却有太多太多的遗憾。林森痛心地想着。
夏日的清晨,天亮得格外早,海岸线上冒出丝丝光亮,郭芷君在工作台前挑灯夜战一整晚,总算修复好了项链。
她伸了个懒腰,推开窗户,迎着呼啸的海风,见到了幽暗的蓝色天空。
项链此时正静静躺在木匣子里,宝石闪亮,链子完好无损,又带有厚重的历史感,仿佛在向人们倾诉它见证过的时光。
郭芷君合上盖子,去拿放在一旁的手机,这才发现她从昨天到来后就投入忘我的工作,手机没电后已自动关机。她接上充电线后打开了手机,手都要被振麻了,全都是未接来电的短信通知。她正觉得纳闷,李梓潼的电话又进来了,郭芷君忙接起,还没等她开口,李梓潼就在电话那头大声问:“你去哪里了?”
“我在海边的工作室。”郭芷君这才想起,似乎还未告诉过李梓潼自己之前租下工作室的事,“你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不是我找你,是林森,他的师母情况不太好,临终前想要再看一眼项链,可你带着项链不翼而飞,他都快疯掉了,找了你一整个晚上,电话也打不通。”李梓潼说着说着就埋怨起了郭芷君,“你到底是想怎样?还不快回来!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前天才看过师母,怎么会那么突然?”郭芷君的脑子一下子就蒙了,难怪林森打这么多电话给她,她这样不负责任地消失了一天一夜,林森肯定气疯了吧?如果师母就此撒手而去,她却没有把项链交还到师母手里,当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怎么知道?”李梓潼急得要命,“你到底在哪里,我和陆奕去接你。”
郭芷君深深吸了口气:“不用了,我自己赶过去。”还没等到李梓潼的回答,她就挂断了电话,把木匣子装进背包,风一样冲出了小屋。
郭芷君奔跑在渔村的小路上,清晨的海边安静无比,这个点儿就连头班公交车都还没有开过来,她要怎么回去呢?正犹豫间,只见一辆摩托车远远驶来,开摩托的大爷就是她的房东,见她焦急地站在村口,大爷停了下来:“怎么了芷君,急匆匆要去哪里?”
郭芷君仿佛看到了希望,忙恳求道:“大爷,能不能把摩托车借我用一下,我有急事要马上赶回去,明天给您送回来行吗?”
“当然没问题。”房东大爷二话没说,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就把摩托车交给了郭芷君,“天还没有大亮,你骑车一定要小心,再着急的事都要以安全为重。”
“谢谢您。”郭芷君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此时也听不进任何嘱咐,跨上摩托车就加大油门往公路上驶去。
郭芷君赶到医院,听说师母正在重症监护室抢救,马上飞奔而去,当她大汗淋漓地赶到时,只见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摇着头离开。隔着玻璃,她看到兰可欣趴在林森的肩膀上正哭得伤心,而林森背脊僵硬,虽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也知道他此时的伤心一定不比兰可欣少。
郭芷君顾不得想太多,拿起木匣子快步走进病房。
“对不起,我来晚了。”郭芷君见林森的脸上挂着泪滴,心中一阵绞痛,随后见到躺在病床上,已被白布蒙面的师母。
“你还有脸来?”兰可欣咬牙切齿地走到郭芷君面前,高高扬起手臂,重重一个耳光落了下来,打得郭芷君的脑袋都偏了过去。
林森来不及阻止,只能呵斥道:“你干什么!”
郭芷君不在意兰可欣的举动,只在乎林森的看法,她小声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就可以解释这一切吗?你知道师母走时有多遗憾吗?”兰可欣失声痛哭,整个人滑坐在了地上。
林森缓缓走近几步,眼神空洞地看着郭芷君:“你……去了哪里?”
