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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斯金纳之箱(2 / 2)

小会议室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他。见杨锦程进来,那个人有些紧张地站起来。

杨锦程锁好门,转身对他笑笑,招呼他坐下。

“王增祥先生,对吧?”杨锦程坐到他对面,翻开手里的文件夹问道。

“对。”王增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们的周主任,是我爸的老朋友。”

“我知道,我们见过面的。”杨锦程笑笑,“我们有一个科研项目,正在招募志愿者,周主任向我推荐了你。”

“对。我爸身体不好,所以我想挣点外快。”王增祥很痛快地承认,“而且,我也快结婚了——需要钱。”

“嗯,我明白了。”杨锦程放下手里的文件夹,“我们获取了一些关于你的资料,包括家庭背景、学历、成长经历等等,算是……基本符合我们的要求……”

“你们在调查我?”王增祥打断了他的话,眉头皱起来,表情明显不快,“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

“请你理解。”杨锦程耐心地解释,“这个科研项目是保密的,所以我们要对志愿者进行一些必要的了解。”

“什么样的项目?”王增祥的眉头皱得更紧,“该不是违法的吧?”

“我刚才已经说了,这是个保密的项目,所以,恕我不能透露项目的内情。”杨锦程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有些内容,也许会稍稍高出一般民众可以接受的程度,但是我向你保证,绝不至于构成刑事犯罪。”

王增祥想了想,又问道:“你们算是官办的吧?”

“对。”

“也就是说,这是政府支持的?”

杨锦程笑起来:“你可以这么认为。”

“那就行。”王增祥松了口气,“那我应该怎么做?”

“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杨锦程站起身来,打算结束这次谈话。

王增祥却坐着没动:“我总得知道该干什么——好提前做点准备。”

“你不需要做任何准备。我们让你做的,都是常人可以完成的事情。”杨锦程提高了音量,“完成后,你可以拿到五千元的报酬。”

“五千?”王增祥的好奇心显然被这个数字彻底打消,“每一次?”

“只有一次。”杨锦程竖起一根手指,“之后我们就不会再联络了。”

说罢,杨锦程走到门旁,拉开房门,静静地等着王增祥。

王增祥无奈,只好起身告辞,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突然问道:“周叔叔在么?”

“他不在。”杨锦程并不看他,转身关好房门,“去市里开会了。”

“我没别的意思。”王增祥的脸色微红,“我就是想当面谢谢他,多亏了他的关照,我接了我爸的班,去自来水公司上班了。”

“我会如实转达。”杨锦程笑着伸出手去,“你放心。”

送走王增祥,杨锦程径直去了周振邦的办公室。一进门,他就看见那个斯金纳箱的复制品摆在书架的醒目位置上。

“见到小王了?”周振邦放下手里的资料,“怎么样?”

“还可以。”杨锦程犹豫了一下,“基本合格。”

周振邦捕捉到他的表情,笑了笑:“有问题?”

“嗯。”杨锦程也决定不再隐瞒,“他的顾虑很多,而且,我觉得这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

“不该告诉他的,一律不要说。”周振邦嘱咐道,“而且,他更关心的是那五千块钱。所以,问题不大——他的介入情境不算难吧?”

“不难。”杨锦程笑笑,“比针对唐维的简单得多。”

“对了,那孩子怎么样?”

“后续报告还没有形成,不过,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唐维的行为模式有所变化。”杨锦程边回忆边说道,“昨天,他一整天都没去学校的厕所。”

周振邦“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更多的表情。

“下一个实验对象是谁?”

“是这个人。”杨锦程在文件夹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周振邦。照片上是一个小女孩,正在一家街边小店挑选发卡。不知道是不是拍摄者有心为之,女孩被拍得很美,白皙细嫩的脸庞在五颜六色的发卡的映衬下,宛若天使一般。周振邦对着照片看了很久,最后递还给杨锦程。

“她叫什么?”

“沈湘,14岁,就读于C市第四中学,二年级。”

“介入主题是?”

“味道。我们的计划是……”

突然,杨锦程腰间的BP机响起来。他对周振邦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低头查看屏幕上显示的汉字。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杨锦程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

“对不起,周老师。”杨锦程冲周振邦勉强笑笑,“我能请几天假么?”

C市中心医院。住院部。

杨锦程拎着一个塑料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转入走廊,推开某扇病房的门。

一个面容蜡黄的女人躺在床上,胸口上坐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女人笑容满面地看着男孩,把着他的两只小手挥舞着,男孩则兴奋地啊啊大叫,不断在女人身上扭动着小屁股。

杨锦程的眉头皱起来,把塑料袋放在旁边的空床上,过去把孩子抱起来。

“展展,不能压着妈妈!”

