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十多天。
一场一场的西北风间夹着一次小雪,恰好给农民信从的旧历的小雪节气加上点缀。于是又很容易的转入严冬,乡间的道路上又减少了夏秋的行人,车辆。这一年的灾荒,过兵,匪乱,到冬天来与去年比较比较是只有加重了民间的恐怖,担负,死伤,独有收获,却从田野走了。晚豆还不是绝无收成,又因为豆虫多,豆荚没成熟,青青的小圆却变成玲珑的小网了。收在农场,十颗豆粒倒有七八颗是不成实的,瘪弱的。于是农民又将食物的希望移到番薯上,虽然不能家家种在每家的坏地,沙土地里,总分出一小部分秧上番薯根,预备作冬来的食品。因为这类东西很容易生长,充饥,任管如何都能吃得下去。陈家村左近还不是十分坏地的乡间,每年农民总是吃着高粱米,谷米,用番薯作补助食品。现在呢,多数的人只能倚靠着这样的食物过冬了。连陈庄长家里早已没有了麦,谷米的存粮,至于一天吃一顿的农民并不少,饥饿与寒冷使他们走出了多少人去,自然很容易调查。到镇上去,城去,是没有多少活计可干的,至于补个名字当本地的兵,警,难得很,没有空额;没有有力量的介绍,保证,便不成功。他们只可更向外走了!然而究竟是冬天呢,各处的工作都已停止,邻近的县分也没招雇农工的许多地方,何况灾情与匪乱是扩展到很远的地方。他们想到离家乡近的地方吃饭,无奈到处是自己家乡的情况,有的更坏,没有法,有些人勇敢地更走远了。有的便强忍着这风雪的权威,预备到明年春天好去逃荒。因为冬天都不能过,春间有什么呢?即使守着肥沃的田地,那几个月的生活可找不出着落来。于是下关东去,成了大家热心讨论的问题,路费呢,这是要坐火车与渡海的火船方能过得去的,纵然几十块钱也没处筹划,于是这个冬天在每一个农民心打击着,焦灼着,苦闷着!
大有与徐利两家好坏总还有自己的土地,不比那些尽是给人家佃地的。可是他们也有那些佃农所没有的困苦,就是无论灾荒如何,这不是从前了,一个紧张的时代,求情告饶却是没有效力的,地亩的捐税不但一次不能少下分毫,却层层的加重。谁知道有一亩田地应分交纳多少?这里的法律是说不到“应分”二字的,只能听从由城下来的告示,催交的警役说粮银多少,这一次多少钱。至于为什么?要作什么用?可不必问。又是一些省库税,当地附捐种种的名目,他们听也不懂,永远是不会了解的。但无论怎样,有地的人便是地的奴隶了!他得随时支付无量次数的奴隶的身价。这一年来这一个省分里养了多少兵,打过多少仗,到处里产生出多少大小官员,又是多少的土匪,多少的青年在监狱里,在杀场里,多少的人带着从各地方弄来的银元到更大的地方去运动,化费,谁知道呢,――徐利与奚大有只能眼看着他们仅有的土地发愁,幸而还有番薯充塞着饥肠,在惨淡恐慌的时间一点方法想不出来。
大有虽然是经过一场劳伤的重病之后,他却不能再像他的爹能够蹲在地窖过冬天了。编席纵然还有材料,却是缓不济急。他仍然需要工作,去弄点农田外的收入,方能将到年底的债务还清。讲到卖地,只有二亩家乡地。他想来想去,无论如何忍心不下,何况找不到人家能够要呢。于是他同徐利又得在冷风出门去。
徐利比起大有的担负还要重!家幸得有叔兄弟们,除去自己的二亩五分地外还佃种着镇上人家的地。不过人口多,他伯父的鸦片烟的消费尤其要急,即在不是灾荒的年岁每到冬天往往是十分拮据,这一年来更是想不到的困难。男人们的棉衣连拆洗另缝都来不及,小孩有的是穿了单裤在火炕上过冬,出不得门。徐利虽然有年轻人的盛气,不像大有老是转入牛角尖似的呆想,可是现实的困苦也使他不如平常日的高兴。他是个向来不知道忧愁,悲观的,自傲自足的年轻农人。每到没有工作的时候在太阳光下拉着四弦琴,是他惟一的嗜好。秧歌唱得顶熟,至于踢键,耍单刀,更是他的拿手把戏。在村没有一个人能与他比赛。他常常说些什么都不在乎的话,他不想存钱,也不会化费,他处处还不失乡野的天真。他没有娶妻,因此更觉得累坠少些。他本是快活的年轻人,然而为了家的人口少吃没用,不能不出去卖力气了。
