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房间内, 唯有空调冷风隐隐发出动静。
白布鞋粗糙的纹理刺激着感官神经,令乔云瀚鼻子泛酸。
瞧他嘴唇紧抿,倔强地忍着通红的眼眶, 孙尧脚步轻悄,搬着椅子坐到他的旁边。
一直不说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孙尧深谙此道, 思忖片刻,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开口:
“需要哥帮你把鞋刷刷么?”
乔云瀚一听连连摇头,吸着鼻子,抱住白布鞋不肯撒手。
看他这架势, 没有一时半会是解决不掉的。
“哥哄你睡觉也行。”
怕他又要把夜熬穿, 孙尧勾住他的肩膀相劝。
可惜这招也不奏效。
软的不好使,只能来硬的!
孙尧干脆直接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这一扳, 郑重其事:
“你越是放不下, 它就越会折磨你。”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乔云瀚的声音中装满了苦涩。
好像有什么东西压住了他, 脸上的神情非常痛苦。
这种感觉仿佛会传染般, 令孙尧跟着皱紧了眉, 呼吸轻微。
“哪怕你只说一个字, 我都洗耳恭听。”
**
开学前一周。
乔云瀚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挥之不去。
他总觉得爷爷在瞒着自己。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等爷爷傍晚回到家做好了菜,爷孙二人坐在小桌前, 吃着仅有的炖白菜。
又只吃了半块馒头, 菜也没吃几口。
瞅着爷爷渐小的胃口,乔云瀚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任凭他怎么劝,爷爷也不肯再进食一口,全程只一味笑呵呵地听。
很气, 但却没有任何办法。
乔云瀚餐后刷好碗筷, 实在是憋不住满心的疑问,没等把手擦干净, 便急呼呼地跑去找爷爷提出质疑。
“供我上体校的钱,您到底是从哪弄来的?”
此时,爷爷正坐在一块小板凳上。
他乐呵呵地数着几块几毛的纸币,面值最大的也不过是几张十块的而已。
听到乔云瀚的问题,他的笑容一僵。
“当然是跟街坊邻居凑得……”
拙劣的演技逃不过乔云瀚的火眼金睛。
“他们见到咱爷俩躲都来不及,哪会给钱啊?”
夺过他手里的纸币朝桌面一丢,乔云瀚掐着腰瞪他。
“云瀚,别这么说昂。”
爷爷噘了噘嘴,小心翼翼地敛起桌上的纸币。
“至少人家曾经都帮助过咱们,你得记着别人的好才行,知道么?”
尽管觉得爷爷把人性想得太过美好,但乔云瀚还是没有反驳他的这一观点。
“那您老实交代,钱到底是哪来的?”
见爷爷捧着纸币示意,他乖乖打开装钱的盒子向前一递。
“总不能是那些要债的可怜咱们吧?”
之后,爷孙俩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许久。
乔云瀚无休止地追问令爷爷陷入了苦恼,最终不得已开口:
“你妈她……”
一听到那个字,乔云瀚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公鸡,直接从床上跳起来。
“您快还回去!我不用她的钱上学!”
爷爷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
“云瀚,你妈一直都非常关心你……”
话没说两句,乔云瀚干脆堵住了耳朵,完全不想听任何关于那个女人的好话。
“我不需要她的关心,因为我压根没有母亲!”
让他原谅那个抛弃家庭、抛弃父亲、抛弃自己的女人?
做梦!
这辈子都不可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云瀚!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亲妈?”
一向和蔼的爷爷听不下去,撑起身子规劝。
“我不管!”
听烦了爷爷的辩解,乔云瀚堵住耳朵跳下床,光着脚丫子满屋乱转。
“用她的钱就是一种侮辱,大不了体校我不去了!”
“你……”
猛地一起身,爷爷面色通红,扶住床头的栏杆气息不稳。
“爷爷养不了你一辈子,你总要回到你亲妈的身边去……”
“我不回去,我就是要跟爷爷呆一辈子!”
一听到要跟爷爷分开,乔云瀚更不乐意,态度十分坚决。
“再熬几年我很快就能挣钱,爷爷也不用整天守在马路边给人补鞋,我会把我爸欠下的债一笔一笔全部偿还干净!”
稚嫩的语气配上他倔强的表情,倒是不免让爷爷有些感动。
但目前来说,重要的不是未来,而是当下。
“你……”
心脏剧烈地跳动,使爷爷不得不捂住发闷的胸口,脸色泛起了青白。
“爷爷!”
乔云瀚发觉异常,飞速贴着床边滑跪到地上。
“爷爷,您怎么了?”
脑子里空白一片。
除了害怕,什么感觉都没有……
上一个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事情,是在七岁那年。
父亲躺在手术推车上,盖着一层白布,被医护人员缓缓推出手术室……
当医生宣告了父亲的死亡时,年纪尚小的他试图想要唤醒父亲,以此来告诉那位“坏蛋医生”:你看,我的父亲只是睡着了而已!