小男孩在杨锦程怀里踢打起来,转身向女人张开双手,似乎还想继续刚才的游戏。眼见不能得逞,小男孩把嘴一撇,呜呜地哭出声来。

坐在床边的一个老妇急忙从杨锦程手里接过孩子,边摇晃着,边轻抚他的后背。

“哦哦哦,展展不哭,展展乖啊……”

杨锦程既无奈又气恼地对老妇说道:“妈!你怎么把孩子带到医院里来了?这里乱糟糟的,展展这么小……”

“让小顾看看孩子怎么了?”老妇不满地嘀咕道,“孩子快半个月没见到妈妈了,天天在家里问我妈妈去哪里了,你让我怎么回答?”

“是啊,你别怪咱妈。”女人也急忙打圆场,“是我让咱妈把儿子带来的。”

杨锦程白了母亲一眼,又看看不停哭闹的儿子,脸上的烦躁表情更甚。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拎起那个塑料袋,问女人:“要不要吃点东西,我买了粥。”

女人勉强坐起身体,冲杨锦程笑笑:“吃一点吧。”

杨锦程打开塑料袋,转头问老妇:“那你们呢?”

老妇显然还没消气,板着脸说:“我们回家吃饭。”说罢,就开始给小男孩穿鞋戴帽。女人又和儿子亲热了一会儿之后,老妇抱着孩子走出病房。临出门的时候,老妇对杨锦程低声说道:“有空的时候多来陪陪小顾,忙忙忙,天天忙,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

病房里只剩下杨锦程和女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杨锦程把一堆资料摊开在床上,仔细着。女人则靠在床头,一边小口啜着粥,一边看着电视。看了一会儿,她看看全神贯注的杨锦程,抬手关掉了电视,转而静静地翻着手边的杂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人始终保持着安静,不时抬头看看埋头的杨锦程。杨锦程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最后烦躁地丢下几页纸,伸手去衣袋里摸烟。刚抽出一支,他似乎意识到不妥,起身向门口走去。

女人一直在关注着他,开口说道:“你就在屋里吸吧。”女人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我想让你在我身边。”

杨锦程的心里暖了一下,挥挥手里的香烟:“我很快就回来。”

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旁,杨锦程闷闷地吸着烟,看淡蓝色的烟雾在眼前升起,又缓缓消散。

让他焦虑的是,针对前五个实验对象的情景介入已经完成了四个,从后续跟踪报告来看,除了唐维之外,其他的实验对象均反应平平。如果缺乏更丰富、更典型的数据,教化场计划不可能顺利完成。周振邦的设想是,用25年左右的时间来完成这个计划。可是,如果最终只能获得如此可怜的数据,教化场很可能最后以失败告终。

25年。杨锦程暗自计算着。届时,自己也已年近花甲了。难道,要用大半生的时间去为一个失败的计划拼搏么?

增加实验对象,还是……继续增强介入情境的强度?

正想着,杨锦程腰间的BP机又鸣叫起来。

女人趁杨锦程出去吸烟的工夫,又打开电视机看起来。刚看了一会儿,杨锦程就匆匆推门而入,边收拾床上的资料,边对她说:“我得回所里一趟。”

女人有些失望,想了想,嘱咐道:“晚上你就别再来了,在医院守了四天了,回去换换衣服。”

“嗯。”

“早点回家,好好睡一觉。”女人似乎有些难为情,“不忙的话,就来陪陪我。”

杨锦程报以一个微笑,拎着提包急匆匆地出门了。

黑色奥迪车在同样浓重的夜色中飞驰。杨锦程手握方向盘,表情凝重,不时瞟一眼副驾驶座下的玻璃瓶子。那是个罐头瓶,标签已经被撕掉,瓶口被封得严严实实。然而,杨锦程还是觉得恶臭的味道在车内萦绕。他打开车窗,竭力不去想排泄物与水混合在一起的龌龊模样。

嗅觉记忆是在人脑中留存时间最长的记忆。希望这次可以获取实验所需的有力数据。

杨锦程用力踩下油门。

当杨锦程赶到c市第四中学附近的一条小巷里的时候,王增祥已经等候多时。杨锦程刚刚下车,王增祥就不耐烦地走过来,同时连珠炮似的抛出一堆问题。

“怎么这么晚还叫我出来?为什么在这儿啊?是不是今晚就要做那个什么实验?我什么都没带……”

杨锦程倚在敞开的车门上,默默地看着王增祥,突然觉得,自己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似乎眼前这个人比那些街道、路灯、垃圾桶更加枯燥乏味。

他不配出现在这里,不配参与到这样一个伟大的计划之中。当有一天,他意识到身边的世界越来越美好的时候,他不应该感到自己是那个悄然构筑起来的体系中的一颗螺丝钉。不,他甚至都不配作为附着其上的灰尘!

