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被我一双如萤火的眸子盯得没了折子,十月的脸又一次涨得红通,声细如蚊:“也就……是……一点点……罢了……”
第一次见她娇怯怯的样子,我倒不好意思继续取笑她了,琢磨了一下,便摸了摸肚子,叫囔着转移了话题:“现在几时了,怎么汤还不见凉?”
十月先是一愣,随即暗暗长吁了一口气,笑言:“瞧我这记性,现在汤肯定凉了,我去给你端来。”她转身取了勺子舀了点汤试了试,才端过来坐在我身侧一勺一勺地喂着我:“幸好原本就熬得久,这会儿还温热着。若是吃了凉的,有你这肚子好受的。”
我不在意地冲她搞了一个鬼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咽下勺子里的甜汤。
十月喂我喝完汤,正拿出帕子为我拭净嘴角时,门外传来三声有规律的敲门声,我眼一亮,忙唤了一声:“进来。”
门咯吱一声开了,跑进一个小厮,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揣着一个紫布包裹。
他朝我和十月两人躬了躬身子施了一礼低声道:“卫姑娘,玉琢已经替你取来了。”
我问:“可有被刺史大人和司马大人察觉?”
小厮答道:“两位大人今早一直待在屋内,没有察觉到什么。”我一笑,招手让小厮上前,一面接过包裹放到身侧,一面从枕边钱袋里倒出一些铜币赏了他,小厮喜笑颜开地千谢万谢,我点了一下头他便欠了欠身子便躬身退出了房门。
十月见小厮退下,笑道:“不知这是帮你见不得人的好差事,竟值得这么多赏钱。”
我笑着徐徐打开包裹,笑道:“不过是闲人多事罢了。”我取出两只玉琢,伸到眼前仔细研究,十月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微微一笑问她:“你见过这一对玉琢?”
十月摇摇头道:“一看这镯子上一龙一凤的雕刻便知是赵家当时赠予凤漱夫人的那对龙凤玉镯。”语罢,她又叹了一口气。“你的身子仿佛风一吹便会随风而去似的,又何必对这个案子迟迟放不下?”
我只顾低头看着镯子盼着能寻到蛛丝马迹,脱口而出:“这件案子是我的心病,若不能解,恐怕就算是太上老君的金丹仙药也救不得我这副凡人凡骨。”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果然十月嗔道:“不知说的是什么鬼东西。”
我嘿嘿干笑了两声,又细看了会镯子,直至眼睛酸痛,也只得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结论:“这双玉琢晶莹剔透有如天成,雕饰也是一等一的,果真是地主阶级的产物。”
我眼一晃,将那对镯子随意扔到一旁。似是见我一脸不爽快,十月盈着笑拾起那对镯子,放在手心里轻轻掂了一掂,又放在阳光下照了一照,对我鼓腮笑道:“你若是真堪布什么蛛丝马迹来,不如将它们送给我,这对璞玉玉琢放在我身边不怠慢了它们价值连城的美色。”
我愣了愣,傻傻问道:“是‘完璧归赵’的璞玉?”
十月一笑,道:“那还有假。”她笑着左右手各执一镯高举过头,左玉一上右玉一下,左玉一下右玉一上,玩得不亦乐乎。
我正笑看着那一龙一凤的雕饰好像在她快速的交换中活了过来,龙飞凤舞,栩栩如生。忽地我脑中闪过一片画面,一霎那却清晰无比,俯身啐出一口黑血,趴在床上猛咳着。
“子夫!”十月急急拥我起来,一张脸立即惨白起来,我伸手捏了捏她的食指,惨笑着淡淡说道:“我没事,不过是这里日心里头憋得慌了,吐掉这口黑血反倒舒畅了几分。”
我手拽着她胸口上的衣裳,慢慢直起身子,顿觉身心戚然,道:“人最大的病许就是想得太多,医师们劝我少思少虑倒真是救命之法,只可惜遇到了我这般不听话的病人,日后只怕还要让他们头痛呢。”
十月搂紧我,一声声呜咽打在我心头,我下意识拽紧了她的衣裳,直至手心出了汗也不肯撒手。
自秀莲夜访太守府一事,张汤大概讨教了我这个迟迟不放的倔驴性子,开始渐渐允许我插手一些与案子有关的事。
晃眼十三天过去了,我仍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焦灼状态,面上旁人倒是难以看出,许是病了瘦了白了,焦灼烦躁之色也藏得越发好了。
我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下定决心总不能再这么耗下去,第二日天一亮我便去找了张汤。素听闻张汤少眠,却还是在立在他早已俯身做事的身影前时微微张嘴吃了一惊。
张汤眼也不抬手中的笔也不曾抬离过竹面,他低着头淡淡然说了一句:“身子都已经到这般田地了,有什么事就不要憋在心里头了。”
我心头一暖,咧嘴一笑,原先揣在胸口里那几分顾忌顿时风消云散,笑道:“我想去一趟赵府。”
张汤依旧俯着身子,只是淡淡扯出一缕笑意,时不时伸笔沾了沾墨,时不时停笔沉思。他做了很多事,写了很多字,可就是没有理会我。
我站得双腿发麻,弯下身子小力地捶了几下膝盖,撇嘴想着这难道就是大汉第一酷吏待病人之道?坏人也,坏人也!
