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手术安排在上午, 结束时12点都已经过了。 赵知砚从手术室出来,天气预报很准,果然没再下雨, 此刻窗外正是明晃晃的太阳,触目大片大片的白炽色块, 街上行人打着各色的遮阳伞。
他站定在玻璃幕墙边朝外看几分钟,后来身后由远及近走来几个助手。也是刚才一起手术的,路过时跟他问好,他摘了口罩, 回说一句“辛苦了”。
交谈声近而复远, 走廊重新冷寂下来。又看一会,被那阳光晃得额头发酸, 他收回视线, 换了衣服回办公室。
有人在用他电脑看球赛, 文明的呐喊声音不小, 隔着层门都能听见。 赵知砚皱眉进屋, 赶紧反手再把门锁上, 褚霖正陷在椅子里翘着二郎腿吃干脆面,看见他来, 连连招手让他过去:“快看快看, 又加时了,牛逼。”
“你疯了?上班时间看球?”赵知砚拒绝他递来的干脆面,把病历夹丢在桌上,“要看回你自己办公室看去, 别在这儿祸害我。”
“我看你才是做手术做疯了, ”褚霖抬起胳膊给他看表,“哥, 瞅瞅,现在是午休时间,我看个球又不犯法。”
赵知砚无言以对,哽了半晌,拿杯子喝口水又转身往外走。褚霖立刻探出脑袋:“哎你干吗去?吃饭的话带我一个。” “你接着看吧,”赵知砚没回头说,“我不吃饭,去查房。” “嘁,神经,”褚霖缩回脖子,“大中午的查什么房。”
“嘭”的一声,赵知砚摔门而去。
他不止一次怀疑过这位帅哥是不是家境显赫,显赫到来这儿工作只是富家公子体验生活,并不靠它养家糊口。 也或者他跟胸外主任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关系,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打杂偷懒混日子,完全不担心被辞退。
但也只是那么一想,实际上赵知砚知道,褚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马虎一点,也幸运一点。总是大咧咧、开开心心的,做事不算多么出彩,但也没出过什么大岔子,遇事考虑得不太多,却也从没摔过大跟头。 总是过着过着,一切好事坏事就都过去了。一直以来,赵知砚认定这叫做“傻人有傻福”,不过如今想想,也该承认,相比起他自己这总锁着眉头瞻前顾后的,倒好像还真是褚霖活得更轻快些。
大概人都倾向于性格互补,电梯缓慢下行着,赵知砚静立回忆所有曾吸引过他、或是他与之交好过的朋友,似乎无一例外都有那么个共同特征—— 他们都是单纯又快乐的人。
例如这么多年从同学走到同事的褚霖,例如读大学时那位总是和蔼笑着的教授。 例如小区门外常年晒着太阳摆摊卖报的奶奶,也包括后来得了病,才终于变得简单、开心起来的贺秋兰。
想来他是个不怎么快乐的人,所以才总如飞蛾补火般,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那些散发快乐的人。 而这倾向又是从何源起呢,他默然回溯,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他早记不清了。
正出神时电梯门开,他抬头,一眼瞧见病区中央的护士台边站着一个人。 看得出天气热了,大衣被她换成裙子,许是才从外面进来,颧骨也热得有些发红,手里提两个购物袋,身体微微前倾,正跟护士说着什么。
看她神情没什么特别,过一会,又见那护士抬手指病房方向,赵知砚明白了,原来只是问路。 这偌大的病区弯弯绕绕,那人记性不好又兼路痴,也难怪只是去趟超市,回来就忘记了怎么走。
赵知砚没忍住,站在那儿笑了笑。 看着她背影拐进走廊,这才迈步走过去,小护士也早看见他了,笑着跟他问声好,端详他一阵,又问他怎么刚才不过来。
这小护士向来本分,现在多嘴多舌又笑得另有他意,赵知砚直觉不对劲。 他皱眉审了好半天,小护士终于老实交代,告诉他这事儿昨晚就传遍整个胸外了,说某某病房的家属是赵医生前妻,离婚不到一年,害得赵医生念念不忘,这不最近赵医生实在受不了了,打算拉下面子跟人家求复合。
“这话谁说的?”赵知砚声音冰冷。 “那个……我也不太清楚……” “是吗?” “啊不,我知道,是……”眼前人脸色太可怕,小护士赶紧改口,“……是褚大夫。” “……”
寡言涵养如赵知砚,还是忍不住吐了句脏。 表情没控制好,他黑下脸,房也不查了——反正原本也不是为了查房来的——他乘电梯原路返回,去办公室找褚霖算账,那人球赛看完了,正弯腰翻他柜子里的泡面,一手一个口味,纠结吃哪个好。
赵知砚推门而入,劈手夺过泡面。 随即低眼冷冷打算质问,褚霖惊讶抬头,赵知砚没来得及说话,褚霖打量着他,神色更惊讶了:“你怎么了?怎么耳朵这么红啊?”
空气凝固几秒,赵知砚把泡面桶重新丢回褚霖怀里,转身去卫生间洗脸。 “你什么毛病!”褚霖抱着泡面在他身后叫,“哎,你吃不吃?吃的话我帮你也泡一桶啊。” “……吃,”赵知砚横他一眼,又说,“我要红的,不要绿的。”
洗脸用时一分钟,发呆用时四分钟。 等赵知砚回来,办公室里已经到处都是泡面的味道,他顺手掀开盖子看,泡好的面上恭恭敬敬摆一根肠,褚霖其人何时这么大方过,多半是为了心虚赔罪。
他也没说什么,拉过椅子开始低头吃面。 刚才洗脸时发梢上沾了水,到现在还偶尔落下一滴,正吃着,褚霖抱着面桶凑近,歪头看看他,然后笑嘻嘻说:“哟,不生气啦?”
