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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1 / 2)

从樱花路的北端,大有与杜烈并排着往小路上走。杜烈的妹妹因为同一个熟识的姑娘在后面说话没得紧追上来。天气是醉人的温暖,恰好是樱花落尽的时季。细沙的行人道上满是狼藉的粉色花片,有些便沾挂在如茵的碧草上。有几树梨花还点缀着嫩白的残瓣。北面与西面的小山全罩上淡蓝色的帔衣,小燕来回在树林穿,跳。在这里正是这一年好景的残春,到处有媚丽的光景使人流连。这天是五月初旬的一个星期日,虽然过了樱花的盛开时期,而这所大公园内还有不少的游人。

“大有哥,到底这儿不错,真山真水!所以我一定拉你来看看。难得是找到个清闲的日,可惜嫂不能够一同来。”杜烈将一顶新买的硬胎草帽拿在手说。

“亏得你,我总算见过了不少的世面!唉!像咱终天的愁衣愁吃,虽然有好的景致心却不在这上头。”

大有经过几个月的生活的奋斗,除去还能够吃饭以外,他把乡间的土气去的不少。穿上帆布的青鞋,去了布扎腰,青对襟小夹袄,虽然脸上还有些楞气,可不至于到处受别人的侮弄了。但是他在乡野的大自然看惯了种种花木的美丽,对于这些人造的艺术品心并没曾感到有很大的兴趣。他时时想:现在的小买卖能够养活他的一家,聂幸而有地方吃东西作学徒,他可以不用愁天天的三顿粗饭,而且还有余钱,能添制几件布衣,然而后来呢?后来呢?他的好蓄积的心理并不因为是移居到这大地方便完全消灭了,乡村不能过活,拼着一切投身到这迷惑的都市,既然有了生活的途径,不免发生更高的希望了。所以他这时答复杜烈的话还是很淡漠的。

杜烈――那年轻的很沉重而有机智的工人,用左手摸了摸头上的短发笑了。

“无论在那里你好发愁,愁到那一天完了?如果同你一样,我这个有妹妹的人担负更重,可不早变成少白头呢!”

“你不能同我比。”大有放缓了脚步,用软胶底用力地踏着小径上的乱草。

“怪!你说出个道理来。”

“别的不提,你多能干,――你能拿钱!每一个月有多少进项!”大有坚决地说。

杜烈大声笑了,他也停住脚。

“等一等我妹妹来你可以问问她,我一个月除掉一切的费用之外还余下多少?你别瞧一天是几角,算算:吃,穿,房,咱虽然穷也有个人情来往;高兴工厂里出点事给你开格?你说像我这么不僧不俗的还有什么可干?……”

杜烈停一停又叹口气道:

“你巴不的到工厂里来,不到一山不知路苦。论起来我还真够受呢!一天十个多钟头,在大屋里吃棉花末,一不留神手脚可以分家,就算死了还有人偿命?风里,雨里都得上工,那怕病得要死,请假也是照例的扣钱。这还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道铁路的那一头的大城里叫矮鬼收拾成个什么样?沿着铁路成了人家的地方,任意!咱还得上他们的工厂里做工!动不动受那些把门的黄东西的监视!唉!大有哥,你以为这口饭好吃?……可是就算我单独停了工,怎么办?在这里还有别的大工厂?我同妹妹都得天天充饱肚!……”

他正发着无限的感慨,脸望着前面山腰里的高石碑,他的妹妹从梨花的树底下走上来。

她穿得很整齐,却十分朴素。青布短裙,月白的竹布褂,一条辫垂到腰下,在黑发的末梢结了一个花结。她在这里已经年半了,除却有包卷纸烟的技能之外,认得不少的字,她白天到工厂里去,夜间在一个补习学校里读书。她才十岁,平常对一切事冷静的很,无论如何她不容易焦灼与纷乱。读书,她的成绩有快足的进步,她比起杜烈还来得聪明,而且有坚决的判断力。

“说什么,你们?”她轻盈地走到小径旁边,攀着一棵小马尾松从不高的土崖上跳下来。

杜烈蹙着眉将刚才自己说的话重述了一遍。然而他却注重在后头话里的感慨,忘记了辩驳大有说他能多拿钱的主题。

“哥哥,你说别人多愁,你还不是一个样!白操心,空口说空话,值得什么?这点事凡是在人家工厂里干活的谁觉不出?连提都用不到提。‘帝国主义’并不是说说能打得倒的!可又来,既然要混饭吃不能自己另找路生活?说什么,我们走着瞧吧!”

