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活埋。
自己身处的世界只充斥着死亡般的静寂与寒气。
声音已经干哑,没气力再继续叫喊,耕司的思考能力完全麻痹。
就某种意义来说,这种麻痹也许是一种慈悲。
他开始遗忘自己是谁,也开始遗忘自己到底为何会被囚禁在这黑暗深渊。
于是,他就那样从生命被徐徐侵蚀的冰冷感觉中逃脱出来。
继而他的梦境开始了。
二十余年的人生毫无脉络、随机地彷如走马灯放映着。不只幸福快乐的场面,也有辛酸悲痛的场面——但即使那样也远比他现在的处境幸福。
虽然只是梦,但这已是无上的仁慈。
例如,山的梦。
小时候与哥哥一起去采集昆虫。没把蝴蝶放进捕虫箱,而是把它们塞进塑胶袋里去,窒息而死的蝴蝶装满了一大袋——
例如,与恋人一起渡过的日子。
一开始是在联谊会上与她相识。只有他看穿青海不会喝酒。仅仅是因为赌气而勉强自己,然后顺理成章的发现在后巷里呕吐的她。之后二人以罐装果汁干杯和好,再之后——
例如,深海的梦。
漆黑一片的夜之海。
他潜至水底,抬头眺望在水面另一方的月亮。远处有汽车经过。呆然听着那个声音,他从海底把浑圆、明亮的月轮之光——脑海中还残存某些东西,正反抗那个虚幻的梦境。海什么的……
在夜海潜水什么的……有试过吗?
如点般的不协调感连贯成线。
分隔梦与现实的境界线。
头脑中好像有什么被牵引出来……对了,是汽车。
汽车的排气声,从远处传来……声音慢慢地起变化。引擎的声音消失,骤然万籁俱寂的静谧降临。然后是——车门打开、关上的声音。某人驾车前来,现在下了车。
这不是梦。
的确是耳朵所捕捉到、真实的声音——
——一切突然清晰起来。
这里不是海底。那片圆形的光也不是月亮。那是井口。
天空早已发白。
驾车前来的某人,相当接近这里……
思绪一口气连贯起来,他——户尾耕司清醒过来。前所未有的清醒。
“救我啊!”
一旦叫起来,比想像中还要大声。或许喉部的痛楚在这也许是唯一一次的求生机会中变得麻痹,耕司的求生本能正拼死运作吧。
“谁也好!这里!在井底啊!救我!”
耕司只是不停的大叫。因为除此之外他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声音在狭窄的井底中,回响到差不多令自己耳聋的程度。
耕司很快就连自己在叫什么也不知道。但这不是问题。只要被人听到——将自己被困在这里的事,传达到在外面的某个人,就可以了。
也许只是一刹那,但身处希望与绝望交界的耕司,却觉得彷如无限般漫长。
头上那片浑圆的天空,出现了如被虫蚀般的缺损——那是探头察看井底的人的侧影。
“户尾先生?还活着吗?”
是女性。
虽然不是亲切习惯的声音,但耕司对这把声音有印象。是谁呢——为何无法轻易回想起来?
“稍微等一等。马上救你。”
黑影消失,那片天空再次变回圆形。耕司拼命以理智把会被弃之不顾的不安、恐惧压抑下来——的确说过,会来救你的。不会这样丢下我。
在等待期间,耕司想起彷佛被遗忘了般的身体,他小心翼翼试着动动看。
每一处都痛楚难当,手脚的末端都失去感觉。
然而幸好没有动不了的地方。
身体虽然憔悴虚弱,但自己的确仍四肢健在。
过了不久,那个人影再次现身井边。
“你,没有受伤吧?可以自己游绳上来吗?”
“不,那有点勉强……”
在仅仅可以活动指头的身体状况下,耕司实在没有自信做到。
“唔——那没有办法了。我也下来吧。”
说完后,上面把一条打了不少结的登山绳投进井中。碰到那条登山绳时,耕司现在才能放松下来,与此同时,内心仍有余力产生出一个疑问——救我的到底是谁?
摇曳的绳索挡住了光线。用皮带系着大型照射灯的某人,慎重地由登山绳降落到井底。与耕司一同在淤泥中伫立,在狭窄的井底会面的人是——
“医、医生?”
