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天气还脱不下冬日的棉衣,虽是一路上已可看到初放青芽的草木,早晚却还是冷丝丝的。大有这一家的走幸得有萧达帮着忙,省好多事。那痨病鬼每到初春咳嗽便渐减轻,可是去年冬天的饥饿与忧恐,埋伏下长久的病根,现在走起路来还得时时向土地上一口口的吐着黄色的稠痰。他送大有到外边去,是自己的情愿,不是大有的邀请。年纪固然不过三十岁,他知道很不容易等到大有从外边再回故乡。多年的邻居,又是一同共过患难的朋友,这次离别在他跳动的心感到淡薄的悲哀。明知道处在这样翻翻覆覆的世界,乱,死,分手,不意的打击,离散,算得了什么事!何况自己这么今天病明天不能吃饭的情形,对于谁也没有过分的留恋。然而自从知道大有一家三口人决定要过海去找社烈,去找他们的命运时,萧达觉得这便是他与大有末一次的分离了!自然不能劝人家死靠着可怜的荒凉地方,喝着风,白瞪眼,像自己一样的活受。出去么,也不一定可以找得到好命运。他对于这件事不赞成,也不反对,不过良心上觉得非把这位老邻居送到海边不行。“大约就是这一场,病倒在路上也还值得!”于是他便牵了拉太平车的牲口在前头给大有引路。
太平车是较比两人推前后把的车来得轻便,只要一个人推起来,前面有牲口或是人拖着拉绳便能走动。小得多,不能坐几个人,也载不了许多东西。自从去年的兵乱,乡村的大车已经很少了,大有这次全家走路非用车不可,好容易从别村里借到这一辆。萧达把他们送到海岸,住一宿便可推回空车去还人家。他们走的是到海边坐舢板往那个都会的路,比起坐一元几角的火车来能省得下不少的钱。大有自己推着,孩随着走,时而也替萧达拉那只毛驴。大有的妻坐在车的一边,那一面是被窝与新买的家具食物。
因为决定了多日的计划,大有在启行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过。陈老头虽然可以勉强拄了拐杖少少走动,大有典地的事却不肯再麻烦他。刚过了年,他托人到镇上去典给裕庆店里,也仿佛是指地取钱,一共得了不过七十元大洋。债务偿清便去了半数,添买了点零用的衣物,他计算着到杜烈那里也所余无多了。多耽延一天的日就得多一天的化费,他现在真成了一个无产者!吃的东西都得现用钱去买。所以天气刚刚温暖些便决定出门。陈庄长还送了一袋面食,几斤咸菜,那被世事压迫着快要到地下去的老人说话也没了从前的精神,他不留恋大有守着那几间破房在村受饿,可是到外边去怕也有穷途的日!当陈老头拄着拐杖在门口看那太平车要往村外走的时候,从他的干枯的眼睑里流出了两点真诚的热泪。那不止是为的奚二叔的儿孙要永别他们的故居,也不是平常分离的悲感,那老人什么都明白,眼看着像“树倒猢狲散”,大家终有一个你东我西的日来到,这多少年来是快乐安稳的农村弄到要沉落下去,他的经验与感怀,自然逼得出他的热泪来!
大有自从由那老旧的屋往外走时,他板着呆呆的面孔不愿意同谁多说话。对于妻与孩似分外有气,行李本来是很容易收拾,然而放上去又拿下来,不知要怎样方能合适。末后他将一大瓶从镇上装的白酒用细绳紧紧缚住,才闷闷地推起车把。
萧达虽然不懂事,他却能够了解大有的心情,直待这出门的主人说走,他才把那条短短的皮鞭扬起来。村的男女自然有好些都到村口送他们远行,谁也不会说句好话,楞着眼看这辆车碾着轻尘向大道上滚去。
就这样上路,一个上午仅仅走出五十里地去。
过午打过尖,再动身,渐渐向山道上奔。这道是通向南方去的几县的通道。尽是岭,坡,柞树林,很不平展。路遇到不少的太平车,与挑着孩行李的人,有往南去也有向北走的。谁也知道这穷荒的道上的行人都是一样的逃荒的农民,虽然有几县的语音,然而是遇到同一的命运!初春正是好做一年计划的始期,到各处去还容易找到工作。离开没法过活的他们的故乡,往四方去作飘泊的乞人,他们脸上都罩着一层晦暗的颜色。破旧的衣裤与蓬乱的头发,有的还穿着夏日的草鞋,几岁的孩坐在车与竹篓里淌着黄鼻涕,饿的叫哭,大人却不理会。即便有点预备的干粮也不肯随时哄孩不哭。有的还在母亲的怀抱里,似乎也吮吸不出乳汁,那样婴儿的啼声更加凄惨。大有在路上遇见的逃荒群他总算是很富足的了。有食物,有酒,还有余钱,穿的衣服还比人家整齐许多。从南方来的人看着大有与他的妻以为他们是去看亲戚的快乐人家,有人问他,大有便含糊着答覆。
走过十多里,他们找到一个下坡的地方停住车,在那里休息。萧达烟瘾颇好,虽是咳呛,他的小旱烟管总时时带在身边。他放开拉驴的细绳,放任它在石头旁边啃干草,自已便蹲下吸烟。
“还有十里地,今天得宿那里?”
