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日虽然幸而没再出兵差,然而接连着夏秋间的种种预征,讨赤捐,与地方上的附税,大有又得出卖地亩,现在所剩下的只有春天与魏二共耕的二亩地了。地不值钱,乡村的人家要不起,也不敢买,只可向镇上或城里有势力的主去贱卖,间又有经纪的折扣,一亩很好的土地也不过几十块大洋。大有自从春天以来,对于土地的爱护心早已变了,他打定主意横竖留不了多少年,这样下去,早净晚净,还不是一个样!况且实在是没处弄钱交捐税,不止他这一家,陈家村每家都是如此。地太少的或者给别人家佃种的,虽然不用交纳税款,却一样是没有生活。很有希望的秋收被空的烈火烤干了,甚至连别的东西也不能改种。想照从前做点手工活作种地的补助,做什么呢?一切东西都用不到他们自己的制作,棉布,煤油,洋纱,小铁器,一批批的从海口外运到各地方去。城里与大集镇有的是批发的铺,由各个小负贩到乡村卖,只是有钱,这许多许多旧日的农村用不到农人拙笨的手再去制造什么用品。制造出来又贵又难看,谁也不愿意用。所以一到冬天,这一些穷苦的乡民除去拿枪看守之外,任何事都没得可做。大有本来原是老实的,自从经过了一些事变,使他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周围的状况,与将来似乎没有出息的苦闷。对付兵匪的能力,很奇异地日日增长。他于是在村渐渐被一般人所倾服了!从前嘲笑他不会卖菜被灰兔打耳刮的话再没人提起。从单锋脊偷营的战功以后,他在这几个村变成了仅亚于陈庄长的人物,这拼命的大有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从夏天来变成了周身是胆的“英雄”,然而因此他的生活却愈发异样了。
自从他首先倡议与百多个推夫从那个县城外夜偷跑回来之后,过度的疲劳与奔跑,他虽然得到许多农村人们的称赞,然而在十月旬他大病了一场。寒热间作,夜里说着令人不懂的吃语,吃着乡村的医的苦药不见速效。他的妻很小心周到地伺候病人,把为孩及全家赶做棉衣的工作也耽误过去。
在病,他每夜做着恶梦,仿佛是常在与许多人争斗,拳头,尖刀,火枪,爬过山岭与平原,尽力地向不知的敌人拼命,为了什么当然不明白,然而他在梦境是真的用力的争打,并不是虚空的喊叫。他的妻在冒黑焰的煤油灯下看着他握拳,咬牙的怪样,往往在第二天抹着眼泪向人诉说,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邪祟,虽然也请过巫婆,烧过纸钱;但并不见有减轻病人怪状的力量。直到吃过医生的重量发汗药之后方才略略好些。