他们这一次是给镇上裕庆店到靠铁路的F站上去推煤炭。向例每到冬天作杂货存粮的裕庆店就临时经营炭栈的生意。本来地方上人们用的燃料是高粱秸与木柴,不过为省火力与烧铁炉关系,镇上较好的人家到冬天都需烧煤,不大用那些植物作燃料了。何况几千户的大镇上,有公所,有游击队的分巡所,有保卫团的办事处,有商会,学校,这些地方多少都用煤炭。至于店铺,住家,改用铁炉的也不少。裕庆店的王经理凡是有可以生利的买卖他什么都做。所以他在冬日开的煤炭栈成了全镇上煤炭的供给处。大有与徐利这一次是雇给他们去推隔着一百里外的煤炭。
大有家的车辆在上一回送兵差丢掉了。徐利家还有一辆,牲口是临时租到的。他们这一次去,一共有十多辆车,裕庆店的经理对于这些事上很有经验,在年前就是这一次的运煤,他也怕再遇到兵差,车辆人马有被人拿去的危险,所以乘着一时平静便发去了这些车辆。
大有从前曾到过F站,有几年的事了。徐利还是头一回。他们推了许多豆饼送到F站去,再将大黑块的煤炭运回来,是来往都很重累的劳力,并不能计日得到工资,是包运的办法。一千斤运到裕庆店多少钱,多少都依此为准,好叫推夫们自由竞争。王经理再精明不过,他对推夫们说这一切是大家的自由劳力,他并不加限制,然而既是为的出卖力气赚钱,谁也不肯少推,只要两条膀臂支持得来,总是尽量的搬运。不过比较之下,这一回无论去,回,大有与徐利的车比别人总要轻一些。大有觉得很对不起他的年轻的伙伴。徐利却是毫不在意的。一路上在刺面的北风里,他还是不住声的唱小调,口舌不能休息,正如他的足力一样。肩头上轻松得多,不多出汗,很容易的扶着车的前把赶着路往前去。
他第一次看见火车的怪车头,与听到汽笛尖锐的鬼叫般的响声。那蒸汽的威力,大铁轮的运转,在光亮的铁道上许多轮走起来,有韵律的响声。还有那些车的各样衣服,打扮,言语的男女。他如同看西洋景似的感到兴味。虽然在近处,火车穿行在田野之,究竟相隔十里地,他以前是没去过的。所以他与大有在站上等着卸煤的时候,曾倚着小站房后的木栅问大有道:
“原来有这样的车!――在铁上能走的车,比起汽车还奇怪。但是那里来的这些终天走路的男女?”
大有笑了笑没的答复,谁晓得他们为什么不坐在家里取暖呢?
“看他们的样,”徐利低声道:“一定不会没有钱!衣服多整齐,没有补绽;不是绸缎,就是外国料做的衣服,看女的,还围着狐狸尾巴,那样的鞋。不像贩货,又是手里没东西拿,……”
他口里虽提出种种问题,大有也一样在木栅后呆看并不能给他答复。火车到的时候,那些在站上等候的人是十分忙迫,买卖食物,与上下的旅客,以及肩枪拿刀的军警,戴红帽的短衣的工人,都很奇异的映入徐利的眼。及至他看到多少包头扎裤管的乡间妇女,与穿了厚重衣服的男也纷乱地上下,他才明白一样像自己的人可以坐在上面!然而与那些穿外国衣服带金表链的人们是不能相比的。坐的车辆与吃穿的不一样,他们口里衔着纸烟,眼上戴着眼镜,有的穿长袍,如演戏似的女,都闲地看着这些满脸风尘的乡民,背负了沉重的东西与辛苦的运命拥挤着上下。这明明是些另一世界的仙人了!徐利眼送着火车慢慢地移动它的拖长的身,远去了,那蜿蜒的黑东西吐出白烟,穿过无边的田野,带着有力量的风声向更远的地方去。他方回过头来寻思了一会道:
“多早余下钱我也要坐坐那东西!多快活,坐在上面看看!”他微笑了。
“你多早会有余钱?我同你一样,有钱我要去找杜烈。”大有将手笼在破棉衣的袖口里。
“有法,有法!过了年,天暖了,我就办的到,下南山同魏二去一趟。……你说杜烈,我不大认识他,听说他在外头混得很好,曾借钱给你?”
“就是他!真是好人!他曾许下我没有法去找他,他帮忙。……他就是坐这条火车去的,到外头,他说有力气便可拿钱。镇上去的人不少,做小买卖的有,下力的也有,为什么咱老蹲在家乡里受?”大有又提起他的勇敢的精神。
“你还行,我就不容易了!”
“为什么?你反而不容易?你没有老婆,孩,清一身,往那里去还不随便,怎么不行?”
