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紫玉守着苏雨尘两天两夜,见他醒来,喜极而泣。南宫落华恢复了知觉,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之声,绍兴十二年的元旦,终于到了。
临安似乎并未因为岳飞等人的离世而改变太多,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大理寺狱毁于一旦,对外也并未张扬,知情的人,却没有哪个不是心有戚戚。
今年的年味儿,没有那般浓厚。宋金和议已成,韩世忠上疏被贬,又突然斩了抗金功臣、被百姓们当做神人一般看待的岳飞,天下冤之,闻者流涕。百姓们人心惶惶,心中哀戚,却不能表露悲痛,更无从拜祭哭奠,只得三三两两,暗**香烧纸,私下为岳飞三人送魂点灯。
相国府中,银骨炭烧得如红宝石一样,绝无哔剥之声。秦桧伏在案上,正做着一个悠长的梦。梦中还是刚中状元的那年,鲜衣怒马,梦雨飞花,蟾宫折桂,何等风流!然而一切都被金国的铁蹄踏破,他鹑衣百结,食不饱腹,日日遭到责打辱骂,最让他痛心的,是自己国家的无能,自己国军的懦弱,自己国统的丧败……
东首的窗子,不知何时开了。一阵冷风飕飕吹进来,秦桧猛然惊醒,冷汗沾衣。
“阅明,阅明!”秦桧呼唤侍人,却没听到回答。想是这寒冬夜晚,那厮偷懒睡在了外面。秦桧起身去关窗,右手刚刚触及窗棱,突觉身后一阵汗毛耸立的冰冷,猛地回身,一人黑衣劲装,双眼如虎豹正盯着自己。
墨青玄看着眼前这个风骨嶙峋,俨然清高读书人一脸正气的瘦削男子。这便是秦桧?写得一手好字、害死岳元帅的秦桧……
他不能杀皇帝,那便要杀了秦桧!
“你来杀我?为岳飞报仇?”秦桧活了五十二年,什么样的世面没有见过,心中闪念,道出几人名号与眼前少年对应,便立即确认了他的身份,“你就是墨青玄?”
“你还知道我的名字。”墨青玄强忍杀意,“岳元帅与你向无私仇家恨,你为何要做此等招致天下人唾骂的丑事!皇帝昏庸,你身为臣子,居然不去劝阻,竟然助纣为虐,今日我便来取你狗命!”
秦桧微愣。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年竟然能够只身进入自己卧房,却不立即动手,而在这里磨嘴皮子说自己的不是。眼前义正言辞的少年突然让他想起二十七年前登进士第的自己,少年眼中炯炯清光让他不敢正视,却又觉得自己所做非错:“哈哈,完颜宗弼传书说‘必杀飞,始可和’,萧毅[1]就等着岳飞的死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赵老九也要杀岳飞,我能怎么办?谁叫他得罪了完颜宗弼,得罪了赵老九!”
“我知你为难,所以才没有立刻杀你!”墨青玄听秦桧这般语气,也微有疑惑,但他今夜来此,早就抱着额外的心思,“靖康元年,金军南下驻在黄河,你何尝不是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那时范宗尹等七十余人同意割地,你说金人要请无厌,乞止许燕山一路,金人狙诈,守御不可缓,那是你是何等胆色!”
秦桧不说则已,一说起伤心旧事,再也无法克制:“结果呢?结果我除职方员外郎!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当年我言失臣本心,当年我如岳飞那般三上请辞而许,当年我一腔热血是被谁浇灭!当年我辗转难眠,月下徘徊,阵前悲叹,又能如何?最终还不是铁骑南下,无力回天?我改变不了天!这就是天!我永远记得,当年一万余人,男女贵戚,就那般分道分期地往北而去!待到得金国,却只剩得一半!时雍那个匹夫……那时我上了书,结果呢?结果呢?结果我就那样被绑到了军营!”
秦桧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已经难以自持,不知为何,他面对这坦荡少年,心中竟然不能自已:“你这么年轻,你哪知道我受了怎样苦楚!水浸,自刎,断食,多少人就那么死了!丧逸!只有这两个字!但是我知道,我要活下去!你可知当时我想了多少,日日夜夜,我坐在那臭气熏天的茅草上,想了多少!你看,我活得这般风光!赵构那小子怎么说,他说我朴忠过人,他得之喜而不寐!哈哈,哈哈哈哈哈……如今!如今我如鱼得水,好不自在!你改变不了这个国家,改变不了皇上,那么就顺着皇上的意愿,有何不可?”
墨青玄咬牙切齿:“你看透这些,我也看透这些,但是你何必成为比任何人都奸恶之人!岳元帅被害,株连坐牢者六人,认为岳元帅无罪的大理寺丞也都被罢黜!为岳元帅上书鸣冤之人,也被你捕杀狱中!你为何如此赶尽杀绝!”