他就那么坐着,我就这么站着,又约莫过了有半个时辰,他才微微展了展腰,将毛笔泡进一旁的月牙白底点缀有点点竹叶绿得瓷罐中。
他招手唤来在一旁伺候着的小厮,吩咐了一句:“去给姑娘备一辆马车,车内多置些保暖用的衣物,再唤上霍公子陪姑娘同去。”
待小厮退下他才侧过头对我笑道:“既然还有些时间就先去吃一些东西垫垫底吧,莫不要饿晕在了赵府,丢了我这个刺史大人的脸面。”
我一愣,本想谢他,却又想起他可是让我站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的罪魁祸首,便一扬脸庞轻哼了一声转身出了门,又刻意不关上门对守在门口的小厮道:“给我端上两大盘玫瑰卷,一盘我吃,一盘我看。”
张汤笑眼一眯,对着我的背影叹了口气,不住地摇头。
“一盘我吃,一盘我看”这话出口豪迈,于我践行起来倒不容易了。我一边吃一边看还可以做到,可那一盘“我吃”被临幸了几块,便再无了食欲,只得变成了“两盘我都看”了。
勉强又吃了几块玫瑰卷,我刚饮下一杯热茶,一个柔柔的身影便倾在我身上,我笑脸抬头,眸子里倒影出另一双如水清眸。
一路上许是这夏日清晨的阳光太过美好,温暖却不刺眼,我身子一触到车内的软榻时便睡意袭眼,睡了一路,好不爽快。
到了赵府,去病摇醒了我便探身跳下了马车,我揉揉睡眼在他的搀扶下也下了马车。
立在赵府前,我心头的凄然之感并不减于那一夜立在地牢前。明明是在气派的朱漆大门前,青铜底玉字的牌匾此时别被蒙上一层淡淡的忧伤。枯枝萎叶连结着破败的蜘蛛网,一阵酥风拂过,还能依稀飘过几缕发着微光的蜘蛛丝。我重重叹了口气,感慨着这赵家公子一死似把这赵府最后一丝活力也剥丝抽茧走了,这些金碧辉煌原本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如今的确是最无需在意的事物。
见到我们,立在府外的仆人慌忙几步跑上前朝我们欠了欠身子,见我只是皱眉看着这衰败了的赵府大门,那奴仆抿嘴感伤道:“这金子要求,人也不可忘。我们家老爷和老夫人皆是大富之人,如今却只能守着一堆金银珠宝望财兴叹了。”我瞟了他一眼,他也自知失了言,小声道了一句:“姑娘和公子随小人走便是了。”遂小跑了几步推开了门将我迎了进去。
见他掩好门,我皱眉说道:“赵老爷和老夫人此时心伤有些事自然无暇多管,可打扫府邸是你们的分内之事,难道老爷和老夫人不吩咐,就可以这般不上心吗?”
似是我语里真出了几分怒意,奴仆忙连欠了几下身子低声道了几句:“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
风扬起这落败之地的尘土,我眼里进了一颗沙粒,一疼溢出一小颗泪珠:“是我不好,多管了闲事,你在前头带路便可。”
奴仆小步走在前头,应是我虽久病身子已然不成气候了,但气势还是不饶人的。奴仆一路也未敢回头瞅我们两人,三人皆不吭声,步伐倒一步步走得愈发快了。
“老爷就在院中候着二位,老夫人这几日身子欠安怕是不会见客。”我看他面露难色,便含了笑道:“你就在这里等我们吧。”奴仆忙喜道:“多谢姑娘体恤。”
我笑了笑,拉过去病的手便迈进了园中。
我牵着去病的手穿过一条蜿蜒小路,在一个拱洞前收住了脚步。我探腰往里伸了伸头,无声无息徒见一园花色。我正迟疑着要不要进去,忽地却听到一个爽朗的笑声:“两位都进来吧。”
我一吓,一只脚已经迈了进去,大睁眼四下探看着。那一园白花中伸腰立起一个干瘦的青蓝色身影,我细眼一看,那人的腰是躬着的,他一回头我便认出了正是赵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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