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后,易聊没有直接回家。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着第一拨上班族匆匆走过。
他觉得心里很烦躁,很抑郁,困意都被冲淡了,只剩下急躁。
他想找人顺顺毛。
他眯了眯眼,掏出手机,考虑再三,按下绿色拨通键。
信号声“嘟”了很久,那头才接起电话:“喂——”
苏雨眠还没有睡醒,尾音拖得很长,酥酥糯糯,像是江南地区特产的小甜点。
易聊打了个激灵,感觉自己的心都被酥化了。他半天没说话。
苏雨眠打了个呵欠,气息扑在听筒上,说:“易聊吗?怎么不说话呀?”
易聊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喂,我的美容觉时间,你要是没事,我就接着睡了。”
“苏雨眠,别挂。”易聊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异常沙哑。
她吓了一跳,愣了愣,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你别挂电话。”
“我不挂,不挂。”苏雨眠的睡意散了些,直觉告诉她,易聊的情绪不太对。
“你住在哪儿?”
“啊?”没想到这人会问自己的住址,苏雨眠措手不及,“在城乡接合部呢,怎么了?”
“你家附近有电影院吗?”
“有的……”
“那好。”易聊笑了笑,道,“我突然想看电影,你买两张票,我们在电影院见。”
“什么鬼?这么早,你确定要看电影?!”
仿佛已经看到了她奓毛的样子,易聊的笑意更深了:“一会儿你把电影院的位置共享给我。”
“等一下,我还没同意吧?”
“可以不同意,但你必须要去。”
……
易聊笑着挂了电话,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苏雨眠气呼呼地赶到电影院门口,老远就看到易聊颀长的身影,她冲上去就要找他理论:“我可是有起……”却硬生生把话止住了。
易聊长得很好看,但此刻脸色憔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整个人恹恹的,居然有点……有点病娇的气质?!
他薄唇微启,声音低哑,平添了几分男性荷尔蒙:“你可是有什么?”
苏雨眠心鼓大震,她深吸了一口气,底气都没了:“有……有起床气的人……”
易聊闻言笑了起来,像是倏然化开的春水。
苏雨眠捂住狂跳的心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人最近怎么这么撩?
她咬了咬下唇,脑子里闪现过高二时经历的种种场景,才使自己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几步。
易聊看到她的小动作,面色一沉:“过来。”
她假装没听到。
“过来!不然我就过去了。”
苏雨眠这才无奈地走到他旁边,却不抬眼看他。
易聊微微虚起眼,心里有些疑惑。
刚才这丫头分明红了脸,露出了女人被撩到时特有的娇羞,可她为什么一下子又变得有些怕他?
她怎么能情绪转变得这么快?
女人都是这么善变的生物吗?
易聊心里又浮起躁意,开口道:“苏雨眠,你好像很怕我?”
“啊?没有没有。”苏雨眠反应过来,咧嘴笑道,“因为易老师最近荷尔蒙爆棚,太撩人了,我有点眩晕。”
这……不算说谎吧。可苏雨眠仍旧心虚地摸了摸耳垂。
易聊却更加相信她在说谎了。
她有些内敛,不是那种随时把“撩人”这样的词挂在嘴边的人,可是最近她连着说了至少两次。
而且,对他的称呼都变成了“易老师”。
易聊开始反思自己的问题。
他用余光观察了一下,他有一米八七,目测苏雨眠比他矮了二十厘米,所以两人并肩走起来,她有压迫感?
苦思冥想了一番,他伸手拿过苏雨眠的包。
她不解地看着。
易聊目不斜视,仿佛在说工作上的事:“看着挺沉的,我帮你背。”
……
苏雨眠张了张嘴,低头看向那个迷你钱包款式的超超超小包。
这个点,来看电影的人很少,又是苏雨眠随便买的一场。片子质量不高,故事冗长,才放到一半,其他人零零散散地走了,就剩下他们两个。
而易聊早就睡着了。
刚睡着时,他的头垂到她的肩膀上,她觉得局促,下意识地想推开,可是扭头看到他憔悴的脸色,她又于心不忍,放下了手。
她始终没有追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今天这么反常。因为她知道,她问了,他也不会说。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建造在黑暗角落里的城堡,所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都封锁在那里。她有,他亦有。
早在七年前,她就看出来,易聊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光鲜完美的人,他也有隐秘的痛苦。
但她不好奇,对方也不提及,就像今天这样,反而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多好。就像她一样,也有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在黑暗中清醒的苏雨眠嗅到易聊清冽的气息,忽然生出一种贪念:如果,这一刻能够变成永久,那该多好。
电影有两小时,易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出字幕了。
这里不是市中心,又逢工作日的早晨,电影院里始终没几个人,工作人员的兴致也不高。看到他们两人看完整场粗制滥造的电影才出来,影院的工作人员顿感敬佩。
影院业绩还是要靠这种情侣狗们刷。
苏雨眠揉了揉左肩膀,那里被枕得有些酸痛。
易聊斜瞥道:“我的头很沉?”