赵知砚手里动作停顿,没吭声。
褚霖“嘿”一嗓子,猛拍大腿,掏出手机打电话:“李岩峰,给钱!”
“又拿我赌什么?”赵知砚疯了。
“也没什么,哥,你冷静,”褚霖说,“就是我昨天嘛闲的没事,跑去病区跟小秦护士和小王护士聊天,聊着聊着正好看见嫂子,我就不小心说漏嘴了,跟她们说那是我前嫂子,不过估计马上要复合了。结果这话让李岩峰听见,他让我赶紧闭嘴,说你知道了肯定要生气。那我肯定也不服啊,就跟他打赌,这不你果然没生气吗,所以他要给我一千块钱。”
上回是周子铭跟李岩峰赌了五百块,这次是褚霖,一千块。 看得出经济通货膨胀,连带着赌注也水涨船高,不过李岩峰这人也是背,怎么一次都没赌赢过。
“你能不能注意你的用词,”赵知砚默了良久才说,“什么叫说漏嘴,谁要复合了?你那纯粹叫造谣。” “嘿,我造谣?”褚霖乐了,“我造谣,那你耳朵红什么?上回我找嫂子加个微信,你都能连着两天给我白眼,你现在要是真生气,怎么一句话憋不出来骂我?赵知砚你承认吧,你就是被我说中了心虚,你想跟嫂子复合,又不好意思,多大的人了一点胆子都没有,呸,我真瞧不起你。”
“你懂什么?”这人噼里啪啦的可真是烦,加之人身攻击直击要害,赵知砚恼羞成怒,“你有胆子,你怎么不去找闵雪?”
“你跟我有什么可比性?我这不是胆子的问题,这是骨气的问题!”回旋镖更致命,褚霖也火了,“我都找她五次了,这次说什么也不会找了!倒是你,还不如我呢,没胆子就算了,连骨气也没有,有本事你别想人家呀,昨晚开车送回家,后来又上赶着给送回来,你当我不知道啊?哎,我跟李岩峰在三楼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霍地一下,赵知砚站起身。单手端起褚霖的面桶,塞进他怀里:“说完了?说完了就抱着你的面滚。”
他语气不对,褚霖一顿,偷眼看他脸色。 见他面无表情,这回是真生气了,也是知道自己话说得伤人自尊,褚霖识相闭嘴,转身撤退。边走边嘟囔“看你这较真样,看来我还能再跟李岩峰打个赌”,换来赵知砚更厉声一句:“滚蛋!”
褚霖人一走,办公室清净了。 两个人胡乱吵了一顿,面都有点凉了,赵知砚拿叉子搅了搅,也没心情继续吃,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心里闷,额角也一阵阵地疼。
到最后他也没吃几口,面在桶里泡胀成一团,他拿去倒掉。从卫生间出来,还没到下午的上班时间,他沿走廊漫步走着,后来鬼使神差地就又去了病区。 现在是中午,各病房都关着门,很安静,患者和家属都在休息。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发怔,忽然想去看看她在做什么。转念清醒过来,又觉得荒唐,他没有这样做的借口,见到她也没法解释自己出现的原因,梁媛又不是他的患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走廊很静,他也那么静立着,四周没有任何响动。 呆呆地站了一阵,后来一个深呼吸之后,他打算走,这时身后的不远处有电梯开门声,随即是一下一下,高跟鞋轻磕地面的声音。
从前他并没听过她太多次脚步,在家里她喜欢穿软底拖鞋,走起路来总是静悄悄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如今听见,他竟几乎一瞬间就能确认是她,听那鞋跟声越走越近,大概马上就要拐进来,他心慌得厉害,僵硬转身的同时,许是她看见他了,耳边的脚步声也慢下去。
“赵知砚?” 抬起头时,梁初正望着他,一边缓缓放慢脚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垂眸看向她手里。她左手拎着一个白色竖纸袋,边角处干净雅致的红色标记,看上去像是什么糕点礼品,大概这次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个。 他差点就想说“终于记得病房位置了啊”,忽意识到那样不就暴露了自己曾偷偷来看过她,临了赶紧收住。又想说“这么热的天,怎么总往外跑”,想一想也就又反应过来,这话也是绝不能说。
思来想去,竟一句话题都找不到。赵知砚哽住,一时都有些尴尬,好在很快梁初又开口了,声音柔柔的,问他:“吃饭了吗?”
想来她也是跟他一样无话可说,都下午一点钟了,居然还问人吃没吃饭。 不过还真让她给问着了,就他那两口泡面,到底算是吃了还是没吃呢?赵知砚本想点头,可不知怎么,又忽然想跟她说实话,最终他犹豫着慢慢摇了摇头,随即眼底闪过一片白,梁初将那纸袋递给了他。
“面包,刚出炉的,红豆馅。”她说,“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没吃饭的话,拿去吃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给我的?”他忍不住问,问完又自觉得蠢。 “当然不是,”果然,她笑笑说,“不过现在碰见你了,给你也可以。”
赵知砚重新低下眼皮。
“明天表姐的手术,听你们科主任说你是一助,”见他久久没有动作,梁初拿过他手,掌心翻转向上,将纸袋的提绳交到他手里,“拜托你了,赵医生。”
赵知砚转身朝电梯口走去,身后没再有高跟鞋声,于是他猜想她正站在原地看着他。 她说得没错,面包是新出炉的。热气从纸袋口徐徐升上来,烘托着他的手指。
只是面包而已,赵知砚想,只是患者家属给他的小小贿赂,这没什么不能接的。
可即便这样想着,电梯门关合的刹那,他还是抿着嘴角,轻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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