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吧,我去躺会儿,我听得见。”黄彩云手一摆,往卧室里走去。
吴汉唐见她这样,更不乐意了:“回避。这叫回避问题。生活里的很多细节就像病人,再危重你也得面对它,动不动就走,这叫什么态度?”
黄彩云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吴汉唐转过头看着郭靖,道:“两口子过日子,言来辞去难免有针有刺,只要是无心的就用不着上纲上线,我说人还是说猫都听不出来吗?有些话就像伤风感冒,你不理它,一星期也就好了。风吹草动你就要上抗生素,恨不得就要输液了。林黛玉是怎么死的?我说的对不对郭靖?”
郭靖嘴角一阵抽搐。
傍晚,厨房里,火苗温吞,郭靖端着小锅拿着小勺,精细地翻炒着一些蔬菜。
橱柜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天平,一头放着一粒小小的粗盐粒,黄蓉用端着一个带有精致刻度的小勺,往上添着可怜的盐末儿。
天平终于平衡了,黄蓉扶着腰站直了:“熟了没有?”
“马上就好,油盐酱醋都准备好吗?”
黄蓉看着面前一份份小得可怜的佐料:“你可千万算好了,平时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炒错了味道,这顿饭咱谁也别想吃好了。”
不一会儿,饭菜做好,郭靖和黄蓉小心翼翼地端上了餐桌,吴汉唐往脖子里掖了一块白布,像美食大赛的总评委,面前五六个菜等着他来入口。
郭靖小心地候在一边,黄彩云和黄蓉站在他身后,有些紧张地看着。
“呸呸呸呸呸——”吴汉唐皱着眉头逐一把每道菜都吐了出来。
郭靖赶紧递上去一张纸巾,吴汉唐擦擦嘴,开始挨个点评:“果仁菠菜。重要的不是果仁也不是菠菜,是老醋。醋不够你用的还是白醋,不行;番茄豆角。不是把番茄和豆角放在一起,它就能叫番茄豆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算了算了,这什么?红烧小排,嗯,红烧看着还可以,小排不是小排,这是大排。大排它味道根本就进不去,我都懒得说了……这什么?”
郭靖看着吴汉唐用筷子指着的那道菜,点头哈腰地回答:“白菜丸子粉丝煲。”
“白菜丸子还凑合,粉丝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吴汉唐用筷子当当当敲着碗边,“煲呢?什么叫煲?壁较陡直的锅。叫煲。这不叫煲,这叫碗。煎药为什么用砂锅不用玻璃杯?杀牛又为什么不用宰鸡的刀,都有讲究啊郭大夫。就好比做手术不戴口罩,你在嘴上蒙张纸能管用吗?”
“那这些菜?”郭靖愣了愣,有些犹豫地探着他的口风。
吴汉唐把筷子一放:“不好吃,不好喝,不好看,不好闻。没个好的——不吃了。”
黄蓉和黄彩云没说话,都颇为无奈地相互对视了一眼,郭靖端着几个菜准备去倒了,走到黄蓉身边时,黄蓉将他拦了下来:“全倒了?那也太可惜了。”
郭靖瞅了瞅盘子里的菜,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
郭家,婚礼上韩浩月成了落跑新郎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没心没肺的郭郭没过多久就想开了,和韩浩月和好如初,新婚燕尔,两人腻歪得不像话,开开心心地度蜜月去了,郭家也就只剩下了郭立业一人。
餐桌上,一个个饭盒像小山一样堆在桌上,郭立业挨个打开,探头探脑地看:“这么丰盛?怎么大晚上想起给我送饭了?”
郭靖皮笑肉不笑地在旁给郭立业递着筷子:“孝心还分个黑夜白天。吃饭的时候一看那边的酒瓶子,睹物思人,想着郭郭也嫁人了,家里就剩了你自己一个人喝闷酒,没想到这儿也就算了,想到了,就得有动作。全小区第一孝子不能光架着个名儿啊。”
黄蓉实在听不下去,她往厨房里去:“我给您取酒去。”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郭立业白了他一眼,接过了郭靖递来的筷子:“编得不错。饭店打包的,还是自己做的?”
