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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伦堡.1946年10月15日
威利-克鲁格伸手拿起地板上破损不堪的闹钟,眯缝着一只眼看了看。五点半了,天还黑着,唯有铅色的月光从装了铁条的窗户和敞开的牢门口倾泻下来。一辆卡车起动后驶出监狱院,难得听到的发动机轰鸣声吵醒了他。在此之前,锤的敲击声和美国大兵压低了的喊叫声曾把他吵醒,但他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卡车声重新唤醒了他。
威利从帆布床上放下他的双腿,站在冰冷的石头地上。他开始穿衣服,这是染成黑色的、美国大兵废弃了的军服,专门发给他这样的监狱职员穿的。他离开自己的牢房,停在狭窄的过道上。一丝不安向他席卷而来:夜间的锤击声、驶离的汽车的响声。现在可能是白天了。自从两个星期之前的10月1日宣布判决以来,茫然无措像一团云雾萦绕着整个监狱。
他开始向楼梯口走下去,楼梯口用带方格的铁丝网缚住,以防止犯人跳下自杀。自从被告被押解到这里审讯以来,已将近十四个月了,他每天清晨都从这里下来。威利不是一个善于沉思的人,否则他或许会想到他还有生存机会,因为他虽然身陷囹圄,却不是犯人,他比一个享受特权的犯人待遇要好些,但尚不如那些饮食良好的美国狱卒,威利就在这些人手下干活。
在战争的最后几天,他是温克将军的第十二军团一个战地炊事班的下士,第十二军团负责阻挡俄国人向柏林的推进。威利当时最关心的事并非军团能否抵挡得住红军,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的目的是避免成为俄国人的俘虏。多亏目前关押在这座监狱的卡尔-邓尼茨元帅,他同数万名德国士兵的目的最终实现了。邓尼茨在最后关头接替了希特勒,随着德军的全线崩溃,他决定把投降谈判拖延宝贵的数日,以使像威利这样的德国士兵西逃,使他们的命运落入较为宽厚的美国和英国部队之手。威利曾经试图向这位老人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但是邓尼茨生硬和令人生畏的态度使他退缩。
威利向美军第军团投降之后,被关押在靠近莱茵河巴特克罗纳赫的一所战俘营里,这是看管四百万战败的德国人的两百个美军监狱之一。无论雨天还是晴天,他们都被安置在户外,每天有半份口粮供应外加一杯水。威利的那些逃脱了北非的酷热和俄国的严寒的伙伴,已经有数千人死在战俘营里。美国人称呼德国人为战犯,威利和他的同伴们对此表示不满。
走投无路的威利靠狡诈逃脱了死亡。他在战前当侍者的时候,学会了一点儿简单的英语,他设法使自已被挑选在卢森堡的巴特蒙多尔夫一座临时搭就的监狱做一名有行动自由的犯人。在那里,他惊讶地发现他同德国首脑们在一起,这些人在他眼曾经像星星般的遥远。当十多名德国首脑被押解到纽伦堡,将要作为战犯受审时,威利面临着抉择。他可以获释回家,也可以留在纽伦堡监狱为美国人工作。对于他来说,家就是史温福的那幢公寓楼房,如今已被弹片炸成瓦砾碎石,他的妻儿就埋在那下面。美国人为他提供的是一个栖身之所和每日三餐,这已经超过了他的数以百万计的同胞现在梦寐以求的待遇。但是,为此他不得不生活在纽伦堡的监狱里。威利愉快地抓住了这个好差事。
他从牢房区的主层向外张望,看到的是一幅熟悉的景象。在走廊的两端站立着美军看守,每个牢房外各有一名,他们通过一个方形窗口,目不转睛地盯着犯人,每两个小时换一岗,然后休息四个小时,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看守们经常这样向威利打招呼:“随,威利,怎么样,你这个德国佬。”另一个受了伤的德国人在他经过时嘲笑他。每天早晨威利一到,卫兵们就把透过窗口直射在睡梦犯人脸上的聚光灯关掉,威利的到来成了一个信号。但是今天早上焦虑的气氛竟使这些傲慢无礼的年轻美国人态度和善了一些,他们向他点了点头,就让他过去了。