“一条路上走到黑!你为国为民,除了几个兄弟几个兵,可曾有人感激你?你还没有走到险境,到时候根本没人在乎你!就像一条狗,比狗都不如,任人践踏,哈哈,哈哈!哪一个岳家军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到头来谁能记得?你死了,你以为有人替你收尸?像岳飞那样留名史册,有何用处?还不是死这一条路?都说岳飞用兵如神,他就想不通,天天惦记迎回二圣?”
“住口!不许你辱没岳元帅!他精忠报国,死而后已,虽能越狱,也未与我们一同离去;虽然被这朝廷害死,却还是忠于这国家!他认为忠国即要忠君,才会被狗皇帝杀害!你们同朝为官多年,你还不懂他的心思?你怎能这样说他!”
“我懂,我懂……”秦桧双唇颤抖,“就是懂,我才要成全他!成全他做一个宁死不屈的忠臣,奸臣的骂名,都由我一人来背!哈哈,我不过也就是夹缝求存的一个小小棋子,赵老九日防我夜防我,靴中还藏着匕首,以为我不知!你以为我如今官拜宰相,权倾朝野,是多么光鲜亮丽?”
墨青玄气极。他气自己为何不能静下心来,为何心中涌动异样思绪,为何那不详的感觉愈发扩大,就要将他吞噬……今夜偷出苏府,他没有知会任何人,连白虚瑕也没有。
“你杀了我罢!”秦桧突然大呼一声,也不知起了什么心思,“杀了我,省的苟活在这肮脏的世间,每日每夜还要提防你们这些自命清高自诩忠贞的武林人士的刺杀!”
墨青玄突然听到窗外动静。秦桧的大呼定会引来府中其他将士,他也不多想,一剑如毒蛇刺出。秦桧只觉挣扎无用,适才将胸中郁闷一吐为快,反而觉得一阵和缓。就算这样死去也不错,也许自己在多年前的迢迢长路中,就该死在那些折磨里了罢。
然而斜刺里有什么东西从窗外飞入,墨青玄的剑正刺在那物事上。“哗啦”一声,那物事碎裂成几十片四下飞离,秦桧以袖掩面,却已知道自己又可以活过今夜。
“一生”碎了。
白虚瑕轻叹一声。心脏如被捏在手心一般疼痛。
他的一生,似是也就此结束。因为这一次出手,和那个人,便再回不去从前。
墨青玄怔了怔。因为看着那“暗器”的颜色和形状,是这般熟悉。虽是电光火石之间,摇曳烛光下的惊鸿一瞥也让他认出了那并不陌生的轮廓。是了,是小白的名叫“一生”的茶壶……前一阵回到白府,还见着他把玩来着。
“一生”怎么会在此处?墨青玄呆在当场,眼前白影闪过,喉头一凉,定睛看时,竟然是自己最好的兄弟,手持一柄秋水般的软剑,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小……白?”墨青玄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岳元帅还好端端地活着,他也没有潜入秦桧的府上,没有听他说那么一堆废话……一定是在做梦,明天早上醒来,还能吃到老乌做的点心……
“小白?”他又试探地唤了一声,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左手掐着自己的大腿,竟然能感觉到的丝丝疼痛。
原来他会轻功。不但会,而且很好,好得很,好极。不输三哥,不输南宫落华。
他连在云南难到了那份上,背负着我爬山下谷,都没有用轻功。我只道是他身手矫捷,又有内力,经过军中历练,奔走迅速,比一般书生灵活得多罢了。
原来都是骗局。
墨青玄垂着眼帘,看着喉头的剑尖,笑了出来。这笑容若在月下,该是何等凄美哀婉。
“为什么?”声音如此苦涩,根本不似他平时。
白虚瑕的脸色在烛火下仍如雪一般白:“我答应了父亲,要保护他的安全。”
“你,你这是在逼我与你为敌!”墨青玄也不管是否会引来府内护卫,大声道,“你——你怎能如此!”六哥走了,五哥死了,二哥去得早,岳元帅、杨将军、应祥大哥和张大哥也离开了……如今,连你也要变了吗?
这不是我的小白……
“墨青玄。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我是谁。”白虚瑕轻轻说道,手上的剑尖却未曾离开墨青玄的咽喉分毫。
秦桧强笑道:“他便是大金国三王爷完颜宗辅的第二子,完颜容二小王爷!你说他会帮你,还是帮他的父亲,帮他的国家?”