“黄花铺一宿,明日头午早早便到海崖。”大有的答复。
“就还有一天的在一堆儿了!大有哥。”
萧达不会说客气话,往往有许多真纯的情感他只能用几个字音表达出来。这两句的语音有点颤动。大有用冻酸的大手指托着右腮向那个黄瘦带了黑毡帽垫的同伴看一看,眼光又着落到路旁的一棵小柳树上。
“快!柳芽儿再过半月便都冒出来了!”
不对问题的谈话,他们两个都十分了然这些话的技术。“快!”匆匆的生活,几十年的流转,分解不清的痛苦与疲劳,可不是迅速的?将他们从打瓦抛石头的童年逼到现在。再想下去,如同陈老头的花白胡,到处拄着拐杖,甚至如同奚二叔被黄土埋没了他的白发,不过是光阴的飞轮多转几次,一些都迟延不得。尤其是将穷困的家计担在各人的肩头上时,一年忙在土地上,农场里,夜夜的拿枪巡守,白天闲时候的拾牛粪,扫柴草,何尝觉得出时光有从容的趣味!一年一度的嫩柳芽儿在春天舒放,但不久就变成黄落,在田野、陌头上呻吟。大有的话里含有的意思,自然不止是对柳发感慨。
萧达默然地又装上一带黄烟。
“不知道壮烈那里也有柳树没有?……”
“没有柳树,还没有别种树?总得生,长果实,有开,有落,……咱们是一棵树上的,这一回可要各飞各的了,大风催着各自飞!……”
“我记得老魏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男人,老婆还得各顾各的。……本来你得走!”
萧达将竹管从薄唇间拨开,轻轻地嘘出一缕青烟,接着道:
“杜烈来信终究是要你去干什么活?”
“他说抓钱也不见得很难,可是得另变架,什么活没提,到了之后再找。”
“变架,不是咱这份衣服去不的?”
“那里没有穷人,他的意思倒不在衣服上。你想咱这是去逃荒,去找窝窝头吃,不是去摆阔!大约得变了种田的架步?……”
萧达立起来想了想,重复蹲下。“咱这样老实本等,那里不能去?为什么变架步?又怎么变法?”
大有用大的门牙咬住下唇,急切答不出这一个疑问。他知道撒种,拖粪,推车,收割高粱,豆的方法,他还会看天气的好坏,真的,要怎么全变成另一样的人,他自己也没有主意。不过他明白非用力气到外边去更换不出饭食充饥。
“没有别的,出汗卖力,可不是种田那样的事。”
“他来信不是说我还可以去当女工么?”大有的妻在车上搀入这句话。
“是呀!”大有接着说:“女工容易找地方,可不知道是干什么?干了干不了可说不定,她也不能白闲着。”
“我听说,不用提大嫂可以做活,那边也有小孩做的事,一天干的好能够吃饭的。这么一去你三口人先不用怕饿煞了!”
萧达忽然联想到他的田地的主人――镇上的地主――家的老妈曾同他说过这些事,说钱是好挣,比起庄农人家来不受气,也不用捐款,只是能够出一天的力量,就有几角钱的酬劳。连小工也得五角。于是这简单的病人对于大有全家像是可以有约定的幸运,他便从愁郁的脸上露出一丝的笑容。
“说不定下年柳芽再黄的时候,你们就发财还家了!”
“一点也不会错!柳芽是一年一回黄!……”大有没再往下说,这意思萧达并不是不明白,可不愿意再追问。其实他的悲惨的心对于这句话的预感比大有的心思还难过!痨病虚弱的身,还得挨着饥饿,给主人家种田,到那里去呢?更不如大有的自由。能够等得到柳芽儿再一回发黄的时节?