正当大有卧在土炕上大病的一个月内;这乡村也闹着一种神怪的新闻。不知从那里来的一个游方和尚到镇上去化缘,保卫团丁为了驱逐闲人起见,并没容许这一件僧衣一个小包裹的和尚多留。然而只有一天的工夫,却给了乡间的农民一阵绝大的恐怖!据说这个和尚曾在镇上北门里的一家人家里―――个自己做零活的木匠――治过病,用火炙的法将木匠老婆的胃气疼治好。因此在那一家的殷勤款待之,他好意的留下了一张画符的长篇字纸,他说:现在应该又到了一个很大的劫运,从下年起,要十几年内不复太平,怎样尸骨填河,死人遍野,又怎样有水,火,疫疠,刀兵的种种灾难,没有善行的,与不早早求保护的人非死即病!总之,是任管如何逃不出这场劫难。他叫木匠与他的全家都要一天画符,烧着吃,又要每天诚心念佛多少遍,方可修行得日后在那洪水般的大灾得到解脱。那诚笃的木匠自然是安心相信,况且和尚也说过,像夏天的旱灾便是那未来的患难的第一次的样,是向许多人警戒的先声。更传说的是和尚刚出木匠的门口便不见了!……这样新闻流行得异常的迅速,不到两天,凡是围着这个大镇十几里以外的乡村都知道了。同时在那都不认识的木匠家的神仙似的和尚留下的符与字纸,都彼此传抄着看,忙坏了一些识字的小学生,杂货店里的小伙计,以及乡村能写得上字的老先生。……陈家村隔镇上更近,自然是个很适于宣传这样新闻的区域,于是差不多每家人家都在有人争抄,或求着别人传抄这样的符篆。
在虚空,失望与本来已经是摇动的农民的心,这突来的恐怖的预报很容易激动他们的朴宜的心!何况还附有救济的方法,即使无效,他们在一切无所希望里也愿意去试验试验。在每年是忙着收割豆的时候,现在却都忙于传说这件新闻,并且把那个和尚点缀上不少的奇迹。他的指尖上能够生火,他的小包裹一定有不少的法宝,也许是济颠的化身,不就是从西天佛爷那里来的差遣。真实的情形,近几年来刀兵,荒旱,都在乡村流行过,大家都知道每一个夜里提枪防贼的生活,都见过满道上逃难的景象,这神仙化的预言在人人的想象并不觉得说的过度。谁都在等待着不久的未来的祸患,谁也明白以后不像是太平世界了!什么怪事还没有?他们在鼓里不得安眠,也不能了解这空空的大鼓是要如何破法。然而不能安稳,与日后没有过法的预想,便恰似这传抄的符篆一样流行在每个人的心!
大有刚刚出过两场大汗,在炕上可以坐起来的一天,他的妻正在外间的白木桌上看着叫聂学画符篆。去镇上的小学不到一学期,幸亏他早已在陈庄长的私塾附过学,还会写字,于是在屋的淡弱的阳光下画符也能画得出。
经过妻的装点地解释之后,大有也觉得奇怪,便要过符的抄样来看。
“诚心的事,你要洗洗手去拿,”妻热诚的说。
“什么?――我这两只手又没杀人,怎么脏的!”大有无力地瞪了瞪眼睛,却立刻想起了在城墙上曾看过的杀人的印象,又联想到在龙火庙前自己的枪法。
“也许曾打死过人吧?”这一转念还没完,妻已经恭敬地将白木桌上的符样双手送过来。
大有略略迟疑地接过来,“如果真没曾打死人?……”他想着,粗大的手指在空抖擞起来。
一张黄表纸上面有许多歪歪扭扭的方形字块,到后面才是那两道符-,大有骤然看见这朱红色的画符也觉得很奇怪,有一些圈,重叠的横画,一个字有多长,这些字形包藏着什么天机?他随手又递给妻。
“你叫聂抄过几张?”
“说是抄十张就可免罪!抄下来还要将符用清水吞下去,――聂不会写前边那许多字。我叫他只抄符,先给你喝。”妻诚实地答复。
“村里都在传抄么?”
“谁家也忙,可惜会写字的太少了。西边学堂的先生,头一个月才从城里下来的老先生也忙着写,一天大概写得出十多张。不会抄字的只抄符也可以。酒店的小老板,跑花会送封的小李,都像学生似的终天的写。……说,人不信,独有陈老头不信!”
“就是庄长老头?”
