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卿,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昱隆南货店的后门,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即使是白天,这里也少有人来,此时早已夜深,更是人迹罕见,曾慕圣躲在小巷的暗影里,将一沓纸钞交给一个年轻的学子。年轻的学子身材健壮,没有半点的儒雅风流,若不是穿了打着补丁的长衫,几乎要被误以为是路上的贩夫走卒,或者是田间的农夫。
年轻学子接过纸钞,脸上露出苦笑,他叫周泛青,这个名字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寓意着他已经崭露头角,准备平步青云,但周泛青相信,曾慕圣说的是‘饭卿’,意思是一个为吃饭而活着的人。好在小巷中光线昏暗,这些面部的表情不易被人察觉,
周泛青无力辩解,虽然圣贤书上说,读书人应该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但要守节自赏,保持傲骨,对于像他这样的寒门子弟而言,却是颇为不易,首先进京赶考的费用他就负担不起,他可以不骑马,不乘车,不着华服,夜宿街头,却无法做到不吃不喝。寄人篱下,难免被人奚落,只盼着将来出人头地,扔掉这身贫穷的臭皮囊。
“这几****先回庙里暂居,过些日子我自会去找你。”曾慕圣说道,前些日子散布谣言时,周泛青算是相当卖力的一个,并且也因此被顺天府缉拿,好在几位清流的老臣向肖知善陈情,说这些学子只是被人所误,一时激愤才闯出大祸,而肖知善虽然有心追究,但奈何抓捕的学子太多,倘若不放人,即将开始的科举就将面临无人参与的窘境,给天下人造成一种他畏惧皇帝的亲笔诏书的假象,于是便卖了一个人情,将被缉拿的学子申斥教训一番,悉数释放,仍旧允许他们参加科举。
但曾慕圣却并不怎么感激,倒像是对待自己家里的仆人,随意的给几个钱,就准备打发周泛青走人。
他并不看好周泛青未来的仕途,这个学子没有风流倜傥的外表,也没有出口成章的才华,口齿还比较笨拙,倒有些像是乡间木讷的老农,即使踏入仕途,也不会有太大的成就,只不过风流倜傥且才华出众的学子不屑于通过他的门路进入仕途,况且王爷羽翼未丰,对于略有才能的人都尽力笼络,而周泛青,毕竟还是读过书的。
“曾兄,今日上午礼部出了告示。”周泛青并没有走的意思,将纸钞揣入怀中,倘若只是为了吃饭,他可以在客栈干活,或给富人做工,甚至可以沿街乞讨,尽管这样做谈不上什么守节和傲骨,但至少自食其力,不用受人奚落,但曾慕圣并不仅仅能够给他提供茶饭之资,更能帮助他金榜题名,前些日子京中传言沈贵三将出任主考,曾慕圣立刻主动与沈贵三套交情,还送了一套房产,这些都足以证明他所言不虚,只不过现在情况出了变化,周泛青也多了几分担忧,说道:“告示上说,今年的会试如期举行,三位主考官分别是,正主考天章阁学士孔惟中,副主考是龙图阁直学士谷采山和礼部尚书田明。”
“饭卿不用慌张。”对于这种一心求官,却又唯恐不能高中的学子心态,曾慕圣太了解了,若无其事的说着:“还记的上次的主考官是谁吗?”
“是?……”周泛青努力回忆着,三年前是他第一次参加科举,虽然历尽艰难,但却名落孙山,看着那些高中的学子拿着名帖拜会恩师,他却只能默默离开。
“对了!”曾慕圣说道:“沈大人那时尚在黄州受苦,科举之事与他无关,可是曾某仍旧举荐了几位学子,不仅高中,还谋得了肥差。”
“是,是,是,曾兄的才识能力,泛青深信不疑。”周泛青恭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递过去,经历过一次失败的科举,他已经不在像当初那样单纯,朝廷科举虽然声称以才取士,但最后能高中的,仍然多是富家子弟,寒门子弟要想鱼跃龙门,无异于登天之难。
这其中的奥秘,周泛青已然参悟,但却无能为力,他是寒门子弟,从小就习惯了对财主,官员的卑躬屈膝,倘若朝中官员有人肯赏识他,他自然也不会摆出清高孤傲的样子,但文人相会,虽然鄙视铜臭之味,但赠送字画,珍玩,美女,名妓也是常有之事,只可惜他除了一身破衣略存体面,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
“饭卿只管放心,既然你已经纳了名帖,我自然会让你得偿所愿。”曾慕圣接过信封揣在怀里,拍了拍周泛青的肩膀,送给他一颗定心丸。
“多谢曾兄,多谢曾兄。”周泛青躬身点头,谦卑的说着,尽管心中仍旧疑虑重重,但还是转身告辞。
昱隆南货店所出售的都是些寻常之物,在京城里毫不起眼,即使有人从门前经过,也未必肯多看一眼,但这里却是荣王安排的眼线,用于收集信息,传递消息,从岭内回来之后,曾慕圣又在城外观望了几天,直到确定风声平静,才回到这里的藏身之处。
自从肖知善将皇帝告到太庙之后,京城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皇帝依旧躲在皇宫里,他的愤怒好像就是一个孩童的胡闹,完了也就完了,既没有解释也没有下文。