苏雨眠重重颔首:“两个小时啊!我的肩怕是不能要了。”然后小心翼翼地瞄他一眼,小人得志般道,“我要找公司算工伤的,我真是太辛苦了。”
“工伤?很棒。”易聊饶有兴致,凑到她耳边,“你打算怎么说?我们两个在电影院包场,我在你肩膀上赖了两个小时,导致你肩膀脱臼了?”
苏雨眠的脸又黑又红,一爪子把他推远,说:“都有精力调侃我了,看来你是睡饱了啊?”
易聊揉了揉眼睛,淡淡地道:“没有,两天没睡,怎么可能睡两个小时就够了?”
苏雨眠惊愕:“你两天没睡觉?”
“是啊。”易聊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
苏雨眠心里悄悄算了一下,昨天帮她圆场的时候,他就已经透支熬夜了?怪不得看起来有点没精神。
她顿时觉得很内疚,急着问:“那怎么办?”
“另一边肩膀再借我两个小时?”
苏雨眠深吸一口气,表情极其纠结。
易聊憋着笑,看她艰难地下决定:“那……一个半小时的电影成吗?”
她目光带着探寻,瞳孔色泽清亮,头歪着,蓬松的长发微卷,披下来,搭在浅杏色的针织外套上。她迎着光而站,整个人像是笼了一团温柔的光晕在身上。
易聊心情大好,嘴角挑了挑:“不用了,我开玩笑的。”
苏雨眠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异常清楚。
她脸颊发烫,摸了摸肚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饿了。”紧接着她想到了什么,添了几分强势,“都是因为你,突然叫我出来,我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以说完她就觉得后悔,眼前这人可是两天没睡觉的啊!她怎么能这么恶劣。
易聊却不气,反而情绪还不错地说:“想吃什么?我请你。”
苏雨眠下意识想说去高中学校旁边的早餐铺,还好话到嘴边时打了滑,及时改口:“这附近有一家做南方早餐的,馄饨还不错,我带你去尝尝?”
易聊点头:“好。”
苏雨眠说的这家早餐店离电影院不算远,打车起步价就到了。她要了两份馄饨、一笼灌汤包、一笼小笼包,外加两个茶叶蛋。
馄饨的汤很清,加了点紫菜和虾皮提鲜,特别的是馄饨馅儿很小,几乎只有小指甲盖那么点,一口一个不是梦。
苏雨眠喝了口热汤,惬意地眯了眯眼:“我们那边的特色就是小馄饨,可以直接喝的,跟这边大个头的馄饨不太一样。”
易聊在病房里守了两夜,饶是他体力好,此刻也觉得有些累,喝上一口热乎乎的鲜汤,馄饨皮软到入口即化,觉得身心都舒展开了。
灌汤包也承袭了江南地区偏甜的口味,但为了适应B市人的味蕾,甜度减了很多,吃起来不那么容易腻。
苏雨眠像个美食解说员似的,时不时给易聊来点科普:“我们那儿还有一种特色早点叫粢饭,主要是用糯米做的,我也吃过黑米做的,里面裹上油条啦,榨菜啦之类的配菜,其实有点像饭团,但是是长条形的。”
易聊点点头:“我吃过。”
苏雨眠睁大杏眼:“你居然吃过?B市有卖?我可想念它了。”
“不是,我在S……嗯,就我以前去江南地区的时候吃过。”
易聊不太想让她知道他曾经去S市找她的事。
这是一件现在不太好解释清楚的事情,苏雨眠还很被动,他要慢慢来。
易聊咬着包子皮儿,想起自己对卢良树发起的挑战,突然觉得自己的动作好像也不能太慢。
但是他没有追女孩的经验,到底要怎么做才好?早知道就多跟爷爷讨教一下了。
苏雨眠不知道易聊心里正打着小算盘,视线完全被他的手吸引过去了。
这是一双价值斐然的手,这双手握着毛笔,会写出清隽瘦劲的字,笔锋里蕴藏着的风骨肃肃如松下风。而现在,这双修长的手正在细致认真地……剥鸡蛋壳。
易聊似乎不太擅长做这样的事,蛋白总是连着蛋壳一起被剥下来,苏雨眠眼皮直跳,无奈地说:“你放着,我来吧。”
易聊飞快地回了一个字:“不。”
很倔强,莫名其妙地坚持。
终于把蛋壳全部剥掉,他把这颗鸡蛋放到苏雨眠面前:“给你。”
苏雨眠一筷子戳起这颗坑坑洼洼的蛋:“易老师的手作,我是不是该把它裱起来?”