“旁的还有第二个?他老人家什么事役经过,独有这件事他向人说起便道是一派妖言。听说连镇上的练长家里的人都吞了朱砂符,并且用红绸装起来带在身上,怪不?陈老头偏不信!――人人都说他反常。本来快七十岁了,说不定风里烛的有一天!……”
“陈老头还怎么说?……”大有追问着。
“他说:这那会是正经神道,说不定是来摇乱人心的。他还说在这样的年头就会出这样的事。――你记得,这也不必然吧。我小时候曾在龙火庙――那时香火真大――给娘求过胡仙的神药,你去过没有?跪在那里,好好的一包纸里面就有些末。”大有的妻一面将符放在桌上命孩抄写,一面拾起在炕上的麻线扎成的鞋底做着手工,这样说。
“不错!那一时传的胡三太爷的神事真怪!龙火庙的道士真发过大财,得了不少的香钱,到后来不知怎么便消灭了。我明明记得爹还是那香火会的会头,――又记起来了,那正是洋鬼造铁路的第二年。唉!那时候的谣言到处都有,说鬼能勾小孩的魂,教堂里弄了人去割开,取血配药。T岛那边是片魔窟。请了外国的邪鬼来造路。这才多少年?我小时候听见爹说过,可是后来什么也没了。怕坐铁路上的车的也坐了,入教的仍然入,什么用!……”
因为符篆的谈话引起了大有的童年的记忆,并且将在铁路旁边推煤炭时所见的种种光景也联想起来。
他的妻低着黄松的发髻做鞋底,听他高兴地说起旧事,也插嘴道:
“咱年纪不大,遇到这末梢年,见过的光景可不少!一年不是一年,你想都像这两年的胡混,谁知道等到孩大了还有的吃没有?……”这是这位诚恳的女人的心病。眼看着家土地一次次的典卖,钱又是那末容易的拿给人家,丈夫还得与一些不知怎么来的仇人拼命,地没有好法多出粮食,愈来愈不够交割,好好的一个男人出了一趟兵差,回家就一连病了二十多天,这是多坏的运气!
127她平常不敢对丈夫提起,现在她说出来,枯涩的眼包着没有哭出的泪痕。
出乎意外的,大有这次并没发他的老脾气,他搓了搓手掌禁不住也叹着气道:“女人家怎么也不明白这些事!我还不是糊涂到死,谁知道这几年是什么运气!――你明白这坏运气不是咱一家要来的!还有比咱苦的人家你不是没看见。还有那些外县来的逃荒的,卖儿女的,讨饭吃的,一年总可以有几回。现在咱卖地,吃苦交钱,还能在这里鬼混着住,比上不足,已经比起人家算好了!我明白,――不但我明白,再想和头十年一般的过安稳日,大家都没有这份好命!陈家还不是一样?独有快活了小葵那坏东西!我在城里听人说,什么事他也有份,就是会弄钱,巴结官,大绅士,可怜本是小财主的他那老爹,扶了拐杖到处里跑受气,妈的,小葵管么!……常言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罢呀!咱这一辈还不晓得怎么混过去,想着孩不是傻!――谁没有小孩,到自己顾不得的时候,夫妻还得各奔西东呢!”
妻的哀诉打动了这已近年的大有的积感,他紧握着破棉被在炕上气急他说将来的无望的话,妻的真情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的流到鞋底上面。
十三岁的男孩在外间的木凳上停了笔向里屋偷看,他的大眼睛瞧瞧像是生气的爹,又瞧瞧似在受委屈的娘,……然而他的弱小的心灵也像多少明白一点,他们是为的什么这样的难过。
三间屋一时是完全静默了。只有纸窗外的风声扫着院的落刷刷的响,一会,大有将紧握的拳头松开道:
“还用难受!挨着,――挨着吧!横竖有命!上一回没死在那些贼兵手里,从枪尖底下逃回人来,想将来还不至于饿死。自从我在镇上遭过事以后,我也变了,害怕,愁,想,么用?瞪着眼瞧那些没来到的光景!干这个不成,改行,卖力气!……你不记得陶村的杜烈么?”
“哎!记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妻擦着眼泪说:“前三天刚刚你吃了药发大汗的那天,杜家的妹妹还特意托她那村有人回来的便,捎了一点孩衣服料给我,――与我曾在清明打秋千时认的,大约还因为你与她哥哥有来往,……那捎信的人说是杜烈问道你在家好不好?当时我正替你的病担着心,也没来得及好好问问她在外边怎么样,只知道也在工厂里做工,一个月可以有十七块钱。只可惜她娘已经看不见了!”
“一个月十七块?杜烈一定还得多,那不成每一月就有四十块。真比咱在乡间净卖地过活好得多!”大有艳羡似的说。
“舍开家可不容易?”
“也得看时候,乡下不能过,怎么样不得向外跑?前几年到欧洲去做工的回来不是都买地,还会说鬼话。”
“辛苦却不容易受哩!”
“什么辛苦,比挨饿受气还强吧!咱凭么?还不是到处一样的卖力气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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