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霍去病惯常安静得很,张汤一直在瞌目养神,我则缩在角落里假寐,李陵说实在的不过是一个性子爽快的嗜酒汉子,他喝起酒来总是一副灌水的姿势,完全不像是一个会赏酒之人。全车人都保持着安静的状态,唯有他一人不间断地仰头灌酒,喝完后还要眯眼咂咂嘴大叹一声“好酒”。
马车行了一日又一日,已经马疲人倦,我掀帘看了眼窗外的风景,草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绿,景色一路向南渡上了越发亮丽的颜色,我心头欢喜,想起了多年前曾陪青衿来豫游玩时的场景,知道已进入这中土之地,长路已过大半,正幻想着等会儿即将来临的软床和热水时,马车却一下子停了下来,静了一会,便听到外头传来一个略带磁性的声音“河南郡太守司马迁参见刺史大人。”
我知道他指的是张汤,这会儿张汤已经直起身子越过众人,一揭帘子迈下了马车。许是心还沉浸在热气腾腾的热水浴中,我愣了下,直到李陵和霍去病两人齐齐跳下了马车,抓着帘子正等着我一人下车,我才收回了神思,瞟了眼那一木一砖都极显简单朴素的太守府,又视线一转落到了躬身立在马车前的男子身上,他颔首俯身我一时见不成的他的真面目,只得专注地盯着他的身上的官服看,略微有些旧了的土红色深裾蝉衣,把他整个人衬得倒有几分单薄。
许是我发呆的样子有几丝丝好笑,李陵一手抓着帘子一角,笑得玩世不恭道:“大小姐,莫非还要本少爷亲自请你下来。”
我横了他一眼,心里骂道还真是一个草包。
我一面伸手打掉他的手,一面抢过他手中的帘子,接着跳下了马。
似乎被我那一下打急了,那个草包少爷这会儿正哇哇叫地围着张汤转,叫嚷道:“张汤回到长安你可别拦我,我非给找皇上做主去。”
张汤笑瞟了他一眼,咳了几声示意李陵噤声,李陵只得安静地退到了他身后,一边揉了揉被我下了毒手的右手,一面一个劲儿地冲我扮各种哭相,我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咯咯直笑,感觉这两日在路上的疲惫之意顿时全消去了。
我和李陵两人正闹得正欢,张汤却一脸笑意地让司马迁起了身,我捂嘴低头浅笑,眼珠子不经意一转,笑眼正迎上司马迁刚昂起的脸。
那一张脸很瘦很瘦,眉宇间散发出一丝彬彬雅气,塌塌的鼻子却不像去病那般给人一种硬汉硬感,反而多添几分儒雅。
许是见我是这群人中的唯一一名女子,且张汤和李陵待我明显不一般,在我睁大了眼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些的同时,他也瞅了我几眼。两人四目在某分某秒正好相对,不免有些尴尬,故只得相视一笑。
这一视一笑却被张汤一一捕捉入眼,他笑道:“不想这司马大人与卫姑娘还认识?”
我和司马迁都一愣,我瞪了张汤一眼,只见他抿唇笑着,眼里却无半点笑意,不由感慨道还真是一只皮笑肉不笑的老狐狸。我收回降在司马迁身上的目光,努嘴说道:“小女子是第一次来这河南郡,之前不曾见过司马太守。”
李陵也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嚷嚷道:“这丫头恐怕长这么大去过的地方只有长安一处,哪里认识得了司马大人这般的人物。”
我虽心里气着李陵那一番我个头在长、见识却没长的混账话,却也不得不附和他说道:“我若是见过一郡太守这般的大人物一定会满长安地贴出布告,不弄得人人皆知绝不肯罢休。”
张汤遂才呵呵一笑,摆了摆手,道:“不过是玩笑之言,还望司马大人见谅。”
司马迁早已被刚才张汤那番戏言羞红了脸,听到张汤这么一说,似乎又不好再介意下去,只得讪讪一笑,又向张汤行了一礼,道:“大人多虑了,下官不曾介怀。”
看着司马迁白皙的脸上勾勒出一丝笑意,我重叹了口气,历史上敢与刘彻这大汉最大最残暴的淤泥据理力争的那朵白荷此时却还只是一个对排在自己前头位高权重者会选择笑脸相迎的小小儒士,我真的无法想象当众人都在为那个不知能否再有命踏进长安城的可怜俘虏搜刮一切罪责时,这个有着白皙脸庞和瘦弱身材的儒雅之士是如何迈出勇敢的步伐,用他有力的一字一词与那个已经发了狂想要置自己好友于死地的一朝之君作斗争,与满朝靡靡的倾倒之音作斗争。
司马迁笑道:“外头露重,大人和几位还是随下官入府吧。”话音一落,他便转了身子徐徐走向太守府大门。
张汤也一甩袍子,提步跟上,我看了眼已经昏黄的天色,急忙拉过去病小步小步跟在张汤后头,李陵垫后。
一入这太守府,司马迁便忙着吩咐下人为我们煮茶,我看了眼为我们一一斟茶的司马迁,又看了眼这府中竟较外头还要朴素的装饰,不禁浅笑,看来司马谈大人有一处说错了,这司马迁虽的确是一个文弱之人,不宜为官,但这十几年的圣贤书却没有枉读,这客厅里的一梁一柱没有未央宫里雕龙刻凤的精美,却处处可嗅到一缕淡雅兰花香。这司马迁虽不适合为官,却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高洁之人,若不是没有出身在官宦之家,只是安心作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诗人,此生何乐而不为呢?想到此处,我暗叹了口气,人生若是由得了自己做主,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快活哉。
正愁眉想着,司马迁端着茶壶已来到我身前,他一面为我倒了一杯满满的清茶,一面笑道:“姑娘路上辛苦了。”
我看着他含笑的眼眸愣了会子,遂伸手端起茶杯,对他点了点头,将茶杯伸到唇旁,刚想一饮而尽时,却又听到他说了一句“姑娘小心别烫到了”。我微愣了一下半晌,待我发应过来想对他报以一笑时,他早已行到了去病前头。
张汤抿嘴饮下了一口茶,开口便问:“关于这宗案子,我想听一下司马大人为何迟迟不下定夺的理由,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司马迁身形微顿,静静地替去病斟满了茶后,把壶放好,转身冲张汤抱拳行了一礼,我第一次见他淡眉紧蹙。他低声道:“这案子实在算不上什么迷案,只是一宗妇人谋害丈夫的简单案子,人证物证俱在,但下官心中搁有一个谜团迟迟未能解开,故不敢过早下了定论,以免罔顾人命。”
李陵似乎来了兴趣,指了指张汤,又翘起了右腿,道:“快说来听听,我们张大刺史可是出了名的铁面判官,断案如神!”