“对不起,我在海边的工作室修复项链,没想到手机会没电,也没想到师母这么快就……”郭芷君泪眼婆娑,不仅因为师母的去世,还有不被理解和原谅的悲哀。发生了这种事,她心里比任何人都不好受。而林森的态度更像一把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地刺在她的胸口上,她痛得几乎都要无法呼吸了。
“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你给我滚!我不想见到你,你也没资格见师母!”兰可欣突然发疯似的推搡郭芷君,要把她赶出去。
郭芷君根本招架不了歇斯底里的兰可欣,最后还是林森拉住了兰可欣,对郭芷君说:“你先回去吧,就让师母安安静静地离开吧。”
他们是一伙儿的,自己是被林森排斥在外的人,是的,自己和师母才刚相识,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可正因为爱屋及乌,正因为师母是林森最敬重的人,自己才会背弃誓言,答应修复项链。可他现在却如此对待自己—— 郭芷君扶着门框,心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的了。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路上遇到了护士长,对方好心安慰:“芷君,你别往心里去,林医生只是悲伤过度,并不是真的怪你。”
郭芷君僵硬地笑了笑,失神地走出医院大门。她在门口遇到匆忙赶来的李梓潼和陆奕,李梓潼见郭芷君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把拉住她,关切地问:“怎么了?见到林森了吗?”
“师母去世了,我最终还是没有把项链交还到她手里。”
李梓潼和陆奕对视一眼,安慰道:“这件事也不能怪你,谁也没想到师母会走得那么快。”可郭芷君的样子实在让人担心,李梓潼帮郭芷君整理了下头发,发现她的半边脸肿得厉害,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打你了?是林森?”
“不是他。”郭芷君这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作痛。
“那是谁干的?”聪明的李梓潼立刻想到了,“那就一定是兰可欣这个贱人,她竟敢打你,我去找她算账!”
郭芷君一把抓住她的手,叹息道:“别去了。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好,她也是一时气愤才动手的。”两人本就不合,发生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郭芷君并不想理会兰可欣,她在意的是林森的态度。
“林森可真够浑蛋的,眼睁睁看着你被兰可欣打吗?”李梓潼气不过,还是要找他们算账。
陆奕忙把她拽了回来:“你就别添乱了好不好?师母刚去世,大家心情都不好,林森只是没有缓过神来,他会明白芷君的苦心的。”
“没有什么苦心。”郭芷君淡淡说了一句,“这样也好,反正兰可欣一直觉得是我亏欠她,那就继续亏欠吧。”
“你胡说什么啊?”李梓潼心疼地抱住了郭芷君,“你不能这么想,林森现在是伤心过头才会让你伤心,他冷静下来后会想明白的。”
郭芷君摇了摇头:“我累了,要回去休息。”
“我送你回去。”李梓潼这时发现郭芷君的身体摇摇欲坠,她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现在又受了如此折腾,“你还是去我那里吧,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郭芷君其实也不想回家,她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林森。他们之间产生了隔阂,莫名的隔阂,她也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郭芷君回到李梓潼家后,很快就沉沉睡着了。李梓潼心中无限感慨,虽然郭芷君看上去乐观开朗,可经历的东西却不少,尤其是认识林森之后,快乐过也痛苦过,她都替郭芷君感到委屈。尤其是今天挨的这一巴掌,她真的很想质问林森,他到底要干什么!
李梓潼不确定郭芷君是否真的睡着了,几次悄悄走进卧室。屋里很安静,她不敢打扰,只能退了出来。
陆奕在客厅悠闲地喝茶,李梓潼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夺过他手中刚沏好的功夫茶喝了一口:“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陆奕耸耸肩:“没什么好担心的,事情都发生了还能怎么办?我相信林森会想明白的,他又不是一个不分是非之人。只是因为师母过世对他的打击很大,才没有理会芷君,等他缓过神来,就什么事都没了,我们根本不需要担心人家两口子的事。”
“你是他的朋友,当然袒护他。”李梓潼怒道,“我告诉你,等林森回过味儿来,芷君的心都死了。今天兰可欣打了她一巴掌,林森却没有保护她,这也太过分了。”
“我们当时都不在场,不能妄加判断,你怎么知道林森没有阻拦,或许是根本反应不过来呢?”陆奕抢过李梓潼正在剥的橘子,“你还是多安慰安慰芷君吧。”
“还用得着你说吗?”李梓潼深深叹了口气,为郭芷君感到担心。
郭芷君虽然蒙着被子,却没有一点睡意,隐约能听到陆奕和李梓潼的谈话,眼睛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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