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诚便问:“苏经理,你的时差调好了吗?”
苏乔道:“睡一夜就调好了。”
顾宁诚把文件摊开,妥帖地放在桌面上,侧头望向了台前——那儿有一个介绍方案的青年才俊,唾沫星子飞溅,快要喷到苏展的秘书。
苏乔锁紧眉头,嘴上却在夸赞:“这方案做得不错啊,是业务部的新主意吗?”
顾宁诚瞥了她两眼,语调低沉道:“哪里有新主意呢?业务部的人喜欢炒冷饭。前期调研两个月,上层没有阻力,项目就继续推进了。”
苏乔深呼吸,搓皱了一页纸。
她把文件放到了腿上,注意到这个小动作的人,就只有苏乔左边的顾宁诚。顾宁诚虽然对她察言观色,却也不能一直盯着她的大腿,何况她今日穿着套裙,丝袜单薄,刚一坐下来,纤长的曲线就格外诱人。
顾宁诚半靠椅背,存心问道:“这是怎么了?你揉坏了文件,还要重新打印。”
苏乔的指甲劈叉了,裂开一毫米的缝隙。她刚才用了蛮劲,说话也带着刺儿:“顾经理,业务部不差那几张纸。”
偌大的会议室内,她恶意陡生,玩味地念了一句:“不对,不是顾经理,我该叫你——姐夫。”
顾宁诚阖上眼眸,几秒内不言不语,四周都是喧嚣杂音。
这种开会的体制,由苏乔的爷爷创立。台上有人讲话,台下就有人讨论,爷爷说,这种开放的风气有利于他的管理。
多亏了爷爷的固执己见,苏乔和顾宁诚的谈话声被禁锢淹没在方寸之地,仅仅他们两人能听见,仗着这一层便利,顾宁诚微低了头看她:“别人怎么说,我心里都不计较,我只想问问你,苏乔,刚刚那一声姐夫你叫得高兴吗?”
苏乔不解其意。
她方才恼怒的原因在于,台上那个夸夸其谈的男人使用的方案草稿,全部来源自苏乔——那是她切实调查、联系友商、逐字逐句完成的作品。
宏升集团除了房地产投资,还经营了服装和食品生意,早几年,内部便有人提出,要大力发展电商平台,顺应互联网时代的潮流。
彼时的董事长苏景山却不同意。
他对未来的预期更加保守。
人到七十古来稀,任凭他如何养生,逆不了天意,他的思维不比当年活跃,轻易不敢涉险。于是那些计划告一段落,方案也无人问津。
苏乔为了拓宽渠道,重新调研了相关领域,她甚至定下了合作公司。
那家公司全名恒夏,还在创业期,收费合理,业务踏实,最关键的是产品质量好。
一旦建立长期合作,苏乔能节省预算,稳固客户关系,提升自己的地位。可她的雄心壮志被扼杀在了摇篮里,提交的报告迟迟不被通过。
后来她发现,那份方案被人移花接木,当做大礼,送给了她的同事。这种卑鄙下作的举动,大约是苏展的手笔——或者是叶姝,亦或者伯父们,左右没什么区别。
而她现在刚回公司,不能马上大吵大闹。
苏乔忽略了顾宁诚的问题,直接向台上发问道:“我有几个地方没听懂,想请你给我们解释。项目还没运行,你讲明白一点,对大家都有好处……”
她的问题尚未抛出来,业务总监便打断道:“苏经理,你几个月没来公司,我们这一块儿进展到什么地方,你也不是门儿清。”
苏展作为会议的主持者,笑得公平公正:“苏乔不了解公司,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咱们的会议快结束了,没剩下多长时间,苏乔,你有什么想说的,留到下一次。”
他对苏乔直呼其名。
她竟然也忍了,方寸不乱道:“苏总这是在给我机会,我待会儿就去准备下一次的发言稿。”
散会后,苏乔就回了办公室。
其他人也各归各位。
顾宁诚留在原地,喝着矿泉水,没有起来的意思。顾宁诚没等多久,苏展走近了些,拍拍他的后背,故意道:“我看你今天气色不错,还和苏乔聊了几句。”
顾宁诚低低笑了一声:“我的身边有空位,苏乔就坐了过来。我问了她几件事,她都没回答,长心眼了。”
苏展左手插进西装裤里,身量笔直,远胜盆景内的青竹:“不,往细了想,她回答你才奇怪。你说是么?妹夫。”
顾宁诚点头称是,毫无反驳的倾向。
苏展没时间瞎耗,不过片刻,离开了会议室。
宏升集团的现任总裁是苏展的父亲。而他自己,兼任副总裁与财务总监,他比苏乔更忙,当日又有几件事赶在一起,直到夜里八九点,才从宏升的大厦中走出来。
他没回家,去了情人那里过夜。
情人二十岁出头,模样顺眼,苏展就包养了。他的脾气阴晴不定,兴致难以捉摸,有时候几个月都不来一次,有时候一晚上好几次。
床笫间不存在温情,苏展疏于技巧,事后就在阳台抽烟。
他披着衬衫,背影挺拔。
苏展不记得谁告诉他,鱼水之欢能舒缓压力,对他而言,有一点用,但用处不大,就像抽烟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
卧室里的女人痴望苏展,不甘被冷落,水草一般缠了上来,双手缚在他的腰间。
苏展掐灭了烟头,周身都是半透明的薄雾。他无意再浪费时间,拿起散落在地的衣服,独自从公寓里走了出来。
蒙蒙细雨从天而降,模糊了此刻的夜景。
无独有偶,陆明远的家门口也在下小雨。
雨虽小,风却大,掀翻了搭在院内的架子。
陆明远不打伞也不穿雨衣,将一堆不怕水的杂货拖到了院子里,比如陶瓷花瓶,不锈钢器具。他风雨无阻地来回穿梭,直看得对面的林浩打了个寒颤。
林浩推开窗户,向他喊道:“陆明远,你干啥啊?”