“你以为呢?”
t大附属医院的脑神经外科医生,丹保凉子。那是完全出乎耕司意料之外的人物。
与在医院见面时的白袍形象完全不同,她一身厚皮大衣与牛仔裤,还有毫无花巧的登山靴——是最初就打算登山而选择的实用装备。照明也不是一般的电筒,而是有着大直径灯泡、还可与侧面小型光管切换的大型万用款式。很明显是专业用品。
“……看来你遇到了很惨的事呢。呐,这个。”丹保医生看着蓬头垢面的耕司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从口袋中摸出一个长身瓶递给他。
“先含着一口慢慢咽下比较好。会让身体暖和的。”
“谢——谢谢。”
带着酒瓶出来,简直像中年男人一样……
那种感觉或许只是耕司的偏见,但酒瓶实在不像是年轻女医生会带的东西,这点却无法否认。
无论如何先打开瓶子喝一口——不过,彷佛会灼烧舌头般的强烈液体,令耕司差点噎到。
“这、这是什么?”
“高浓度的伏特加。不错的回魂药,用来消毒也很好。泼向对手然后点火,更会有不错的效果。”
以淡然、完全不像说笑的语气道来,丹保医生浮现起阴沉的笑容,双眼之中昏黄色的光芒不停地闪动着。
偷偷窥伺那样的她,耕司再次陷入困惑。
她——与上次见面的丹保凉子医生是同一人吗?现在的她脸上,连一丝当初在诊疗室时看到的知性、举止温柔大方的印象都没有。
如面具般冰冷的表情与彷佛要射出的尖锐目光简直和郁纪一般无二。
的确,在黑暗的井底中,由探射灯的光所造成、令人不安的阴影,或许会令人的表情看上去与平日不同,这个理由勉强可以接受。
但是,那个剧变的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耕司明明记得她的双眼应该是稀有的异色瞳,一眼是黑色一眼是昏黄色,但是如今,两只眼睛都散发着昏黄色的光晕。
仅仅注视着就会带来迫人的压力,稍微盯着看一会就会着迷一般的陷进去——耕司不确定是因为自己的虚弱还是什么,总感觉四目相对之时脑中一阵阵的眩晕传来。
总之,那双眼睛尽管颜色来说和之前的左眼是相同的,可总觉得有哪些决定性的不同。
硬要说的话,是那种异物感。感觉那并非是眼眸,而是另外一种生物的躯体一般。
总觉得继续想下去头会越来越晕——耕司闭上眼睛清空思想,把自己最在意的问题组织成语言问出:“那个……医生为何会在这里?”
“打电话来的是你吧,”凉子以那种医务工作者特有的平静目光瞄了耕司一眼,“听了去搜索失踪者的二人组其中一方所留下的令人在意的留言,之后不停地连络都没法连络上,会认为发生了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吧?”
“啊,啊……”
即使这样,对凉子能如此迅速的应变,耕司还是无法完全接受,但另一方面,她说的话却提醒了耕司,让他想起出事前那个可怕的事实。
“——那么,津久叶呢?能连络上津久叶吗?”
“连络过了。与你一样都是连络不上。老实说,我还以为你也已经成了尸体。”
“……”
没错,耕司的确已经被杀过一次了。
而且还是被直到最后,也把他当是好友来信任的男子所杀。
愤怒与悔恨一下子占据了他的头脑。
不可饶恕的背叛。
除此之外,更不断为因相信他而被出卖的愚蠢自责。
现在连津久叶安全与否也不知道。
……难道,她也像自己一般,遭到郁纪的毒手——
“冷静点。在这么远的这里,你有多少杀气都没用。”
凉子以冷酷的语气嗤之以鼻。她根本在无视耕司的反应。
“医生……如果认为会出事的话,为何不报警?”
“报警?”仍然盯着耕司背后的井壁,过了好一会,凉子哑然失笑,“——对了对了。因为你还是认为这是一般的事件吧。”
“什么意思?”
对凉子傲慢的态度,耕司不禁动起气来。
这时,凉子以灯光让他注意到侧壁的一角。
“户尾先生,你没注意到这里吗?”
“……什么?”
——仔细看,那处很明显石的质地与其他部份不同。
刚才凉子一直在无视耕司就是为了调查这个。
“……抱歉,刚才没注意到。因为四周一直都是漆黑一片。”
“唔。”凉子的视线锐利地扫视石块隙间。
那堆石块的缝隙大小,如果摊平手掌的话,即使是成人的手也能够伸进去。
“你真是跌得恰到好处呢。一向运气不错吗?”
凉子在阴阳怪笑的同时,毫无犹疑把手伸进石的隙间。
在伸入的数秒后,从石块里面传来某些东西咬合的声音。
“……医生?”
凉子收回放进隙间的手,再按颜色有别的石壁。没用多大的力,石块就随着齿轮转动的声音滑到里面去。
“——居然还有这种机关吗?真有一手。上次来也没注意到。”
“上次……来?”
无法忽略的话句,但凉子无意回答就探身视察打开的入口。
从耕司的位置亦能看到,在光线下出现的是一条混凝土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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