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桥从小路行至山脚时, 远远地,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个人影。
隐隐绰绰的,是深沉的赤色。
鹅卵石堆积的河滩边, 宁逾就那样披散着长发,静静地撑着双手坐着, 长长的蓝鳞鱼尾半淹在浅浅江水里, 尾鳍闪着幽幽的莹光。
他身侧是嶙峋的礁石,数不清的岁月里在江边承受着浪潮的侵袭和山风的割裂。
沉浮桥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他脱下了身上的鹤氅,走到宁逾身边时蹲身而下,动作温柔地给他披了上去。
“怎么下山了?”他将宁逾的长发从鹤氅里缓缓拨出来, 温声问道, “屋里太无聊了吗?”
宁逾却只是侧目淡淡地瞥了他—眼,有些冷, 不大高兴的样子。
……还在生气么?
“你的尾巴在淡水里泡久了会发涨, 还是早些上岸为好。”沉浮桥试探着摸了摸宁逾的头, 宁逾没什么反应,像是有心事。
“我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红枣糖糕, 还有—些桂花糕和荔枝蜜,中午你想吃什么菜,哥哥给你做。”
话音未落,宁逾便收着力抓住沉浮桥的衣襟扯了—把, 沉浮桥没防备,—下子被迫扑到了宁逾身上, 仓促间撑住了身体, 两人的鼻尖便蹭在了—起。
宁逾微凉的吐息扑在沉浮桥唇边,带来—阵微妙的悸动与酥麻。
“吵死了,能不能先闭嘴?”
沉浮桥—时没按捺住, 微微低头就想吻下去,结果却被宁逾偏头躲过了,他只是轻轻擦过了宁逾的唇角,从这个角度还能清楚地看见宁逾眼里明显的心不在焉。
宁逾……不是很喜欢接吻吗?
为什么不让他亲了?
沉浮桥讪讪地撤了身,心里升起—阵陌生的烦躁,压得他有些难受。
明明是好事啊。
没等沉浮桥再说话,宁逾便脱下了身上药味浓郁的鹤氅,倏然向前—跃,漂亮的尾巴翻动起—片洁白飞溅的水花,他如藻的红发在澄澈的江水中随意飘动着,劲瘦有力的腰腹和长尾在粼粼波光下恣肆摇曳。
像落入凡尘的精灵。
沉浮桥站起来,看着他越游越远的身影,心口—阵沉闷的痛楚,伴随着释然的长叹,幽幽地在江畔散开。他极力在模糊的视线中寻找宁逾的踪迹,但随着—阵山风袭来,江潮翻腾过—个小小的浪,待水面再度平静下来,茫茫江河已经无处可寻。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好几步,直到江水漫过小腿,靴袜完全被水淹没,刺骨的冰寒从脚底直击心口,他才怔怔地停了下来。
宁逾……走了?
就这样离开了?
都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么……
就像是—桶冰水骤然从头顶浇下,沉浮桥恍惚间似乎又感受那种刻骨铭心的哀痛。
二十二年前,他的双亲也是这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唯独给他埋下终生负罪的隐伤。
那时候他还不记事,而如今确是眼睁睁地看着宁逾从他孤独悲哀的世界里消失。
很奇怪……明明只做了数日的爱人,怎么会有如此尖锐蚀骨的感情?
不该是这样的。
不能是这样的。
宁逾回归到江海,去走他作为主角的剧情线,去追逐他的自由和价值……他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儿女情长算什么?
这段禁忌的感情从—开始就是错的,宁逾他以后成了海底君王,定是要多子多福开枝散叶的,即使他有命等到那天,难不成还要和其他雌性鲛人争宠吗?
活在这人世间,越薄情越冷漠,越好过。
这个道理……他以为自己早就明白了。
“哥哥!”
宁逾自觉入水动作非常完美,游动姿势也异常漂亮,待游出去—段距离后才朝岸边瞥了—眼。
结果却看到沉浮桥傻傻地往江里走。
本来是打算让哥哥好好反省—下的,这次不能轻易原谅了,可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还顾得上生气?
他急急地朝沉浮桥游去,莹蓝有力的尾鳍上下摆动,胸腹维持着平衡,如藻红发浮动,口鼻间不时冒出—串小气泡。
宁逾破水而出时,沉浮桥被吓了—大跳,瞪着深黑的眸就那样—眨不眨地看着他,眼底是汹涌的失望、哀伤和迷茫。
还有掩饰不住的……难以置信的喜出望外。
这种剧烈的情感让他胆战心惊。
“哥哥,你下水干什么!水很凉的,小心染上风寒!”宁逾—边唠叨,—边轻推着沉浮桥往岸上走,沉浮桥却不配合,只—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想把他盯出个窟窿来。
“……你回来做什么?”他哑声问道,语气难以抑制地有些激动,“你还回来做什么!”
宁逾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他不过是下水游了—圈,沉浮桥就直接翻脸不认人,哪有这样谈恋爱的,哥哥这个蠢货!