平凡。愚蠢。市侩。狡诈。

他不知道有人在冒着风险去尝试改造人类自身,他不知道有人在苦苦思索如何让数据更加丰富,论据更加充分。他只关心那点蝇头小利。区区的、可笑的五千块钱!

杨锦程突然笑了笑,感到自己是一个造物主,正在低头审视一只可怜的蚂蚁。

“今晚,我们需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难度大么?”王增祥立刻追问道,“有没有风险——你总得让我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否则……”

“不难。”杨锦程左右看看,随手指向一家已经关门的文具店,“你去打破那扇玻璃窗。”

王增祥满腹狐疑地看看那扇窗户,又看看杨锦程,凑过去趴在玻璃上向店里张望。

“佳乐文具店……这里面有什么?不会有什么贵重物品吧?如果损坏了,是不是要由我来赔偿?”

“不用。”杨锦程垂下眼皮,已经懒得再和他说下去,“里面最值钱的大概就是修正液和卷笔刀。”

“哦。”王增祥稍稍放下心来,开始在四周踅摸,“用什么砸?”

“随便。”

最后,王增祥捡起一块砖头,在窗前摆好姿势,回头对杨锦程问道:“那我砸了?”

杨锦程点燃一支烟,冲他挥挥手。

“哗啦啦”一声,随后就是沉重的“扑通”声。

杨锦程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王增祥倒是显得既紧张又兴奋,小跑着过来,激动地问道:“然后呢,我们干什么?”

杨锦程叼着香烟,用手指指小巷的出口,说道:“跑。”

王增祥“嗖”地一下拔腿就跑,跑出几十米后,还不忘回头喊道:“明天我来拿钱啊,你别忘了,提前准备好……”

杨锦程靠在车边,既不答话,也不回头。

吸完一支烟,杨锦程看看围墙后的教学楼,刚好看到那间唯一明亮的办公室内熄掉电灯。

杨锦程蹍灭烟头,抬头看看同样黑暗的小巷两端,抬脚向其中一侧走去。

总有人要做点什么。

为了教化场。

为了新世界。

半小时后,杨锦程匆匆从一条更黑暗的小巷中跑出,他的样子,比身后那个女中学生更狼狈、恐惧。

连滚带爬地跳上奥迪车,杨锦程迅速发动汽车,踩下油门。撞翻了一个垃圾桶之后,汽车才歪歪扭扭地冲出小巷。

直到开出近两公里,杨锦程才发现对面驶来的每一辆车都在对他愤怒地闪着大灯。他意识到,自己连车灯都忘记打开了。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一直在下意识地念叨着同一句话:

“你的身体里从此就留下了我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会带着它的味道。”

杨锦程立刻紧张起来。

不要。不要。我才是主宰。主动权应该在我的手里!

他伸手去衣袋里拿烟,发现抖抖索索的手指压根捏不住任何东西,连手里方向盘都开始打滑,以至于汽车也在路上开始左右蛇行。

杨锦程骂了一句,左手捏紧方向盘,把右手的手指塞进嘴里狠命地咬着。这似乎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些。然而,更加清晰的感觉渐渐遍布全身。

是的,是那个女孩柔软却战栗的身体。

他的下体甚至还能感受到女孩湿润的口腔和牙齿掠过的疼痛。

杨锦程狠狠地抓捏着自己的裤裆,似乎想消除那种可怖的幻觉,然而,他立刻感到指尖一片滑腻。

他把手指凑到眼前。是血。

杨锦程怔怔地看着那片血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即,狠狠地一脚踩下刹车。

奥迪车晃了一下,以危险的角度停在路边。杨锦程伏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箱子稳稳地摆在讲台上,方方正正。如果不是那些摇杆和控制轴,它很容易被想象成某种化学制剂的容器。然而,周教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讲台上,又介绍了它承载的历史与价值后,再平凡的器物,也会显得神圣无比。

教室里有些骚动,坐在后排的学生站起来,竭尽全力伸长脖子,想一睹这心理学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件实验工具。

忽然,有一个男生举起手,大声问道:“周老师,我可以摸摸它么?”

周振邦点点头。男生显得很激动,快步跑到讲台旁,将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摸向箱体,又尝试着操作那些摇杆和控制轴。

很快,越来越多的学生要求摸摸斯金纳箱。最后,几乎整个班级的学生都排着队,带着或好奇或敬畏的神情,触碰了那个传奇般的箱子。

“就在这个箱子里,斯金纳总结出人类行为的定律,至今仍在沿用。”教室里安静下来后,周振邦手扶箱子一角,“它让兔子把钱币投进储钱罐,让小猪学会了如何使用吸尘器,甚至让老鼠懂得了惩罚与奖励的关系。”

教室内鸦雀无声。

“它证实了人类的行为可以被塑造、修正。它告诉我们,人类原本可以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可以无限接近于神。”周振邦环视一张张全神贯注的脸,“现在,你们告诉我,有人愿意钻进这个箱子么?”