易聊移开视线,按捺住心中的喜悦,故作镇静地道:“我还可以再剥一颗。”
苏雨眠眼角直抽抽:“别,放过它。”
……
早饭吃完,易聊把苏雨眠送到她家楼下。
苏雨眠住的是一个新小区,前些年拆迁户们分到的房子,基本上是用来出租了。这里没有市里那么喧闹,过了早班高峰期,来来往往的人流也不太多。
现在是太阳刚铆足劲儿的时候,秋季的阳光还有些热度,苏雨眠的脸颊上晒出了淡淡的红晕,鼻尖上因为出汗而带着点水汽。
她安静地走在一旁,眼睫自然垂下,长如羽翼,整个人像是一只温顺的小动物。
易聊的心脏酸肿,带着酥麻的甜意,他伸出手,忍不住去揉苏雨眠的脑袋。
苏雨眠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身体迅速向后退了一步,迅速到几乎像是本能反应,让他手上的动作落了空。
易聊愣了一下,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妥。
但苏雨眠的眼神让他刚才浮起的甜意彻底冷却。
——又带着害怕的情绪了。
易聊垂眼,眸子里的光隐去了,声音低哑:“抱歉。”
苏雨眠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是你的错,我就是下意识……”
她现在不仅害怕,还有点愧疚。
易聊如鲠在喉,顿了半天,最后还是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以后去S市你请我吃粢饭吧。”
“没问题,管饱。”
“我回了,你上去吧。”
“好,那先拜拜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苏雨眠转身进楼,易聊看了一会儿,忽然叫住她:“苏雨眠。”
“啊?”她回过头,表情呆呆的。
“今天谢谢你。”
易聊站在树下,眼角像是缀着光,好看得不太像话。
她回到家,在沙发上躺了二十分钟,耳边好像还是有热浪。
男人颀长如玉树的身影不断浮现在脑海里,怎么都挥散不去。她抬手在脑袋上摸了摸,那里似乎有易聊手掌的余温。
这是他第二次揉她的头了。
上一次还是在七年前,高二年级开展英语话剧比赛,每个班都要出一部短剧。
苏雨眠他们班的参演人员是由老师指认的,易聊第一个被点到,出演男主角。
出演女主角的是英语课代表,名字叫许瑞。
苏雨眠成绩中等,存在感不强,理所当然地被老师忽略掉了。但她本来也没什么兴趣,坐在台下当观众就是她最大的兴趣。
英语话剧准备的这段时间,苏雨眠照常学习、生活,没有关注过这件事的任何进展,连剧本是什么都不知道。
比赛前的一个星期日,她照常到学校图书馆写作业。周日的图书馆没什么人,她还是坐在自己的“专属”座位上。
这张桌子在众多书架的最里面,靠窗,很隐蔽,不太好找,只能坐得下一个人,平时只有她爱来这儿。
苏雨眠刷完一张卷子,抬起头活动胳膊,发现易聊就站在自己旁边。他悠闲地倚在书架上,手里翻着一本《唐诗三百首》。
“你怎么不找位置坐?”苏雨眠出声,打破静谧的平衡。
易聊抬眼,声色淡然:“我喜欢站着。”
彼时,苏雨眠觉得这人可能是有病。
她继续问:“你今天不用排练?”