“家做的。”
“谁做的?”郭立业夹了一块肉一尝。
“问那么细干嘛,有了就吃呗。”
郭立业嚼了嚼:“肯定是吴汉唐。一看这少盐寡油的劲儿就是他。”说完,他指了指桌子上的菜,“去,给我回回锅,多放点盐。别说话,知道少盐好,可你姐夫做的这也太难吃了。狗都嫌淡。”
郭靖一脸尴尬。
待老爷子吃完饭,躺在沙发上看京剧的时候,郭靖和黄蓉坐在阳台上,头碰着头地剥花生。
电视里咿咿呀呀的京剧声音回荡在整个客厅里,老爷子沉醉地跟着唱了起来。
黄蓉用额头抵着郭靖的,在老爷子洪亮的歌声中,压低着声音宽着郭靖的心:“顶多一个月。内科老刘说的,甲亢好治。再说我姐夫也不是矫情的人,过了这个劲儿他就好了。”
“本来是个写诗的,一夜之间变李逵了。这比我爸都难顶。要不咱们先在这儿躲会儿吧?”郭靖剥了个花生,往碗里一扔,正说着,黄蓉一把摸上了他的胸膛,他一阵错愕,“你摸什么?”
“摸你还有没有良心,良心是不是被自己给吃了?郭靖做人不能这样,过河拆桥,你这连搭桥的砖头都给拆了。要不是我姐夫,你能娶着我吗?”黄蓉放在他胸膛上的手使劲一掐,郭靖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开个玩笑你还真急了。我要是那么不讲究,你会嫁给我吗?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我就是觉得做饭这个事有点愁人,我是个大夫我也不是厨子,现学也来不及呀。”
黄蓉拍拍他刚才被掐的地方:“忍忍,等吴主任病好了,你求着给他做饭都不用你。”
***
两个月后。
因为甲亢,吴汉唐已经提前病退,这段时间,黄彩云一直忍气吞声,很多次想发作,但考虑到他是个病人终究还是把火压了下去。
很多人退休前后都判若两人,吴汉唐也一样,变得唠唠叨叨,不仅如此,可能是生病的原因,他连口味也发生了重大转变。
这不,今日的晚餐,他又将一个重油重色的深锅摆在了郭靖和黄蓉之间,郭靖和黄蓉二人探头看去,只见锅里,鲜红的辣椒已经快把锅铺满了,里头扎着无数个串串。
郭靖和黄蓉各自捧着一碗米饭,有些瞠目结舌地对视了一眼,而黄彩云此时正在厨房切着土豆丝。
系着围裙的吴汉唐走进厨房,不消一分钟,又端着一碗油腻腻的红烧肉从厨房里出来,往桌上一放:“光穿串儿就差点累死我,嫌不好看就别吃。”
“谁也别跟我抢,这锅都是我的。”黄蓉赶紧拿出一根串串往嘴里放,接着说,“我就是有个小问题,最近重油重辣,没有辣椒都不上桌,姐夫咱以后不管营养搭配啦?”
“只要料好,营养遍地。”说完,吴汉唐头也不回地往卫生间走去。
郭靖也吃了一串,嘴都快被辣肿了:“这些东西以前别说上桌了,都不让进屋。老头变化怎么这么大?”
正说着,突然咣的一声,厨房里不知道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正在卫生间里洗着抹布的吴汉唐,瞬间冲进了厨房,又是一阵不乐意的唠叨。黄蓉一摁郭靖,起身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吴汉唐已经唠叨完出去了,而黄彩云正拿着菜刀,看着刀下的半颗土豆和层次不齐的土豆丝,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半晌后,她转头对着方才进来的黄蓉说:“说翻脸就翻脸,说教训就教训,管三岁孩子也没这么能唠叨的,要不是看他有病,我真的——我的手是不是也在抖?我觉得我也快甲亢了。”
“我来。”黄蓉轻轻地把菜刀接过来。
“脾气太大了,动不动就发作。这两个月来,天天夜里说梦话都在教训人。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身边躺着的是个生人。”
黄蓉费劲地切起了土豆:“我也不管这话该不该说了。是病,就有痊愈的时候。就怕不是一般的病,脾气还和平时一样,床上躺俩月,管子一拔,你想听什么话,全没了。”
她看看外头,小声说:“我知道这么说话不孝顺,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咱们都是学医的,透过现象看本质,您心情憋屈的时候,就想想这个,咱妈唠叨那劲儿不比我姐夫差吧?听不着了。”
黄彩云看看她,不说话了,把刀又接过来,开始切丝。
黄蓉拍拍姐姐,像哄小孩一样:“就当他更年期了。”
饭菜做好,吴汉唐和黄彩云坐得距离挺远,各自把着一头,只管自己埋头吃饭,一句话也没有,饭桌气氛全凭郭靖和黄蓉带动。
两个人已经吃差不多了,郭靖举着一枚啃得精光的鸡骨头,又像投篮又像飞镖,瞄准了远处墙角的垃圾筐。
黄蓉给他计时:“五四三二一,走!”