大有虽然见过了杜英――她的名字――有不少的次数,却没曾听到她有这么爽快的谈话,知道杜烈向来是十分称赞这女孩的能干,这时她说的话自己有些听不清楚的地方,所以更无从答复。

“我何尝不明白,不过想起来觉得难过!”杜烈长吁了一口气。

“所以啦,一难过喷口气就完了,是不是?”她微笑着说。

“又怎么样?”

“怎么样?咱得硬着头皮向前碰!谁也不是天生的贱骨头!哥哥,我不是向你说过么,人家书上讲的理何尝错来!岂但矮鬼会抖威风!”

她将一排洁白整齐的上牙咬住下嘴唇,没施脂粉的嫩红双腮微微鼓起,一手接着发梢。她那双晶光美丽的大眼睛向前面凝视,似乎要在这崎岖难行的小道上找一条好走的大路。

“是呀,我也听人家说过一些道理,可是白讲!咱懂得又待怎么样?还是得替鬼作牛作马!……”

她笑着摆一摆手,“走罢,这不是一时说得清的。人家在那边杀人,放火,干罢!横竖现在咱得先瞧着!――奚大哥,你再听咱的话更闷坏了!”

本来大有自从到这个大地方来就感到自己的知识穷乏,就连在他那份小生意的交易上都不够用。一样是穿短衣服的朋友,他们谈起话来总有些刺耳的新字眼,与自己不懂的事件。甚而至于自己的孩到铁工厂去了两个月,也学会了不少新话,有时来家向大有漏出来,却也给他一个闷葫芦。现在听杜英随随便便说的这几句也不完全了然。他不免有点自伤,觉得这个复杂,广大,新奇的地方里像他这样十足的庄稼人是过于老大了!

“什么道理?说的起劲,咱一点都不明白。”大有向杜英说。

“唉!咱明白什么?谁又会识字解的懂道理。――现在怎么说!哥,过几天再讲,是不是?……”

后面的梨树旁边有人笑语的声音,杜英回头看看,向她哥哥使个眼色,便都不说别的话。沿着小路往小山东面转,大有也跟在后头。

原来后面有一群小阔人似的游园者,刚从樱花路上走过来。花缎的夹袍男,与短袖肥臀的女影,正在愉乐他们的无忧虑的青春。

路往上去,道旁更多了新生的植物。覆盆,草绣球,不知名的小黄花,在大树下自由的迎风摇动它们的肢体。似乎这五月的阳光已经将它们薰醉了。小鸟成群在矮树飞跳,时而有几个雏燕随着大燕掠过草地上寻找食物。没有草木的土地也呈现一样令人可爱的温柔。那些细碎的小土块,也不像乡间大土块的笨头笨脑,惹人生厌。大有虽然不是个都会的诗人,他更不懂得应该怎样去作这春日收获的赞美,然而这样微茫的感触他也不是一点没有。虽然他见惯了乡村的大自然,那是质朴,粗大,却没有这么人工的精细与幽雅。他踏在那经过人手的调制的草径上,他联想到刚才杜英这女孩的摸不到头脑的话。他也觉得凡是从乡间挪移到这里来的不论是花木还是人,都会变化。到底有什么使它们变的这么快?又何以自己老是这样笨?虽然从乡下到这个五色纷迷的地方已经五个月了,虽然也知道有汽车,电灯,电话,与许多新奇的衣服,然而自己仍然是得早起,晚睡,提着篮到各处兜卖菜饺。一天天所愁的是钱,所吃的是粗面,萝卜干,更使他念念难忘的是自己的破败的乡村,与那些终日忧苦的男女的面容!他回想着,却看见杜英与她哥哥走得比他远了十多步,低声说话。那女孩的声音很细,稍远一点便听不清楚。大有也不急着往上追,他总觉得杜英是个不好惹的姑娘。离开乡间不过两年,学的多外调,谁知道她的小小的心里藏着些什么!“女大十八变”,自是有的,像她这么样可也少有?比起久在外面的杜烈来还老辣呢。