肖知善仍旧把持着朝廷,管理着****的日常事务,六部则各司其职的操办份内事宜,就像刚才周泛青所说的,组织秋天的会试,选定主考人选,吕氏后党也继续在暗中潜伏,制约着肖知善的一举一动,而沈贵三仍在养伤,吕涟请的那个郎中的确算的上神医,短短的时间,沈贵三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尽管仍旧步履艰难。
从表现上看,京城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贩夫走卒,行商坐贾各行其是,就连那些官员,也因为沈贵三的伤病,可以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但曾慕圣知道,在这平静的表象下面,仍旧涌动着汹涌的暗流。
礼部最近格外的忙,除了组织科举会试之外,太后的寿诞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太后已经有两年没有过寿了,她似乎很讨厌‘四’这个数字,四十岁,四十一岁的寿宴都没有过,可是今年偏偏要过四十二岁的寿,这里面又有什么样的目的。
而肖知善也是极力逢迎,不仅规格超过以往,还要以太后寿诞的名义大赦天下,不仅那些刑罚不重的囚徒可以免除牢狱,就连宫里那些年龄有些大了的宫女以可以离开皇宫,并领取一份嫁妆回归故乡。
这似乎是肖知善再向吕氏后党示好,但曾慕圣不信,肖知善绝对不会化干戈为玉帛,这只是大战之前的欲盖弥彰。
兵部也没有闲着,自从肖知善提出要用陆正夫接替陆锋执掌燕军后,吕涟却提出由肖识虎接替准备请辞的葛慎,由禁军的都统制华世岱接替靖北将军一职,肖知善当然不会同意这样做,曾慕圣知道这一点,并且他还知道,吕涟也知道这一点。
但吕涟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他只是兵部的一个侍郎,根本就无法撼动肖知善的决定,但至少他同意了由陆正夫执掌燕军,吕氏后党仍旧是铁板一块。
还有,自从肖知善将皇帝告到太庙之后,太后却惩罚了主事太监莫礼,据说莫礼伤的不轻,并且连差事都丢了,现在的主事太监已经变成了毛峰,与莫礼一同受罚的还有罗春,他是皇帝身边的太监,……
太后这是在警告肖知善吗?但为什么在惩罚了莫礼之后,还要任由肖知善提拔毛峰成为新的主事太监,连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毛峰是肖知善的人,难道太后不知道吗?还有罗春,既然他敢背着肖知善将皇帝的诏书张贴在宫门外,就已经成了肖知善的敌人,太后为什么还要惩罚他呢?
曾慕圣苦苦的思索着,希望能从这些杂乱无章的事件中找到蛛丝马迹,进而窥视吕氏后党或者肖知善的下一步动作,但是不行,王爷在京城里的势力太单薄了,尽管一些棋子已经进入到被肖知善掌握的官僚系统中,但这些人毕竟资历浅薄,只能传递出一些零碎的消息,有些信息甚至还不如街市上的传言准确,及时。
昏黄的油灯下,曾慕圣愁眉紧锁,强烈的进取心和无处下爪的困境,在他额头堆起道道皱纹,他已经在王爷面前夸下海口,要用经天纬地之才挑起吕氏后党和肖知善的争斗,可是……,谣言危城的成就已然淡去,剩下的仍旧是单打独斗的艰难。
曾慕圣缓缓的站起来,走到墙角处,蹲下身子抠出地上的一块方砖,从里面取出一个漆黑的盒子,又走回桌子边,取出怀里的信封。
这是周泛青的纳名帖,纳名帖本是官场中的一种潜规则,尤其是对于刚刚通过科举而入仕的学子,几乎都会经过这一步,其实说穿了,就是希望官运亨通的学子,加入朝廷中某一股势力的投名状,只不过多数学子在高中后都会懵懵懂懂,人云亦云的拜在主考恩师的门下,希望借着恩师的名头,获得卓拔的机会,因为能成为科举的主考,不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就是权势遮天的权臣。
但曾慕圣却说服荣王改变了这种潜规则,他巧妙的将纳名帖这种习惯,与江湖上的帮派规矩相结合,在参加科考的学子中,挑选那些既不风流倜傥,也不才华出众,既无显赫门第,又无财富撑腰,但却有着强烈求官欲的学子,接近他们,说服他们拜在荣王的名下,只要献上纳名帖,就可以在荣王的帮助下,……
但只要他们一旦献上纳名帖,就会一生都被捆在荣王的战车上,成为荣王的棋子,因为纳名帖里的第一句话,就是对荣王的效忠之词,一旦某颗棋子想要背叛,曾慕圣就会用纳名帖来威胁他,这些棋子都明白,一旦纳名帖被公开,天下将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曾慕圣打开盒子,盒子里还有其他人的纳名帖,尽管其中一些并未如愿以偿的步入仕途,但曾慕圣仍然保存着他们的纳名帖,这是荣王在京城里的全部实力,其中官职最大的一个棋子,也不过是刑部大理寺的四品推官。
曾慕圣将周泛青的纳名帖放进盒子,靠在椅子上呆呆的看着,也许他不该在王爷面前夸下海口,毕竟王爷在京城的实力过于单薄,无法主动制造机会,只能等待着机会的出现,然后勇敢的抓住,……
但他并不后悔,纵使千难万难,……也决不能辜负王爷的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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