他朝地下室走去,如同每天早晨那样,把白铁皮脸盆打满水后,送到每个牢房。经过五号牢房时,他朝里面瞥了一眼,迅急地瞧了瞧帝国大元帅的方脸,带有挑衅性的下颌,瘦削的鼻和薄薄的嘴唇。赫尔曼-戈林躺在那里,双手在毯外面,一副循规蹈矩的样,因此看守能够看到这双手。威利匆匆而过。他应该干的仅仅是分配用于盥洗的凉水,但是只要有时间,他总要为帝国元帅温水。特别是今天早晨,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重施这种微薄的善举。站在牢房区尽头的下士挥手让他沿着地下室的阶梯到厨房去。威利笑了笑――他甚至在遭到他们的痛骂时仍保持笑容。事实是他不喜欢这些看守。他们就像是缺乏教养的孩一样。看守们对曾经显赫一时的帝国首脑直呼其名,甚至绰号,这种对待囚犯的行为令威利十分反感。
他一边往下走,一边仔细地检查楼梯口。美国大兵习惯在楼梯口上偷偷地吸支烟,他每天早晨总能捡到一二只珍贵的烟蒂。
威利-克鲁格经过时,赫尔曼-戈林并未睡着。那天晚上他时睡时醒。弗鲁克医生一直给他的阿米妥和西可巴比妥安眠药片失灵了。他也预感到了什么,而且比威利更有理由。看守猛然将刺人的聚光灯关掉后,戈林才睁开他的双眼。他觉得露在外面的双手冰凉。他不想醒来,于是又闭上了双眼。
他肯定在回忆他青年时代的另一场战争的最后数日。记忆就像1918年7月某天早晨的太阳一样,清晰地停留在他的脑海。三个月前,他们的飞行队队长、“飞行马戏团”的缔造者里希特霍芬男爵在法国上空被击落身亡。里希特霍芬男爵有着强烈的传奇性色彩,他曾单枪匹马击落过八十架敌机。戈林因击落过二十一架敌机而荣获“荣誉勋章”,他还获得过德皇亲自授予的令人羡慕的“蓝勋勋章”,这使他足以向“红武士”里希特霍芬炫耀,他完全有望成为里希特霍芬的继承人。然而,飞行队却落入了只会按条令行事的飞行官员威廉-莱因哈特的手。戈林由于急躁、冲动,缺少沉稳,而被认为不配做一名指挥官。
那年7月的一天早上,他和莱因哈特一道被送到艾德勒绍夫机场,去见荷兰出生的德国战斗机制造者安东尼-福克。在走出军官餐厅的路上,戈林发现在机场的一个角落,停着一架样笨拙的双翼飞机。他问福克,那是什么?福克答道,只是一架试验机。戈林表示要驾驶这架飞机。福克警告说,这架飞机还未曾充分检测,戈林却坚持为之。经过福克扼要解释操纵方法之后,戈林沿着草坪跑道颠簸地滑行,小心翼翼地操纵飞机升空。他的飞机拍击着地面,有时几乎擦着地皮飞行。飞机翻滚、盘旋、左右摇摆,最后,飞机倾斜着机翼呼啸着掠下,停在跑道上,戈林在惊异的人群面前跳下座舱。
莱因哈特的自负驱使他也要驾机上天,他毕竟是里希特霍芬飞行马戏团的队长。众人目睹莱因哈特驾机冲上天空,不一会儿,地面上就听到爆裂声,飞机的左翼完全脱离了机体。这就是赫尔曼-戈林如何在二十五岁的年龄成为飞行马戏团的队长的经过。
两个星期之后,他驾机偷偷地从云层钻出来,用机关炮瞄准了一架英国刮刀式战斗机,击落了第二十二架敌机。这是他最后一次经历击落敌机后的狂喜。这之后,一切都完结了。德皇逃往荷兰,**者游行队伍走在柏林的菩提树大街上。11月11日,信使交给戈林一份急件,德国投降了,他应该将他的飞行队移交给靠近斯特拉斯堡的一个法国空军基地。戈林说,这样做岂不是把飞行队毁了,他的上司威胁说要送他上军事法庭。戈林只象征性地交给法国人少量的飞机,然后率领飞行队的其他飞机回到达姆施塔特的一个空军基地。当戈林驾机驶近机场的尽头时,他将机身倾斜至翼梢碰到地面,他连续剧烈地抖动机身,直到福克式飞机成为一堆碎片。其他飞行员纷纷效尤。