在后面他已经看见他们兄妹坐在那个早已望得到的大石碑基石的层台上,他便紧走几步,也从小路上赶到。太幽静了,这半山坡的树荫下,简直没有一点声息。连吹动柳条的微风也没有。几株落花的小树像对着这大石碑擦眼泪。阳光映照着高高的碑顶,在金黄的耀光闪出一片白色的辉彩。地方高可以下看那片阔大的公园,杂乱颜色的小花躲藏在绿色,起伏的波光,远处有三点两点的红色白色的楼房,像堆垛起来的,粘在那些山坡与山头之上。向西南看,一线的碧绿的海岸,蜿蜒开没入东方的山角里。大有也有些累了,坐在下一级的白石阶上,端详那高大的石碑上深刻的几个大金字。

“这就是忠魂碑?咱不是说过――现在日本人大约又得在T城另立一个了!”杜烈仰望着石碑说。

“打死了,立碑;偏偏得立在国的地方里?”大有直率地回覆。

“一样是些笨货!怎么办,好教后来的人学着做!”杜英轻藐地望着这大碑。

“怎么?人家是来争光的?”她哥哥似反驳的声调。

“是啊,争光?却是给领兵官争的!”

“依你说,就是谁也不当兵,像国怎么办?”

“哥,你说国人多,什么用?这不是明明白白的,这忠魂碑在这么好的地方!铁路的那一头现在用大炮刚刚毁完,怎么样来?”

杜烈没答话,她用一双红嫩的手托着腮道:

“顶苦的是许多无知的日本人,日本那些像有个劲的兵,到这里来,拿刀拿枪与国的老百姓拼命,真像当了屠宰的主人!可怜国人,提什么!就是他们还有什么荣耀?”

“你这些话说的真是在云彩眼里!”杜烈摇头,似在嘲笑妹妹的虚空的理想。

“是啊,这真像云彩眼里的话!无奈人都好怎么办,有什么法!”

她的天生的理解力与她的环境,将她这么一个乡村的女孩,在这都会造成了一个思想颇高,而少实际生活的训练的理想家,在大有想来是一点都不能了解的。他只觉得女孩在外面学野了,连哥哥的话也得驳过去。她想怎么好?谁知道?大有在这半天的闲逛里,到现在对于好发议论的杜英微微感到烦厌。他又想:年青的男女到外头来,不定学成个什么 型。聂大概在将来也会比杜英变得更坏?他又记起了小葵,怎么全是在一个乡间生长出来的,一离开家全反了个!怪不得陈老头平日对于年青人出外,总摇着头不大高兴。他想到这里,望望杜英,她活泼地转着辫梢,在冷静略有涡痕的嘴角上现出一切都不在意的微笑。

“有一天,”忽然她又说话了,“总得把这个石碑推倒铺马路!”

“哈哈!来了傻话了!”大有忍不住了。

“也有一天,国人都起来报一下,”她没来的及答复大有的话,杜烈却坚决地插上这一句。

“哥,我说的是另一个意思。……”

“倒是你哥哥说的还像大人话,你是有点孩气。”大有想做一个正当的评判者。

“真么?”她斜看了大有一眼。

他们正谈得高兴,前路上微微听得到皮靴铁后跟的沉重响声。他们从意识都知道上来的一定是住在旧德国兵营的日本兵。一想起他们这些日一批批的经过马路,或者在夜间可以随意布岗的凶横情形,杜烈与大有便都停止了议论。独有杜英仍然转着辫梢,不在意地微笑。

渐渐的走到下层的石阶,一群约有十多个的挂了刺刀的黄衣兵,都年轻,互相争辩似的高谈着,每人手里有一张纸。及至看见大有这三个下等的“支那人”坐在上层的阶石上,有几个仿佛用力看了他们几眼,互相谈着。从大有三个身旁走上去,有的将手里的白纸展开慢慢地看着走。

杜烈面色红红地,首先立起来,大有与杜英随在后面,他们便从日本兵来的绿荫小道走下山坡去。

他们不再向公园转弯,里面已经满了许多华丽衣服的男女,杜烈引着路,从公园东面往小山上走,当经过一条窄狭的木桥。这一带没有很多有花的植物,除却零星的几朵的野杜鹃外便是各种不同的灌木,比人高的松柏类的植物很多。愈往上去,绿荫愈密,身上满是碧沉沉的碎影,而树下的草香被日光蒸发着散在空,使人嗅着有一种青嫩的感觉,如同饮过薄薄的绍酒。