可是,当他触碰父亲手掌的瞬间,那冰冷的触感冻僵了他的每一寸肌肤。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在发麻。
毫无血色的面容,更是彻底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道阴影。
恍神间,爷爷努力伸出颤抖的食指,指向不远处的柜子。
“药……抽屉……”
乔云瀚二话不说,转头就去找药。
翻找的过程中,他发现其中的一个抽屉里装着满满的药盒子。
各种收据单也被垫在了下面。
他明明记得爷爷说过自己非常健康……
都是假的……
假的!
自己居然还跟爷爷吵架,惹他着急……
愚蠢!
勉强在模糊的视线里找到了缓解爷爷病症的药物,他飞快送到爷爷口中,又去倒了杯水。
“爷爷,您别吓唬我……”
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乔云瀚学着爷爷以前照顾他时的动作,试图替爷爷缓解着不适。
须臾,爷爷的情况有所好转。
“我错了,我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您一定要好好的……”
强忍许久的乔云瀚终于在此刻爆发。
他哇的一声扑进爷爷的怀中,眼泪顺涌而下。
而爷爷乐呵呵地摸着他的脑袋,脸上又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从那之后,乔云瀚再没有惹过爷爷生气。
就算有再不顺意的时候,他也不会跟爷爷发火。
但体校的同学并不友善,时常嘲笑他的爷爷是个路边修鞋的臭老头。
这无疑是戳到了乔云瀚的逆鳞。
校外打架更是家常便饭。
为了不让爷爷担心,他骗爷爷周末不放假,每个月偶尔回去一趟。
每次回去前,他都要确保自己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才行。
幸好童芥时常会来看他,两个人会趁着夜色在校外的公园见面。
童芥处理伤口的动作总是轻轻柔柔的,也会不时开导他一些大道理,但乔云瀚总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有些即使是听了也听不明白。
不过,童芥时常会提及爷爷的近况。
在她的口中,乔云瀚得知爷爷仍坚持坐在路边给人擦鞋、补鞋。
因为直接给钱爷爷不收,所以童芥会经常带着小伙伴去给爷爷捧场。
想到她还会提着一大兜坏掉的鞋去找爷爷,乔云瀚就觉得哭笑不得。
在认识童芥前,他从来没想过,会遇见一个居然比自己还关心爷爷的傻瓜。
后来,他发现自己好像是喜欢上童芥了。
会趁着童芥替自己擦伤口的时候偷偷看她,但她一抬头,他就会立马将目光转向天上。
搞得童芥误会了他,以为他也喜欢月亮,特地对半掰开了自己的薄荷糖分给他吃。
学校里,极其突出的个人能力让他成为了篮球分部最闪耀的存在。
市级、省级、全国级别的篮球大赛奖项拿到手软,奖杯和奖牌更是把爷爷床头柜的空缺填了个满满当当。
再后来,男孩子的叛逆期如约而至。
即使像乔云瀚这种外人眼里的好孩子,也没能躲过。
他开始羡慕有手机的人,羡慕买了新球鞋的舍友。
有了很多很多的小心思,话慢慢在变少,尤其是跟爷爷互动的次数正在呈递减式下滑……
两年后,毫无意外,他被省里的青年队挑中。
在搬去基地宿舍前,他回到了家中,陪爷爷度过了漫长的一个星期。
爷孙俩大量产生的分歧与叛逆不满的情绪,在当时让他觉得这是自己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临出门前,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有种终于解放的感觉。
“爷爷,我走了。”
背起书包,乔云瀚拎着一个在他看来Low到爆的编织袋迈出了大门。
“云瀚呐,我听小芥说你一直都很想要双新鞋,喏,爷爷专门给你做了双鞋,快试试合不合脚。”
回头望着爷爷递来的白布鞋,乔云瀚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对于打篮球的人来说,有一双合脚的篮球鞋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它能给脚踝很好的保护。
而这双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的白布鞋,别说是保护他的脚了,一个星期不磨破都算它走运……
“穿这种鞋同学会笑话我的。”
知道给爷爷讲道理无济于事,乔云瀚干脆找了别的理由来搪塞。
“爷爷特地拿你爹当年的鞋改做的,特别舒服,你试试啊。”
对于这种说辞,爷爷完全不当回事,蹲下身想要亲自给他套到脚上。
“您快起来,我现在不想穿。”
乔云瀚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爷爷。
“那你拿着,想穿的时候再穿昂。”
爷爷把白布鞋往他背包的侧兜一塞,喜笑颜开。
即便心里一万个不喜欢,乔云瀚也不忍再拒绝爷爷的心意,只好拎起编织袋准备离开。
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爷爷在身后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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