话音一落,郭靖就将手一扬,鸡骨头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抛物线,被掷了过去,就差一点点,啪,掉在了垃圾筐的外面。
黄蓉高兴地起身:“愿赌服输,一个月的碗你洗。”
在吴汉唐忍不住的唠叨里,黄蓉走到了垃圾筐前,把鸡骨头捡起来,正要扔进去,她愣了愣,她似乎在垃圾筐里面看见了什么。
吃完晚餐,吴汉唐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书,黄彩云穿上了衣服准备出门去医院值夜班,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妇产科专家,这段时间以来变得像个无微不至的保姆,她边穿边说:“我看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风,你记得关窗户,明天下了夜班我要是能早回来,就给你带豆浆,回不来你就熬点粥吧,豆浆机坏了郭靖说不好修,这几天就不动它了,别再漏了电。昨天我看你的药就快没了,今天还够吃吗?老吴?”
“说完了吗?”吴汉唐连头都不回地问道。
“我说你的药。”
“要记的你记不住,不用你记的你怎么这么碎叨。高蛋白饮食你晓得吧,海虾呢?又忘了?”
黄彩云嘴巴一张:“哎呦你看我。赖我赖我。黄蓉你给我发个信息,发我手机上,明天我一出医院大门就去旁边买。那么远你可别跑了。我先走了,有什么你随时给我打电话啊,记住了吧?老吴?”
吴汉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坐在一旁的黄蓉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俩人的对答,等黄彩云刚刚出门,黄蓉看了郭靖一眼,捣了捣他,道:“辛苦你一件事,下楼去买颗瓜吧,我姐夫想吃。”
郭靖哎的应了一声,起身望向吴汉唐:“想吃沙的还是吃脆的?”
吴汉唐从老花镜后面看了看郭靖:“上次你买的瓜,我的意见你忘记了?”
郭靖一拍脑袋:“明白了!”说完,他打开门,出去了。
郭靖一走,整个黄家就只剩下了黄蓉和吴汉唐二人。黄蓉起身直接走到吴汉唐对面,坐下,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这个眼神不友善。什么意思?”吴汉唐看她一直盯着自己,放下了手里的书,问道。
“你什么意思?”黄蓉不但不回答,反而语气不太友善地问道。
吴汉唐察言观色:“你姐又找你诉委屈了?”
“问你话呢,你什么意思?吴主任?”黄蓉一句比一句冲。
吴汉唐被她的这个态度气着了,他猛地一拍沙发:“你在说什么?”
黄蓉呼地站起来了,她一句顶一句地问:“这两个月我姐那么辛苦,你有完没完了?你知不知道她最近多了多少白头发,你什么意思,你想怎么样?”
吴汉唐下意识地缩了,他条件反射地说了一句:“你别生气别生气,坐下,坐下说,我道歉我……”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表情一收,刚瞪起眼,黄蓉已经坐下了。
“反应过来啦?道什么歉呀,本就应该直接生气瞪眼睛。知道为什么我把郭靖支走了吗?还趁着我姐上了夜班才跟你说?”说着,她从兜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垃圾筐里捡的。你知道你的病已经好了,还在装。不装就是孙子,装了就是大爷。一扭脸就翻脸,句句话噎人,颐指气使,发号施令,这种感觉很爽呀老同志。”
吴汉唐有些虚,把眼镜从鼻子上摘下来:“黄蓉你,你这话是乱说啊。”
“药片减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近验血的单子每次都不让我们看,你怕什么?甲亢病人严格限烟禁酒,那天我看你都偷偷喝上小啤酒了,姐夫,您这戏演得真够好的呀。”
吴汉唐顿时哑口无言了。
几分钟后,吴汉唐恢复了往日的松弛和谦逊,他开始了自我检讨:“当惯了衙役,从没感受过青天大老爷的地位。出来进去都前呼后拥,平时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话,现在抬抬手就有人伺候。架上来容易,确实有点儿不太好下去了。”
“那就变着法儿的折腾我姐?”黄蓉不乐意地直视着他,口气里满满的都是质问。
“我没想折腾她,其实不也是折腾我自己吗。”说着话他叹了口气,“人不能闲着。原来好歹还有一天几十个病人围着,上一天班回来,倒头就睡,端饭就吃,什么都没空想。现在呆在家里,午饭还在食道里呢,又要吃晚饭了,我连个消化的地方没有。不折腾,我干什么呀。”
听他这么一说,黄蓉也软了下来,她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其实也没错,忙碌了一辈子,突然就那么退休了,自己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确实有些适应不了。语气也自然缓和了下来:“也怪我们。平时各忙各的,没人顾得上关心你。是得想想办法,您以前那些业余爱好呢?”