司马迁微微笑了笑,道:“这张大人的名声下官自然是如雷贯耳的。”
张汤看了司马迁一眼,敷衍道:“这番夸奖的话还是留到此案得破之日#你再说与我听吧。”
司马迁咽了口唾沫,顿了顿,道:“那名妇人在下官的太守大牢中关了已有一个多月,每日精神恍惚,十分奇怪。下官也亲自审了几次,她对弑夫一事供认不讳。只是有一次下官命人画好其夫的画像带入牢中,未料她一见其夫的画像,竟一声尖叫吓得躲到了角落,全身发抖。故下官才敢斗胆下了定论,一个连自己的丈夫的画像都不敢看上一眼的妇人绝无胆子对其夫下毒手。”
大家都愣住了,张汤的茶杯抵着唇却一口未咽,李陵翘起的右腿也不再一阵一阵地抖着玩,只有霍去病依旧一脸淡如清水的漠然神态。我微微吃了一惊,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这起案件并不简单,谋杀的背后极有可能是对家庭暴力最无望的反抗。
我微思考了一下,启唇问道:“那名妇人身上可有什么殴打导致的伤痕?”
司马迁一顿,道:“伤痕遍布全身,惨不忍睹。”
我紧握了一下拳头,心隐隐绞痛,扫了一圈,发现只有司马迁眼含痛心地静立着,李陵似乎有那么一时的惊讶却也很快恢复成了一抹事不关己的坏笑,霍去病则神色淡然地饮下他的第二口茶,张汤则冲司马迁说道:“司马大人你这理由未免太过草率,一个贱妇演出来的戏码罢了。”
看着他们脸上各异的表情,我感觉胸口有一股郁气难消,闷得我一阵阵的难受,这群男人竟没有一人真正为那名女子所遭受到的非人待遇感到羞愧。难道连司马迁这个史书史上的第一人,也认为女人理所当然应该轻于鸿毛,而男人则是重于泰山的统治者?女人就应该父死从夫,夫死从子,生生代代做男人的俘虏吗?
果然身在封建王朝,我所要承受和隐忍得太多了。心中虽百般滋味并不好受,脸上却扯出一丝笑意,道:“司马大人,能否把案件的始终一一对我们道来?千万不可遗漏了什么细节。”
司马微颔首,刚要开口,一名仆人便急急跑了进来,向我们一众人慌忙行了礼,对司马迁道:“大人,那两名姑娘又来闹事了!”
司马迁无奈一笑,道:“这一对姐妹果真是女中豪杰,这一日一闹果然准时。”他转身对张汤俯身道:“大人,下官有一些杂事要处理,劳烦大人稍等片刻。”
张汤点点头,只是埋头喝茶。司马迁又转回身子对仆人道:“把她们领进来吧。”
“诺。”那仆人应了一声急急退了下去,稍待了一会,便见他领着两名白衣女子进了屋,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两名女子身上的白衣是丧服。
两名女子似乎未注意到厅内多了几人,跟着仆人径直走到司马迁前头齐齐跪下。司马迁连忙弯腰欲扶起她们,谁知这两名女子个个长得弱不禁风,却是两个十足的女中豪杰,司马迁伸手扶了她们半晌,也未见她们之间有人愿意起身。
其中那个身子略高一点的女子在地上磕了几个清脆的响头,再抬头时已是满脸泪痕,身子摇晃欲倒,身旁的女子忙半搀半扶着她。
她哭了一阵,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她强压下哭声,声音却扯不去浓厚的哭腔,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爬入我耳窝:“赵公子绝不是秀莲所杀……求大人饶了她一命吧……”
一见到女子那张绝美的脸庞,我的泪早已毁堤涌出,汩汩滑下脸庞,才三个月未见,她与十月两人竟已清瘦了这么多,两人看起来藏不住的疲惫神态。我的声音噎在喉中,良久才敢发出那一声“师姐姐”。
作者的话:
可发布更新情况、请假、求花拉票、呼吁打赏、作品讨论、回复用户、推荐朋友作品等内容。该内容不纳入正文字数统计,不限字数。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