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别人处于这样的境地是什么感觉，类似的情景在当日的老石闸下早已见过，然而为什么这一刻我却内心发冷？
暗淡不清的铜镜画面里，无数枝条不停地扭动着，就像夏日暴雨后泥土中蚯蚓，相互缠绕在一起，诡异而惊怖。
疲惫的中年人在树下休息良久，终于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他小心翼翼地四处察看，唯恐在这荒凉的野外被野兽吃掉，却不知道，所有的危险全来自于背后那棵他以为安全的龙樟树！
而然他毕竟不是傻子，连我现在站在千年后的影像前，也能感觉环境中的凝重，何况作为当事人的他呢？他最终选了回头――回头观察那棵诡异的龙樟树。
但是――
无数条不停扭动的枝条，在他回头的那一刹那，恢复了原状！龙樟树还是龙樟树，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完美地如同人工修剪的盆栽。
中年游子带着疑惑的的表情转过身子，枝叶便又再次扭动起来。
我屏住呼吸，想要知道游子到底遭遇了什么。此刻的我，思绪再次回到爷爷葬礼那天晚上。
老道士不停地念动着咒语，额头上全是汗水。更加严重的是，他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好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随时会遭到反噬一般。想来他给铜镜施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镜面中，月亮逐渐升起，银辉洒满大地，如此唯美的画面，游子本该诗兴大发，而他终于发现了事实的真相――
在月光的照射下，不停扭动的枝条在地上留下一条条斑驳的倒影。游子盯着脚下，顿时浑身颤抖了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选择再回头。
他轻轻地抬起脚，如同小媳妇在安慰摇篮里的孩子，充满了轻柔与安静，然后往外跨出了一步。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地面，前脚落地后，又轻轻地拔出后脚……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的动作可以如此轻柔，轻柔到像情侣间的**抚。然而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遇到这样的境遇。
游子脸颊上的汗珠像黄豆一般涌了出来，形成一道道水流，不停地冲刷着他的神识。
走远一点，再远一点――
不知不觉我的情绪被铜镜中的画面主导，暗自期盼镜中人可以安全地离开那里。这一刻，我早已经忘了事情过去一千多年，无论何种结果，当事人也早已化成一堆枯骨。
在老天爷的积威之下，我的希冀是如此地微不足道，它根本不会让我如愿。游子是安全地离开了龙樟树的笼罩范围，可是――
当我松下那口气的时候，他又回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再逃避，离开的时候惊恐而颤栗，回来的时候却是充满了勇气与果决。
他站在龙樟树下，安静地看着它，这一看，仿佛就是永恒。
月入如水洒在身上，时间像河流一般绵延而深情，静静地穿过悲伤的茫茫原野、欣悦的山谷，穿过生命中那些漫无止境的孤独而寒冷。
扭动的枝叶再次扭动起来，这一次没有躲避着他。相反，那些诡异的枝条在他的面前尽情地展示着自己。
然后――
镜面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原本还能看到影像的铜镜，布满了杂乱无章的条纹。就在这一刻，我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
“啊――”
一声痛叫传来，老道士突然喷出一股鲜血，他再也撑不住身体的负荷，站在那里哆哆发抖。小水池中，积阴幡中冒出一缕缕青烟，烧焦的味道便是从它身上传来。
一瞬间，铜镜中失去了所有的画面，铜镜还是那块铜镜，先前的种种，如同南柯一梦。
“你怎么了？”我大惊失色，急忙走上去扶住他。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面对面地接触，当我扶住他的时候，破旧道袍中的胳膊是如此地细。他的身体早已经耗干了血肉，只剩下干柴般的枯骨。坚硬的骨头咯的我的手掌隐隐发痛。
“你还担心老道？”老道士苍枯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我只是担心你死了，没人能救李秀。”我没好气地回答道。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想老道手上有几条人命，老道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杀过日本人，杀过兵匪，也杀过生产队长。上到高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多少人成了老道的手下亡魂。像老道这样的人，阎王爷又如何肯轻易地让老道去见他！”
老道士仰头大笑了起来，鲜血一阵一阵地从嘴角溢出，让他的身体显得更加干枯与萧条。
我突然眼角一酸，知道老道士活不了多久了。我从积阴幡中吸取了无数的胎光，每一个胎光便是一条人命。当然知道老道士有多心狠手辣，完全可以说，老道士压根不值得半点同情。
可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看到一条人命在自己眼前消逝，我又如何无动于衷？
这一刻，我突然懂了。
我懂了老道士为什么会改变初衷，由明显的敌对关系搞出如此大的风波。恐怕即便没有我的出现，他也不会再活多久。当日在净光塔的地室之下，林家炎将林川放在他面前，明显是想让林川继承老道的衣钵。只是没想到短短数天时间，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
也许是我的出现打破了老道士的种种规划，让他不得不改变初衷。
老道士挣脱我的扶持，一瘸一拐地走向铜镜，他轻轻地擦拭着镜面，眼中充满了无限悲凉。他看着我，轻轻道：“铜镜里的故事你都看清楚了？”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在这个时刻也只能如此做。实际上综合李秀与老道士的说辞，以及铜镜中出现的故事情节，我只能说知道了皮毛。
比如说，游子那一晚站在龙樟树下，感悟到了什么东西，才让他决心在那里建立了道观。而四十年前，道观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今日之事的发生？
要知道师兄道士与师弟道士的的不同抉择，造成了今日的局面。因果连环，一环扣一环，而因果的源头，来自于一千多年前的贞元时代。
《窥透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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