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一只鸟带来的。
这几日天气一直冷得很,他久居北方,倒也不在乎,来到江南这山明水秀之处,恨不得万水千山踏遍,好好看看这江南美景。
当然他没忘记师长交代的任务,故一路形色匆匆脚不停步赶至天目山脚。却见到一只状似野鸭的水鸟,体型近于鹭,嘴长颈长,更有一双长脚。上体黑褐,点点白斑,眼后却有一条白色条纹向后延伸至耳羽上方,在他头顶盘旋不已,嘶声鸣叫。
这也就罢了。
他抬头看看,并对这只和他一般孤单的鸟儿露出微笑:“鸟儿啊鸟儿,你我都是这天地间的远行客啊[1],鸟生如逆旅,汝亦是行鸟[2]。天目山的风光真是不错,你在此处营生,快哉,快哉!”
正自准备继续赶路,他突然觉得下雨了。而且只有一滴。他抬手摸了摸。雨有些黏黏腻腻的。看了看,竟然是绿色和棕色相间的液体。
水鸟依旧盘旋。鸣声更欢,若不是鸟脸上没什么表情,墨青玄甚至觉得它现在是极为畅快舒爽。
“你这扁毛畜生!可是见我墨青玄好欺负?!看我今日不将你剥皮抽筋,拔毛剔骨!”墨青玄怒喝一声,惊得那水鸟往上一窜,但依旧恋恋不舍地在他头顶绕了一圈,旋即迅速飞走。墨青玄虽年少,身材却颇挺拔,纵横腾跃,倒也是矫健非凡。只是鸟穿于林,烟雨濛濛,未免给目力打了折扣。若是用石子之类的暗器将其立刻打下,又失去了这般追逐的乐趣。
于是,他被鸟带来了这里。
“妖孽,哪里走!”墨青玄奋起直追,那水鸟也颇具灵性,知道身后这少年在追自己,飞飞停停,一人一鸟竟不知转悠了多久。幸亏这鸟还算厚道,是朝着临安的方向飞去,否则向北向西飞,可是要墨青玄又走回头路了。
转过一个山脚,赫然竟是一处竹屋。墨青玄心道:“这倒奇了,这荒郊野外竟然也有人家,这竹楼还是新建的,怕是什么文人雅士,莫惊动了的好,省的纠缠不清,多生事端。去年在洛阳,陈员外不就是,楼里张小子他们斗蟋蟀太吵了,弄得人家找上门来,大家一场虚惊。”再一转头,那水鸟已然隐入层层叠叠暗影寥落的竹林,叫声不绝,似在挑衅,却是再也望不到了。
此时冬雨正来,他的头上脸上都结了一层白霜。适才追逐水鸟,尚不觉寒意,停下来顿觉冰冷袭遍全身,神仙也怕脑后风,就算是身体向来强健的习武之人也怕冷不防的伤风着凉。连日赶路,又发力奔行数十里,墨青玄只想有床被褥好好睡上一觉,鼻端突闻一阵奇香,竟是从竹舍中传来的。
他就推门走了进去。
有时候不经意的微小动作,就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轻易做出的选择,就会拉扯两个人和更多人的未来。对于他来说,他也从未后悔,在这样的一个地点,这样的一个悠长冰冷的雨天,推开看上去结实又脆弱,安静又磅礴,沉默又透彻,有着陌生气息与熟悉感觉的那扇门,走进那个遥远又切近的人的世界。
按墨青玄自己的话说,便是“被香气迷了心窍,不知怎地,就摸进来竹屋,谁叫它也没个门闩”。
这三舍竹屋,进去之后方知别有洞天,一间完全独立开来,室内与其他竹屋有门相隔,看上去像是主人的卧房;另一间略小,似乎也是一间卧室。第一间竹屋最大,大概算得做厅,便是大门所在的那处,壁上挂着蓑衣箬笠渔具雨具,并有百石好弓,长箭若干,却都是去掉了箭簇的,下面竟然还挂着几只弹弓,边上是一篓子的石弹子,打磨得甚为光滑。厅中摆有一张竹木麻扎八仙桌,再往里一掀青布隔帘,便是厨房。
墨青玄未细加打量,便直奔厨房,对着一锅热腾腾香喷喷小火煨着的鸡汤,觉得生平第一次碰到如此让人犹豫而忧郁的事情。
“这鸡汤怕是炖了一个上午了,又没人来喝,岂不是可惜,下雨了,主人该是去了城里,多半也回不来了。炖到晚上,汤都干了锅,肉都没了魂,岂不是暴殄天物圣所哀,就算我这种作壁上观的人,也会遭天谴的……”墨青玄喃喃对自己说着,放下包裹就抓来旁边的汤匙,把盐一搁,便开始喝。
“便这样吧,便这样吧……嗯……不错……这汤是恰到好处,香而不腻,手艺不输给几年前的我了……啧啧。”他掩上门边吃边赞,小心地把包袱放在桌上。
逝者如斯。
“肉也烂了,肉质却紧,有吃头……鸡也好,头小脚细,看着也是不大不小不老不少的健壮母鸡……要得,要得……这冬天喝一碗真是……其实我更喜欢加点葱末的……”
不舍昼夜。
“嗯,总得给人家留一点,否则也太不显厚道……唔,真不错……”墨青玄喝得全身暖洋洋,舔着油汪汪的嘴唇,终于露出些许的悔意。剑眉一皱,边扯过一只鸡翅膀边想,这么走了,未免过意不去,我墨青玄岂能白吃白喝?