“我溜了。”
“……这样好吗?许瑞会不高兴的。”
易聊放下书,不理解地看着她:“她不高兴关我什么事?”
“哦。”苏雨眠不再多管闲事,抽出一套新题准备继续刷。
易聊也转身离开,不一会儿拖着一张凳子回来了。他坐到苏雨眠旁边,拿起她刚才刷的数学试卷一边看一边写。
苏雨眠瞄了瞄,他的字迹清秀工整、苍劲有力,最后一大题的解析步骤写得密密麻麻,连写解题步骤都用瘦金体,这是什么操作?
“易聊,这是写给我的吗?”
“嗯。”碎发挡在睫毛上,他未抬头,“你的数学成绩需要提高一下。”
“哦。”以后一定把这页剪下来拍卖掉。苏雨眠百无聊赖地转转笔,忽然来了兴致,好奇地问:“易聊,我们班这次排的是什么剧啊?”
“灰姑娘。”
“排得顺吗?”
易聊微微抬头,眉头紧锁:“不太顺。”
“怎么了?”
“因为我不配合。”
……
苏雨眠眼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说,“那确实,想想也不顺。”
易聊笑了一声,随后眉头又皱了起来,厌烦地说:“我不想摸别人的头。”
“啥?”
“她们非让我摸女主角的头,我不想。”
“摸头杀啊。”苏雨眠表示理解,“这是比较受女孩子欢迎的桥段了。”
易聊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自然地摸别人的头,感觉很别扭。”
“哎呀,就放平心态就好了。你把对方当成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摸动物的毛你总会吧?”苏雨眠一边说一边伸手对着空气进行演示,“当你觉得小动物很可爱的时候,下意识就想摸一摸,这样的感觉你能体会到吗?”
易聊长“哦”了一声,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动作自然,毫无违和感,像是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
他表面上很镇定,轻描淡写地问:“是这样吗?”
苏雨眠心里微愣了一瞬,也十分镇定地点点头:“对,就这样,你已经学会了。”
只是后来,在他们班的话剧比赛现场,易聊还是没有摸许瑞的头。
——但如果那时,苏雨眠知道图书馆中的这一幕会被人拍下来,她怎样都会躲开那一下。
***
苏雨眠所在的编剧A组,组长是汤霖,副组长是姜文玉。
姜文玉是个很刻板的人,她每天都会制定计划,然后严格执行。她不喜欢刷微博,很少看朋友圈,微信对她来说只是交流工具,她从不赖床,三餐规范。跟苏雨眠截然相反。
姜文玉一直对苏雨眠的这些坏习惯嗤之以鼻。
这几天,姜文玉有工作要跟苏雨眠探讨,关于剧本里有些情节,她想听听苏雨眠这种不靠谱人类的想法。
在接连几天早晨八点钟联系不到苏雨眠后,姜文玉一拍桌子,直接让苏雨眠隔天早上十点到公司面对面讨论。
宅如苏雨眠虽然很痛苦,但正好可以去把Miyuki新单曲的歌词交了。如果一次出门可以办完两件事,就不算太亏。
见到姜文玉以后,苏雨眠自觉奉上专门买的早饭,热络地说:“姜老师,上次的事我还没谢你。”
姜文玉也没客气,拿着鸡蛋饼就开始吃,吃掉一半才开口:“上次什么事?”
“就上次开会,易老师给我们带了早饭,你明明吃过了,还帮我争取……”
“自作多情。”姜文玉喝了口豆浆,表情讥讽,“我没吃饱而已。”
苏雨眠噎了噎,最后还是把“那你可真能吃”这话咽回了肚子里。她深刻地意识到,跟姜文玉这人真不能好好说话,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对方呛死。
苏雨眠心里暗搓搓地想要反击。
姜文玉忽然把话锋转向她:“倒是你,天天都联系不上人,你到底在忙什么啊?”
“如果你半夜十二点找我,我肯定在。”
姜文玉瞪了她一眼。
苏雨眠耸耸肩,继续道:“我的一天基本上是从下午开始的,要不你下次提前预约我的officetime吧。”
理不直气也壮,言外之意就是:找不到我,活该。
姜文玉推了推粗框眼镜,古板又平静:“我真怀疑你到底是怎么进入A组的?”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苏雨眠跷起二郎腿,忍不住呛她,“靠我如花似玉的美貌打动汤老师,破格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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