“踢球,短跑,跳高,不想摔骨折就只能搁在以前了。滑冰还没到季节,小时候还喜欢打猎,行吗?再打你就得去看守所去给我送饭了。”
“还有吗?还有没别的什么事,又有意思又能忙起来的?”
吴汉唐不说话了,他别有深意地看着她,黄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摸摸自己的脸:“干嘛这么看着我呀?我脸上有东西?”
吴汉唐咂了下嘴,思考了片刻,说:“要是你和郭靖有个孩子,我倒是能替你们看看娃。”
“打住吧,这还不如去打猎呢。”黄蓉连忙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关于要孩子这件事,黄蓉一直拒绝,虽然郭靖想要,但没辙,黄蓉不妥协,要娃这件事就没戏,并且自打婚后开始,她就一直在服用避孕药,那是她对自己生育观念的坚守。“咱能不再说这个话题吗?再说我可跟郭靖跟我姐那儿揭穿您装病的事了。”
这话一出,直接把吴汉唐后面要说的话给剪断了,吴汉唐就那么硬生生地把想说的话全部憋了回去。
深夜,吴汉唐躺在卧室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习惯性地只睡在床的右侧,而床的左侧,一大半都留给了黄彩云。他看了看空了一半的床铺,又看了看床头上他和黄彩云的合照,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黄彩云的转变和对他点点滴滴的关怀,心里暖暖的却又带着一丝于心不安的愧疚。
第二天晚上,黄彩云下了夜班,一手提着一个挤满了蔬菜的袋子,回到了家。她一路进来走到餐桌边上,刚要放下,就看到了满桌子已经做好用盘子反扣的饭菜。
听见黄彩云回来的声音,还在厨房里的吴汉唐就开了嗓:“汤热了四遍你才回来。没在门诊住下呀?”
黄彩云掀开盘子,看了看丰盛的饭菜:“怎么做了这么多?郭靖和黄蓉今天不是不回来吃吗?”
吴汉唐端着一个刚热好的砂锅,从厨房里走出来:“手手手。手也没洗就捏那黄瓜。鞋,你的鞋,医院里的细菌病毒全踩回家来了。”
人都是被磨圆的,这段时间以来黄彩云已经习惯了他的口气,听话地过去乖乖换鞋:“把洗手液都快用没了,就怕跟不上你这洁癖。他俩人呢?”
“他俩不回来你就不吃了?你和我又不是他们的小时工。当惯了保姆,给你自己做点吃的你还不习惯了。”吴汉唐一边说一边拿着碗给黄彩云盛饭,他还习惯性地瞪着眼睛,说话总是听着像骂人:“动什么动。别动。坐好了吃你的。别往外拨啊,这碗米饭都给我吃干净。看看你最近瘦了多少。坐着。我给你盛盛汤还不行了?”
黄彩云不再抗拒了,拿起碗,开始吃饭。
“知道你辛苦了。也难为你。我知道你这阵子不容易,里里外外的,还得就和我。我和黄蓉也说好了不发脾气,我以为好得差不多了,可还是有些忍不住,就当我是个病人你就多担待吧!”
黄彩云吃米饭的动作越来越慢,她有些感动。
吴汉唐打开黄彩云带回来的袋子,一样一样地往出捡菜,他还是忍不住唠叨:“看看你买的这些东西。土豆没一个不是蔫的,还有这绿叶菜,看看,叶子都耷拉了,不让你买你非买,这么些年你都没进过菜市场,你会买菜吗你?”
“老吴……”听着听着,黄彩云的眼圈红了。
“说。”吴汉唐头也不抬。
黄彩云轻轻地说:“以前,平时,我不该那么骂你。和我结婚这么些年,辛苦你了。”是的,自从他生病这段时间以来,她来到了他的位置,才切身体会到这些年来,他是有多不容易。
吴汉唐在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有些没控制好,他一瞪眼,道:“吃你的饭!”黄彩云依言乖乖吃饭,眼里却不知不觉地已噙满了温暖的泪光。
客厅里的灯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如白昼,但这清冷的灯光却让人感到了千丝万缕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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