吃罢了鸡翅膀,墨青玄正在找个放骨头的好去处,眼角扫到了自己的包袱,斜飞入鬓的眉立刻欢欣地挑起:“是极,是极,我可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屋主啊屋主,今日算你运气,拼得几口鸡汤,得到我‘神笔梦华堪切磋,举世无双任琢磨’墨公子的丹青,真是祖上修了七世的浮屠八辈子的佛像。”
自言自语罢了,墨青玄从腰间抽出一支看上去非金非石、灰不溜秋的笔杆子,又七手八脚翻开包裹,掏出一只一堆破布一般的小砚台,看着颇有年头,倒是没有宿墨,甚是干洁。又摸索了一阵,捏出一块只剩一个指节长短的斑驳不堪的漱金墨,到窗外接了些雨水,边咬鸡腿边磨墨。
“哈,匀整不偏,轻重相等,疾徐有节,我墨青玄磨出来的墨真是丰肌腻理,光泽如漆……他拿出自己的粉青纹片海棠洗,又觉得以雨水盛满洗,未免要等太久。环顾四周,偏生在角落里看到一只赭色瓷瓮,覆着纱帛,掀开一看,并非腌制的咸菜,只是一瓮清澈之极的净水。墨青玄大喜:“真是天助我也,好墨好笔还需好水来洗,名人名画仍要名器来济!”说着就将纱帛罩放在一边,径自将瓮中的水倒入笔洗中。他也还算客气,没有直接用那古朴的旋纹贮水瓮来做洗。
墨青玄摊开毛毡铺开宣纸端着鸡汤锅的盖子当做镇纸就挥毫起来,嘴里还将没啃净的鸡腿骨嘬得滋滋有声。
“哈哈,待我挥就,这木桌漆竹凳,茅草盖寒屋,也要变成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啦。……嗯,好,如此这般……金鞍白马玉台清酒算什么……红板江桥的馆娃宫嘿,全是我笔下的一只鸟……唔,掉了……”
此时如果无暇公子携北游回来,看到这嘴咬鸡骨头嘟嘟囔囔唱着疯言疯语的人,不知会作何感想。可惜起个大早炖了鸡汤的北游,现下还在无暇公子的身边听琴念诗。
墨青玄画完,又留书一封,收拾了包袱正待要走,眼角余光竟然不乏罪恶地瞥到内室未掩上的门里露出的一段木头。
墨青玄的好奇心立现:“反正来也来了,鸡汤也喝了,还留了墨宝,参观一下内室也无不可……屋主啊屋主,莫怪莫怪,我墨青玄只不过是想看看你是否有些杂物需要整理,做一下饭后运动,也打发这阻人去路冬雨绵绵的无聊时间……”
原来那块木头,是一架琴的琴额。
这间屋子甚为特别,三舍竹屋虽外表都是竹制,但此间却内有乾坤,另设墙壁,甚为干燥。墨青玄正想赞扬屋主的防潮做得好,却见室内的桌上摆着几根修竹,圆润长节,上下一般的粗细,边上隔着小刀,地上还有些许的竹屑。墙壁上挂着七架文武七弦琴,天长日远,皆有断纹。第一架是师旷式太古遗音琴,大流水断显得甚是中正和平,温柔敦厚;第二架是冰纹断仲尼琴,体型扁平狭小,第三架为深栗色伏羲琴,形制浑厚作圆首与内收双连弧形腰,亦是小蛇腹断纹,纯鹿角灰胎,第四架为仿春雷连珠式琴,黑漆饱满,流水断细密,足以以假乱真;第五架为连珠式晚唐琴,龙池上方有狂草“飞泉”二字,第六架为黑红漆的灵机式晚唐琴,龙池上刻“独幽”;第七架为蛇腹断唐琴,肥而浑圆,龙池、凤沼贴有小块桐木做假纳音。
在不通音律的墨青玄眼中,全然不知这些形态相似,又各有不同的琴之价值,摆摆弄弄,翻翻找找,只觉得稀奇古怪,好玩好看,铭文不少,藏章甚多,和平日里自己见到的那些宋琴有不小出入。
墨青玄猛然想到自己此行的最终目的。听说他将拜访的这位大人物,最是好琴如命,嗜茶如痴。墨青玄已经携了名茶峨眉蛾蕊来,却偏偏觅不到好琴,一般的名家斫琴也入不得这位大人物的眼。好琴就和美貌女子一般,再痴傻粗鄙的人,再迥异不同的眼光,也能分辨出来个魑魅魍魉,无盐貂蝉。何况墨青玄自诩及其聪慧,经天纬地,上天入地,惊天动地。不会弹琴,难道没见过名琴不成。
“这敢情好。这敢情好。”墨青玄心想这些琴,看上去就知非凡品,莫说那人,就算师父看了,也一定欢喜。这究竟是什么人家,有如此好琴,如此好汤,想来定是隐士无疑了。“隐士啊隐士,你既然已经隐逸山林,当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才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算带去了,深埋地下也是浪费了这好端端的琴,不如给我做了大用处。嗯,需怪我不得。借琴一用,他日必报!”
墨青玄思量再三,从七架古琴中挑了一架,仔细用布包好,又裹了一层早就准备好的油纸,再慎而又慎地背在背上。
汤足肉饱,又顺了一架琴,墨青玄可谓满载而归。他用蘸墨纸兜了吃罢的鸡骨头,待出得门去,发现雨已小了,细细飘着,并不夹雪。空气里都是竹子浸透了雨的气息,还有湿润润泥土的味道。墨青玄抬头看去,远山含烟,隐隐出岫,就像他的画一样,多情,又多心。也像那把琴一样,沧桑,又苍凉。
他回头看了看,笑了笑,然后慢慢地,缓缓地,欣然地,有些不舍地,走入那江南的冰冷烟雨里。
[1]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2]苏轼《临江仙·送钱穆夫》:“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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