剑尖那么冷。那么薄的剑,却那么冷。
墨青玄怔怔看着白虚瑕,脑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不要相信。秦桧连国都能卖,还有什么谎不会说?那个骗子。骗子。骗子!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用剑指着我?他明明不会武功,明明只是一个需要我保护的书生。
他明明就是小白。那眉眼,那风骨,那神韵气质,没有第二人可以学得来。
白虚瑕见状轻叹一声,剑尖离开墨青玄咽喉一寸:“出手罢。我倒要看看,你高风亮节的的‘二十四诗品’,能否破了我这天下第一的‘临安遗恨’。”
“临安遗恨”?墨青玄恍若晴天霹雳,他使的剑法,是“临安遗恨”?那个传说中在自己手里的剑法?让自己被整个武林追杀的剑法?他只觉脑中乱成一团,心就要从喉咙中蹦出来。但白虚瑕已经一剑刺出,没有寻常剑法的剑花剑诀,干脆利落,挟面而过。墨青玄的野兽本能让他闪过这一刺,几缕头发悄然飘散,肩上险些多了一个透明窟窿。
“你便是小瞧我,也莫要小瞧天下第一高手的剑法。”白虚瑕不知是嘲笑,还是在提醒,“再不还手,我怕你会死得太快。”
按墨青玄平时的性子,早就破口大骂,管他能不能打过,好歹要骂回本来,但如今他张口欲言,却觉得喉头哽咽,酸痛得像是被木块哽住了一般,只能“赫赫”地发出野兽一般的哀鸣。白虚瑕见他如此,心中又是一痛,手上加劲,好像这样便能驱散自己的愧疚和难过一般。“临安遗恨”本就剑走飘忽,轻灵纤巧却又凝重雄奇,花哨招式不多,却是剑剑制敌先机,取敌首级,正是江山梦退隐之前最后创出的剑法。白虚瑕轻功高绝,武功又得江山梦真传,施展起来,便是苏雨尘也要忌上七分。
只见那软剑轻如鸿羽,薄如蝉翼,而气注于上,竟然穿山破石,削金断玉。墨青玄见白虚瑕招招杀意,只得拔剑相抗,勉力用“缜密”与之周旋。白虚瑕揉身折腰,墨青玄提剑俯仰,两人剑尖一递,却是恰巧抵在一处,煞是好看。若不是秦桧命在旦夕,只怕也要抚掌赞一声“精彩”。
墨青玄在兵刃上占了便宜。玄铁剑尖触着那看似要碎成千瓣微尘的透明软剑,忽见烛光之下白虚瑕的脸映在剑上。那一贯温文的清绝容颜,此刻竟如此冷漠如铁。比墨青玄的剑冷,更比墨青玄的心冷。便是这一分神,他已先机尽失。原来他的内力也这般高!他从前都是瞒着我的!墨青玄心中一痛,竟然使出”悲慨”中的“适苦欲死”,本是全然攻击的剑招,偏生递到了白虚瑕的面前,又软了下来。
两人乒乒乓乓打了十个回合,墨青玄练剑十几年,却也捉摸不出白虚瑕的剑路,而他的“二十四诗品”却早被白虚瑕看过千遍万遍,还是他自己双手捧着剑法剑诀教给白虚瑕的。不过是仗着剑法精熟,内力深厚,加上白虚瑕不知怎地悄无声息地手下留情,才能在心志不定下,坚持这许久。他一招“流水今日”接着一剑“明月前身”,却是突然想起两人军中对酒,月下吟诗的种种往事,载瞻星辰,载歌幽人……这一分神,右臂已经被白虚瑕划了道两寸长的伤口。
秦桧见状大呼:“二小王爷,还请斩草除根!”
白虚瑕心下知道秦桧正待趁机高呼引来侍卫,到时墨青玄是决计插翅难飞。于是引着墨青玄,两人追追打打出到院中。只听脚步阵阵,整齐有素。白虚瑕把心一横,返身卖个破绽,本待墨青玄上前之时拿住他脉门,谁知墨青玄虽然瞧得分明,但踌躇着没下杀手。白虚瑕暗叹一声,欺身上前“啪啪”封住墨青玄肩井、气海两穴,墨青玄气血一滞,只觉心慌意乱,悲恸万分。白虚瑕手上一带,赶来的侍卫只见白影如幽灵闪过,刹那出了墙,却再也追不见了。
秦桧道:“来人,先去护着夫人。”心下却想,这二小王爷声名在外,看他从前的手段,原以为是个冷血无情之人,但如今看来,总是个弱冠少年,毕竟心软。亏得自己一向不靠外人。当下“嘿嘿”笑了两声,吩咐家将士兵立刻追踪而去,拿获或取得首级者,赏金千两。
白虚瑕带着墨青玄奔出数十里,终于有些疲累。只见墨青玄一双大眼对他怒目而视,紧抿的唇已被咬得青紫,才发觉自己适才随手也封了他的哑穴,否则以墨青玄的性子,早就叫得方圆十里人尽皆知了。
“你这般看着我,也不会将我杀了不是吗?”心里这种感觉不知是怎生来的,是痛吗,是悔吗?这个一贯信任自己,把自己当亲兄弟的人,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那么哀怨而忧伤,却又充满愤懑与不甘。
“你知道这是‘临安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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