不能再往下讨论那发财与重回故乡的话了。萧达直着眼向前路上看,恰巧由微青的小柞树林的小路上走过来三四个男女。
“又是一些逃荒的!”找到这句眼前话对大有说。
“不到一天碰到了十多起,都是沂州那一带的,他们偏向北走!”大有的答复。
“谁也不知道上那里去好,像苍蝇一般的乱撞!”
静静着等到前路上的男女走到他们的身旁,相望之下,大家都可了然。不过来的这几个外路人境况更坏,没有车辆,也没有多少的行李。一个弯腰抹着鼻涕的老人,用草绳束住深蓝色的棉袄,上面有十多个补绽的地方,袖口上像是补的两片光铁,油污的颜色映着日光发亮。头发是花白稀少,连帽没的戴,走道十分吃力。另有两个男,年纪轻的挑着两个草篮,一对两三岁的小孩在那端,另一篮有小铁锅,破碗,棉被,还有路上捡拾的柴草。他有高大的体格与宽阔的面目,令人一见知道他是个很好的农夫。女人穿着青布包的蒲鞋,红腿带,肩头上扛着一个小被卷。最后面的男像是挑篮人的哥哥,四十多岁,用两只空手时时揉着肚。他们都很乏倦,到这些石堆前面早已看见有人在一边休息,便不用商量也停住脚步。女人坐在小被卷上张着口直喘,一个如乱草盘成的髻拖在肩头上,还约着褪色红绳。
“憩憩罢,也是从沂州府来的?”大有站起来问。
挑担的年轻男从肩上卸下两个篮来道:
“一路,和前边走的都不远。”
话没完,一个小些的婴孩呱呱地哭起来,头上戴的大人的布半帽,扣到那小耳垂上,他躺在草堆里伸动穿了破红布裤的两只小腿。
“哎!要命!小东西哭,再哭也没有奶给你吃。”女人将孩从蓝里抱起来,解开拴的衣带,露出一个下垂的松软的**,堵住那不过一周岁婴孩的小口。还在篮里瞪着眼向她妈直看的小女孩没做声,把两个脏黑的指头含在舌头底下。年轻的男用背抵住一块大青石,伸伸膀臂。
“有孩真是活冤家!奶又不多,讨点干粮来又吃不下,多早路上丢了就完事!”
老人简直伏在树根上像没听见,揉肚的男还隔几十步就蹲下来。女人一面拍着孩,眼里晕晕地道:
“早知道这样年头都打下去,也省得死了还放不下心!……”她身一动,怀的婴孩又无力地啼哭起来。
“走!走!走下去,还不是得卖给人家!”
“果然能卖给有钱的人家还真是孩的福气!”那面目和善的年轻女人像哀求地这么说,两颗很大的泪珠却落在孩的红布裤上。
萧达不转眼珠地向他们看,现在他再忍不住了。
“二哥,你这是一家?”
“一家,咳!”
“后头揉肚的是?……”
“我大哥,他从上年给人家做工夫,喝凉水弄出这个病,如今什么力气也没了,活受!一家人就是我和她还可以挑的动,拿的起,要不,怎么会落在别人的后头!”
他不诉苦,也像不求人知道他的困难,板板的脸上似没有悲愁与忧苦的表现,萧达在旁边瞅着,很觉得奇异。
“两个孩是你的?大的几岁了?”
“三生日,记得清楚,养她那天村里正教官兵包抄着。”
“啊!那么巧?为什么包抄?”
“这个你还不懂?”男向萧达望了一眼,“先是被土匪占了,霸住做匪窠,过了多日老总们调了大队去,围了十几天,他妈的,单凑成一天,这小东西教炮轰出来的!”
他说的那样直爽,大有的妻在车上忍不住笑。
“哎呀!她娘吃惊那么大,真了不得!”萧达郑重地说。
“人还有受不了的?两间屋炸破了一个窗,她还没养下来。”
“好大命!这孩大了一定有好处的!”大有的妻对那年轻的女人说。
“一下生就这么怪气,什么好命,养也捡不着好日!大嫂,你不知道,那时谁也想着逃命,我坐在炕洞里自己把她弄下来,什么也觉不出了,连灰加土,耳朵里像是爆了火块,眼前是一片血!……”
大有的妻下了车,“好不容易!那个女人碰到这样事还昏不过去!”
“该受罪的命偏偏死不了,连孩拖累到现在!……”
“人不可与命争,磨难出来,还指望日后哩!”
“话总是好的,凭什么?这两年愈过愈坏,年纪老的怕连块本地土死了也捞不着,一点点血块更不用提!……那里,你没去看看!……”男接着说。
“也是荒年?……”萧达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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