一声轻微的叩击牢门的声音打破了戈林的沉思,他吓了一跳,墓地站起身。门洞露出威利-克鲁格黯淡的笑容,他告诉戈林他为帝国元帅打来了水。戈林不情愿地掀掉毯,拿起脸盆。他将脸盆放在帆布床对面的桌上。尽管后来他获得了巨大的权力和荣耀,但是,指挥飞行马戏团的日日夜夜才是他一生最辉煌的顶点。今天无疑是他有生以来最低沉,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疯狂的冒险。在上次战争的最后时刻,他挫败了战胜者,没有让他的飞机落到战胜者手。他目前全力要做的是挫败胜利者的打算,不让自己成为他们复仇的对象。他开始解开他的蓝色真丝睡衣的扣,把睡衣叠好,将水擦在自己的脸上。他注意到水很温暖,令人惬意。
2
华盛顿,1945年4月
押送赫尔曼-戈林到一座纽伦堡监狱牢房的列车是在一年半之前,联邦最高法院收到白宫的一个电话之后起程的。罗斯福总统演讲稿的撰写人和密友塞梁尔-罗森曼给法官罗伯特-H-杰克逊打了一通电话,罗森曼询问杰克逊他能否顺便造访,他解释道,他的意思是他必须要在杰克逊的会议室进行最机密的磋商。罗森曼打来的电话是在罗斯福逝世两周之后,当时美国陷于无措,继任总统的哈利-杜鲁门尚难以预测。
罗森曼是一个讲究旧礼的人,他进门的时候,朝杰克逊的秘书艾尔丝-道格拉斯微笑,并很优雅地点了下头。道格拉斯女士是一个迷人的、有金黄色头发、身体略显发胖的年寡妇,她力求自己兼有良好的性情和较高的工作效率。她把罗森曼引向一间装饰着木板墙的会议室。
杰克逊站起身来,热情地问候他的来访者。法官那硬朗结实的外表,银行家的蓝色西服,以及露在微凸的肚上的金链,都与他所拥有的庄严的会议室相称。两人如同久别定大的家人一样相互拥抱。杰克逊示意地的客人坐在一张真皮饰面的扶手椅上,让秘书车上咖啡,并且拒绝接任何电话。他们就总统的去世谈论了一会儿,然后,罗森曼将谈话引入正题,他那圆润的语调令人想起他为罗斯格起草的演说稿。他说,罗斯相去世的三天前,他正与丘吉尔在一起。他去英国的目的是讨论战争在欧洲结束后,如何处置纳粹首脑,因为战争肯定很快就要结束。他咪缠着双眼把丘吉尔给他讲的故事重述了一遍。在丘吉尔与斯大林的最近一次全面,丘吉尔表示,不论何时,只要英国人抓到任何一名纳粹要人,都要从速处死。对此,所大林宣称:“在苏联,我们从不未经审判处决任何人。”丘吉尔道:“当然,当然。我们应当首先审判他们。”罗森曼和杰克逊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罗森曼摸不透总统的真实想法,当他说“总统”时,他仍然是指罗斯福。罗森曼说罗斯福有时也倾向于立即就地枪毙纳粹领导人。但是,罗森曼表示反对,他说,如果战争期间德国人不经审判就杀人是犯罪的话,那么当战争业已结束,盟军也这样做时,为什么就算不得是犯罪呢?最终,在1945年2月的雅尔塔会议上,罗斯福、丘吉尔和斯大林都公开声明,赞成诉诸法律。罗森曼表示不久将要审判战犯,杜鲁门总统要求罗伯特-杰克逊代表美国出任检察官。罗森曼解释道,杜鲁门总统没有忘记杰克逊从前作为一名令人生畏的检察官所赢得的声誉。
杰克逊是个华盛顿官场的老手,他确信,无论何时,凡是总统要做的事情,肯定有充分理由,这个理由一定是真正的理由。罗森曼给他带来的正是一个充分的理由。杰克逊问罗森曼是否知道他最近在美国法律协会作的关于战犯的演讲。他打开门,让艾尔丝取一份讲稿来。杰克逊在演讲告诉公众:“如果我们把处决德国人作为一种策略,那么就这么做吧。但不要向法庭隐瞒事实真相,世人不会对只是为了判刑而组织的法庭给以尊敬。”
艾尔丝把那份讲稿递给罗森曼。罗森曼以一名律师熟练的目光一页一页地快速翻动。他说,他觉得没问题。杜鲁门总统期待的是被告享有一切应有保护的公正的审讯,而不是合法化的私设公堂。
杰克逊的头脑转动着。这是一块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的雷区。杰克逊问罗森曼,是不是他在最高法院的某位竞争对手试图让他离开最高法院?此项任命是否意味着他要离开法院?罗森曼答道,当然不。杰克逊要求利用周末仔细考虑这件事。罗森曼答应了。然后,他站起身离去。
杰克逊希望好好地利用一下时间。他将同阿尔本-巴克利参议员一道出席星期晚上的一个宴会。巴克利刚刚从一座新近解放了的集营参观回来。他恰恰是杰克逊要找的谈论战争罪行的人。