“有我大爷,虽然一样他有亲生的孩,都不小了,可是他如果不允许我,真不能走!多大年纪了,忍心不下!”徐利是个热心的年轻人,对于他伯父的命令从心上觉得不好抗违。
“可是,还有这一层!……远近一个样,像今年大约咱在乡间是过活不下去了。下关东那么远,除掉全卖了地没有路费,也是不好办。……”大有惨然地说。
徐利眼望着木栅外的晴暖的天光,沿着铁道远去,尽是两行落的小树,引到无尽处的田野。他的思想也似乎飞到远远的地方里去。
及至他们在站上实行装炭的时候,又把在木栅后面的谈话暂时忘了,他们只希望能够早早回到镇上领了运价,回村,好还债务。
经过来去的四五天,大有在车的后把上虽然吃累,却欣喜得是当天晚上一定可以推到镇上了。这一天天刚破晓,十几辆车就从宿店里动身。一百里的路程,他们约定用不到张灯须赶到。幸得没有下雪,冷点免不了,是与天气硬挣。短短的旧棉袄,在木把上有两只棉布套,这便是他们保护身体与两手的东西了。在干硬的路上走不到一个钟头谁也得出汗,纵然风大也可以抵抗得住。不是夏天热得不能行动。冬天的推脚是大家乐于干活的。有时遇到天暖,他们便只穿一件蓝或白色的洋布单褂。沿路互相说笑着,分外能以添加用力的兴味。何况这一次是凭了劳力能挣到彩头的事,凡是推夫虽然挥着热汗尽力的赶路,却不同于上次当兵差时的痛苦了。
一道上还很平静,田野间固然少了人迹,而大道却遇见不少的两人推的像他们的车,与轿式的骡车,一人把的小车,尽载着许多货物。有的装在印字的大木箱,有的用麻袋包起,据说都是从火车站上运下来的,往各县城与各大镇集上去。也有赴站的豆饼,花生油,豆油的车辆,不过去的当然不比来的多。豆类的收成不好,影响了当地的出品的外销。然而由火车上运下来的布疋,火柴,煤油,玻璃器具,仍然是分散到较大的地方去。因此这条大道上在晴光之下平添了多少行人,推夫都是农人,他们利用这冬日闲暇的时间工作着挣每日的脚价,自然是一笔较好的收入。
大有病后虽还勉强能够端的起车把,终是身过于虚怯,一路上时时呛风,咳嗽,汗出得分外多,幸而不是长道,一天便能赶的到。他在起行与到尖站时,仍然脱不了高粱酒的诱引。饭吃不多,这烈性的高粱酿成的白酒却不能不喝。好在沿道的野店到处都能买得出,那里没有火酒的搀对,是纯粹的白酒。每当他喝下五杯后,枯黄的面色映出一层红彩,像平添了许多力量,他能够高兴地对人说话。及至酒力渐消后,他推起车不但是两腿无力,而且周身冷的利害,颤颤地把不住车把,必须到下一站再过他的酒瘾。这是从夏天习成的癖好,病后却更加重了。本来乡间的农民差不多都能喝点白酒,可不能每天喝,现在大有觉得酒的补助对于他比饭食还重要。他知道这不是好习惯,然而也不在乎,对于俭省度日与保养身这两方面的事,他已经与从前的思路不对了。谁知道他与他的家里人能够生活到多少日?家的田地,甚至自己的身体,终天像是人家寄放的东西。他对于未来的事感不到计虑的必要,因此并不想戒酒。他虽然笨,也有他自己的心计,失望,悲苦,深深的浸透了他的灵魂,解脱与挣扎他一时没了力量。除去随时的鬼混之外再想不出什么方法。一年,好好的土地有一多半以很少的价值让到别人手里去,家里人手又少,种地非找雇工不可。乡村间土地愈不值钱,雇工的工夫却愈贵,加上一场旱灾,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大有推煤回来,喝过酒,在大道有时是这样想,于是脚下的力量便松懈下去。徐利在前面虽然用力推动,却走不快。这天在午尖后再上路时,前边的车将他们这一辆丢在后面,相距总有二里多地。徐利也知道大有现在不能如从前似的推快车,只好同他慢慢地向前赶,好在早晚准能到镇上去。
太阳的余光在地上已经很淡薄了,向晚的尖风又从平野吹起来。距离镇上约莫有十多里地,间还隔着两个小村。所有前后走的车辆都放缓了脚步,因为从不明天动身,是重载的车,赶着趱这一百里地,在冬日天短的时候容易疲劳,还觉得走不多路。无论如何,掌灯后可以到镇上喝酒,吃晚饭,他们不愿在这点时间尽力的忙着走。人多,也不怕路上出岔。拉车的牛马都把身上的细毛抖着,与野风相战,一个个的蹄也不起劲地挪动。大有与徐利这一辆更慢,相隔二里地,望不见在前头七八辆车的后影了,还是徐利催促着已经消失了酒力的大有快点走,要赶得上他们。及至到了淮水东岸的土地庙前,徐利在前却看着那些车都停在小树行里,没走,也不过河,一堆人集在土地庙的后头,像是议论什么事。
“怪!你看见他们没有?还等着咱一同过河?”
“一同过河?他们大约也是累乏了,――不,你再看看,他们不是在那里歇脚!有点不对,大概河西又有事,怕再与土匪打对头。怕什么,就让把这几车煤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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