“哥,下石阶时你看见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那张白纸。”杜英微微喘着气。

“怪气!一个人有一张。……”大有表示他的疑念。

没等杜烈的答复,她便抢着说:“我留心看的很清楚,一张山东沿海的地图,上面有这四个国字。不是说他们到这边来的每人一本学国话的本,一张地图?可不假。”

“真利害,什么人家不知道。”杜烈老是显出少年似的愤慨。

接着大有在山顶上申述他的经验。

“前天夜里闹的真凶。我住的隔东站不远,才没得睡觉。火车啸直吹,从没黑天到下半夜。有的说是载日本兵,有的说是铁路上败下来的国兵,人声,马叫,乱成一阵。没人敢出去看。明了天才知道真是败回来的国兵。你说,这回乱可闹大了!现在火车上都是日本兵押车,……也怪,这里在白天就像太平世界,只看见逃难的一堆堆的从车站往马路上跑。……”

“乱大!我想这回咱那里就快全完了!”

“咱那边不在铁路旁边,还不要紧。”大有盼望故乡的太平比什么事都重要。

“你想错了,”杜烈扶住一棵发嫩芽的七枫道:“由南向北的大道,军队来回的次数多,你忘了,每一次乱那个地方不吃亏?这回出了日本人的岔,铁路的那一头大炮还没放完,这一来在铁路这面的军队不成了去了头的苍蝇,随地为王,谁都管不了。那么穷,那么苦的地方还有剩?……”

杜烈的脾气不是像大有那样,他更有怒力的表现。杜英弯着腰走上来,冷然地说:

“又骂了,这能怪谁?”

“日本人!”大有简单的断定。

“你以为日本兵不来,那些这一队那一队的乱军队不敢自己在地方上为王?”她的问话是那样冷峭,令人听去几乎不相信是不到二十岁的女孩说得出的。

“你怎么知道?”大有愕然,说出这句笨话。

“这不是她的孩话,大有哥,难道你在乡下这么些年岁还不明白?不过趁火打劫,这一来无王的蜂更可以横行。那几县的兵败下来,一定要经过咱那边,――说起来,哎!也不必只替咱那个小地方打算盘!那里能够安稳?这年头老百姓吃碗苦饭简直是要命!……”杜烈撕下一把微带紫色的嫩,用两只手-搓着。

大有在杜烈的提醒之下,想起了陈家村的一张张的画图。临行时的一只水瓢丢在锅台上面,一段红蜡还躺在炕前的乱草里,……陈老头扶着拐杖满脸的病容,徐利的失踪,舍田奚二叔的孤坟,还有那许多的破衣擦鼻涕的小孩,瘦狗,少有的鸡声,圆场上那一行垂柳,残破的学堂血迹,哭号的凄惨,……现在呢?怕不是变成了一片火场?尤其是那些他自幼小时候亲手种植的土地,可爱的能生产出给人饱食的庄稼的土地,依他想,一切的东西都不比这样的生产为重要!都市里什么东西也不缺乏,穿的,玩的,种种他叫不出名字的那许多的样数,然而谁不是得吃米面?非有土地生不来的食物!他觉得如今这片火灾要将那令人亲爱的土地毁坏,将庄稼烧个净光,他的农人的悲哀使他几乎掉下泪来!自然,他在这海边的都会里鬼混用不到去靠着土地吃饭,况且他的余剩的地亩已经典与别人,正逢着这样坏的年月,他应分是骄傲地以为得计,而这忠诚于农事的朴实人,回想起来却有一种出于自然的凄凉。

杜烈看着他呆立在上头不说话,两眼向西面望,发呆的神情像得了神经病,便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你看的见么?海那边就是你来的路,那片小山现在成了匪窠。”

大有迟疑了一会,似诗人的口气答复出几句感叹的话:

“杜烈,怕咱没有回去的路了!这样弄下去,还得死在外间不成?”

“又来了笑话,怎么回不去?像咱怕什么,无有一身轻!――就算回不去,我可不像你一样,那里不是混得过的,还有什么故乡?”杜烈嘲笑而郑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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