陆明远回答:“你没看到么,我在收拾东西。”
林浩摇头叹气,心道陆明远受的刺激太大,这一时半会,恐怕缓不过来。作为陆明远的哥们,他肩负着拉他一把的责任。
眼瞅着雨势转急,林浩披了件雨衣。
他出门前,还把家里的狗带上了。想让陆明远摸摸狗头,想想世界的美好,千万不能钻进死胡同。
林浩家的狗不怕雨,撒欢一样狂奔着,以陆明远为中心打转。它大概能体会到人类的情绪,转了没几圈,趴在陆明远的脚边,将脑袋搭在他的鞋上。
雨水滂沱而下,淋湿了狗毛。
按理说,这个点的太阳还没落山,天不该这么黑。但是此刻阴云密布,见不到半点晴光了。
陆明远一边清点东西,一边和林浩说:“我打算把画和房子都卖了,越看越烦。下午给江修齐打过电话,他明天带人来拿画。”
林浩皱了皱眉,原本还想温柔点儿——他失恋的时候,也蛮不正常。但看陆明远现在这幅样子,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时说起了重话:“你哪一幅画不是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什么叫‘越看越烦’?”
陆明远在雨中惶然,脸色很难看:“你别劝我,我卖完它们就回国。”
“你至于么,哥们?”林浩扔了伞柄,坐上一旁的台阶,屋檐为他挡雨,他又唤了一声“汉堡”,他家的狗颠儿颠儿跑向了他,留下陆明远一个人淡定地站立。
可惜了,淡定只是表象。
他的心里碎得不能看了。林浩心想道。
“我不清楚苏乔跟你讲了什么,就你这状态,十几年了,握草,我还是头一会见。打小儿我们一块上学,路上被那些白人小混混欺负,他们一拨儿一拨儿,骂得多难听啊,你也没颓成这样……”林浩念及旧事,颇有一阵感慨。
陆明远品过味来,却道:“我小时候英语不好,听不懂他们怎么骂我。后来学了点新词,就骂了回去,和他们打架了。”
他把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扒了出来。
客厅摆不开,放不下,只好拿到院子里。
他还在卧室找到了苏乔遗留的衣服。那股熟悉的香味,恰如钝刀一般,磨损他的心神。
林浩努力地开解他:“不是,你听我说,你不能因为一个绝情的人,就毁掉你自己的生活。苏乔她对你绝对不是真心,你就当长了个教训,以后看开点儿。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
陆明远回想苏乔说过的话,目中浮现出冷嘲的意味:“你不懂什么是不甘心。她甩手就走了,我不问个明白,这辈子睡不好觉。”随后又说:“没事找三条腿的蛤蟆干什么?你的比喻,很没道理。”
林浩首先耐心地解释:“那是一句俗语,你没事多上上网,扩展一下中文水平。别在外面读了几年书,母语都说不好。”
他不留情面地批评道:“真的,你现在这幅样子,特别像TVB港剧里惨遭富二代老公抛弃的少妇,满脑子都是不甘心。做人要坚强!顶天立地,不能一蹶不振,你这会儿头脑发热,把那些画都卖了,等你清醒过来,肯定后悔死。”
陆明远走近屋檐,终于躲了片刻的雨:“我没后悔认识她。自己做过的事,还能不负责么?”
他望着细密的雨帘,道:“我就是心情很乱,躁得慌……”
林浩认为,陆明远需要用暴力手段发泄。
他还没想通要怎么搞,第二天,陆明远就发了一场高烧,病倒在了家里——谁让他淋了一晚上的雨,神仙也扛不住啊。
恰好江修齐带着一帮人来拿画,瞧见陆明远卧床咳嗽,他也没了经商的心思,守在床头,温声道:“你说了要去南欧放松心情,回来反而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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