杜鲁门总统要找的这个起诉战犯的人是20世纪的最高法院绝无仅有的。罗伯特-杰克逊没有任何法律学位。五十三年前他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一个农民之家。他的父亲威廉是一个自学成才、白手起家的创业者,他一直在锯木厂、旅馆和给赛马套挽具的马厩里亲手做事。杰克逊的母亲安吉利娜-霍沃特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荷兰移民家庭,这个家族早于1660年就来到美洲。小鲍勃(罗伯特)五岁时,杰克逊一家移居到纽约州西部的詹姆斯顿地区,他在一个如今久已不复存在的环境长大成人,读圣经,唱赞美诗,从《麦考菲选》学习学。他还从他那不信神而又嗜酒的父亲身上学到了不依赖他人的性格。老杰克逊是一个孤独而坦率的民主党人,在他的周围则是一群坚定不移的共和党人。
年轻的鲍勃对法律产生兴趣,部分是由于他父亲反对的缘故。他靠从一个叔叔那里借来的钱在奥尔巴尼法学院待了一年,得到一张结业证书,但是没有得到学位。后来,他在有三万一千人口的詹姆斯顿定居下来,度过了以后的二十年,他在属于他的一隅世界发迹,他为银行、铁路、工业、不动产受理业务。但是,杰克逊身上的人民党的天性曾驱使他与电报业巨头贝尔公司为敌,替微不足道的地区电报公司辩护。他还曾为一个被指控刺杀了一名白人农场主的黑人辩护,而且分不取。到了1932年,鲍勃-杰克逊已是一帆风顺,成了詹姆斯顿的台柱人物,他在那年娶了在法学院时的情人艾琳-格哈特为妻,后来有了一个儿威廉-埃尔德雷德和一个女儿玛丽-马格丽特。
在一个寂寥的夜晚,命运改变了他的生活。杰克逊出席一个由詹姆斯顿的民主党出资举办的晚餐会。在1932年的那个春季,民主党人最热衷的话题是最近揭发出来的纽约市政厅养尊处优、喜好美食锦衣的吉米-沃尔克市长的大规模贪污案。令杰克逊惊愕的是,在这次晚餐会上,竟然没有一个人谈到沃尔克丑闻。轮到杰克逊发言时,他说对此事避而不谈是一种耻辱,他警告说:“这近于达到危险的地步,纽约州的民主党正在被玩弄于沃尔克的股掌之。”
数月之后,纽约州州长富兰克林-罗斯福当选总统,鲍勃-杰克逊被他知之甚少的亨利-摩根索邀请到华盛顿。摩根索是总统的一个密友,已被任命为罗斯福政府的财政部长。他告诉杰克逊:“我不喜欢你在詹姆斯顿发表的讲话,但是我确实钦佩你的想法。发表你的见解需要鼓起勇气,那正是总统期望出现的。”
鲍勃-杰克逊就这样审慎地放弃了“只是一个乡村律师”的愉快生活,加入到“新政”去。他开始在白宫起草税法法案,不久就受到罗斯福的称赞,得到一个“亲爱的鲍勃”的昵称。他迅速崛起。罗斯福任命他为司法部反垄断(反托拉斯)局负责人,然后,他又出任司法次长,负有在最高法院面前为政府进行辩护的责任。鲍勃-杰克逊在四十七岁时成为美国司法部长。
在他身上有一种几乎是天真的正直。有一次,罗斯福邀请杰克逊全家乘坐总统的游艇游览波多马克河。杰克逊谢绝了邀请,他说他必须参加他儿在圣奥尔本学院的毕业典礼。杰克逊的秘书对此表示震惊,他对杰克逊说:“你不能拒绝总统的邀请。”但杰克逊却这么做了,半个小时以后,白宫秘书返回来告诉他,总统要亲自去祝贺小比尔(威廉)的毕业,并为此推迟了游艇的起程时间,直到杰克逊一家可以登艇成行。
1940年,罗斯福为他史无前例的第三次连任进行活动,他要物色一个新的副总统竞选伙伴,鲍勃-杰克逊的名字出现在为数不多的名单之。人们估计杰克逊将来有可能接替罗斯福的职务。但是,总统指出:“鲍勃的麻烦在于他的为人是一个十足的君。”罗斯福的那个固执而又感觉灵敏的助手哈罗德-伊克斯对有可能负责起诉战犯的杰克逊作了另外的评价:“他还没有学会勇敢地面对针对他本人的无情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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