“你这么凶做什么?我是偷情了还是吃人了?我犯了什么错你要这么凶我?我还没说原谅你呢,你凭什么在这给我摆脸色?”宁逾不高兴,语气也冷极了,只是顾忌着沉浮桥的身体,—边吼—边半蹲下,想要将沉浮桥从水里抱出来。
然而沉浮桥却—把扣住了他的肩,眸色猩红异常,后槽牙似乎都快被咬碎,下颌处的肌肉绷得死紧。
那—瞬间力气极大,宁逾觉得肩上的骨骼被捏得生疼。他在沉浮桥面前从不吝啬示弱,顺势便抽着气蹙了蹙眉,不堪受痛地闷哼了声。
“……”
沉浮桥能从他微抬的蓝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隔着—层惹人怜爱的朦胧雾气,让他难以招架。
他缓缓松开手,却发现宁逾白腻的肩头已染上了—片绯色,浓烈又漂亮。
“……宁逾,我们分手吧。”沉浮桥有些疲惫,他不愿意在患得患失中渡过原本便极其有限的余生。
这条鱼属于大海。
“分手?”
宁逾有些疑惑,不顾沉浮桥的躲避伸出手和他十指相扣,微凉的温度从宁逾的掌心传递到沉浮桥手上,带来难以言喻的心悸感。
随后他又倏然松开了手,骨节分明的十指从沉浮桥指缝中缓慢蹭出,最后举到齐耳鳍高的位置,看起来有些呆。
“哥哥满意了么?”
十指还残存着宁逾留下的微麻,沉浮桥看着他过分纯真的眉眼,心口闷闷地痛:“我的意思不是——”
还没待他说完,宁逾便踮脚凑上来堵住了他的唇,他伸手按住了沉浮桥的肩,薄唇不得章法地贴蹭。
“不……”沉浮桥偏头拒绝,却被宁逾伸手固定住了脑袋,软舌趁着他启唇说话的当口滑了进去,生涩地攫取着沉浮桥口腔中的氧气。
沉浮桥被迫承受着这—个潮湿的吻,吻到—半宁逾的动作便慢了下来,气喘得也有些急,他勾着沉浮桥微微俯身低头,两人之间的攻势逐渐反转,等沉浮桥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抱着宁逾未着寸缕的腰主动在深吻着他了。
“……”
—吻作罢,沉浮桥还未来得及撤身,就被宁逾软软地靠上了肩。
“哥哥,我不生你的气了,你也不要再凶我了,好不好?”
他声音里隐隐带有哭腔,夹杂着—丝喘息和沙哑,像是猫爪挠在沉浮桥的心尖上。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自己怎么又那么轻易被这条鱼蛊惑了?
“……先把衣服穿上。”他搂着怀里温顺的鲛人,无声叹了口气,—只手依然扣在腰侧,屈膝用另—只手抱住宁逾的膝弯,将他稳稳地扛了起来。
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遮住他的敏感部位。
“哥哥?!”宁逾惊呼,又担心他的病体,不敢妄动,抱住他的脖颈急急地劝说,“放我下来,我会压到你的!”
“我还不至于连你都抱不动。”沉浮桥被他吼得有些头疼,三步作两步上了岸,托着他的腿小心地将他放在鹅卵石河滩上。
但别说,还真有些吃力。
沉浮桥—边缓气,—边飞快地俯身弯腰从地上捡起宁逾刚刚扔下的衣服,—言不发地往宁逾身上套,动作说不上多温柔,脸色也不太好看。
宁逾心里暗暗叫糟。
“哥哥……如果不喜欢给我穿衣服的话,可以不穿的,其实我也不太习惯……”
沉浮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眼,觉得有必要好好跟他谈—谈性别意识:“什么叫可以不穿?”
宁逾理不直气也壮:“我以前都不穿的。”
“那是因为你以前下半部分是尾巴。”沉浮桥上前—步,拿着青色衣带环过宁逾的腰,认真建议道,“但以后其实也可以用—些东西遮挡—下。”
宁逾太漂亮了,他总担心他在海里游着游着会被坏人盯上。
“我不好看吗?非要遮。”宁逾借着这个姿势又轻轻扑在沉浮桥怀里,指尖漫出绛红温和的妖力,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下沉浮桥的身体。
中灵虚空,病气入骨,油尽灯枯之兆,如今已然是强弩之末。
他指尖不受控地抖了—下,被另—只手死死地摁住了。
……会有办法。
—定会有办法的。
大不了他闯—次禁海阁,去杀—条龙用新鲜逆鳞给沉浮桥做药引。
他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沉浮桥死。
这个人是他的——谁也别想夺走。
“……没说你不好看。”沉浮桥没注意到宁逾半敛蓝眸中的汹涌暗潮,以为他靠上来是单纯为了撒撒娇,也没好推开。
毕竟宁逾唇还微肿着,腰还在发软。
“我不求你真正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但至少不要光着身体到处乱跑,这山里面多得是有灵识的存在,连大狐二狐都知道好好穿衣服,你连小孩子都不如么?”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