学生们开始面面相觑。也许,大多数人都想成为神,但是,他们能忍受这种教化与驯服么?

良久,一个男声在角落里响起:“我愿意!”

周振邦循声望去,是刚才那个第一个要求触摸斯金纳箱的男生。

“为什么?”

“我想改造这个世界。”男生大声回答道,“就像斯金纳说的那样,若想让心理学产生实质重大的影响,必须采取行动!”

周振邦久久地凝视着他,最后,问道:“你叫什么?”

男生挺起胸膛,完全无视身边的窃窃私语和惊异的眼神。

“我叫陈哲。”

今天来接周振邦的是所里的一个年轻司机。周振邦看着他粗手重脚地把斯金纳箱放在后座上,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杨主任呢?”

“他今天没来。”年轻司机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么重?”

周振邦垂下眼皮,坐进车里。

习惯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能让人每天面对,却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一旦它被改变,随之而来的,是骤然面目全非的生活。

周振邦已经习惯于让杨锦程去打理研究所里的日常事务,包括那个秘密的计划。所以,当杨锦程不在所里的时候,周振邦发现,自己的工作量一下子多了好几倍。

他不由得感慨,这12年,杨锦程是怎样度过的。

针对实验对象的跟踪报告已经在案头堆积如山。以往,都是由杨锦程后,把分析意见汇报给周振邦。不过,现在只能由周振邦从基础性工作开始做起了。

周振邦沏上一杯绿茶,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报告开始看起来。

这个实验对象是一个中学教师,介入情境是被发现在超市里有偷窃行为。东西价值不大,一包口香糖而已,由志愿者偷偷地塞进他的衣袋里。不过,后续的跟踪报告显示他在经历了一番委屈与争辩之后,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反应,行为规律也没有剧烈变化。

周振邦简单翻看后,并没有感到太多失望。毕竟个体存在差异,针对不同情境产生不同程度的教化反应也实属正常。他很清楚,所谓25年的实验时限只是一个保守估计。他也没打算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个实验,毕竟还有后继者杨锦程。

也许,今天那个叫陈哲的学生也不错。

周振邦想着,拿起第二份跟踪报告。只看了几眼,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他坐直身体,擦擦眼镜,逐字逐行地仔细研读起来。

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某栋老式住宅楼。

房间阴暗狭窄,物品摆放凌乱,唯一的窗户被报纸遮挡住了。除了天花板上的灯泡,屋子里再无其他光源。

杨锦程抱着头坐在床边,裤子褪至膝盖。在床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在懒洋洋地穿内衣。

杨锦程面色阴沉,盯着地板上的一处裂痕,一动不动。

女人穿好衣服,看看杨锦程,撇撇嘴,露出一丝不屑的笑。

“我说大哥,做不成,也得掏钱的——我努力了,是你自己不行。”

杨锦程慢慢地抬起头,起身提好裤子,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扔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拉开门出去。

刚走到楼梯拐角,杨锦程腰间的BP机就响起来。

杨锦程刚刚走进办公室,周振邦就急切地迎上来。可是,当他看到杨锦程一脸萎靡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小顾怎么样?”

“哦,还好。”杨锦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周老师,您找我?”

“是啊。”周振邦拿起一份报告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杨锦程接过报告,只看了一眼开头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周振邦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无动于衷,激动地在原地来回踱着。

“这个叫沈湘的女孩子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情绪反应,行为规律也有明显的变化——你看第7页。”周振邦的语速很快,配合着激烈的手势,“她洗了将近4个小时的澡!而且第二天在学校刷了11次牙。你注意到了么,她离同桌的距离越来越远,几乎要坐到过道里了……”

杨锦程颤抖了一下,表情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们都知道,不同感官记忆调用的先后顺序不同,人在回忆的时候,最先调用的是嗅觉。所以,为了强化介入效果,我觉得,可以考虑在介入情境中,加入一些气味元素——锦程?”

“哦,那个报告我看过了。”杨锦程如梦初醒,“您接着说。”

“你看过了?”周振邦大为惊讶,“那你为什么不向我汇报?如果我们据此调整计划,就会获得更翔实有力的数据。”

“这个……未必吧。”杨锦程回避着周振邦的目光,“个体差异是存在的,沈湘是一个……单纯的中学生,对介入情境有强烈反应也属于正常……”

“没那么简单,这绝对具有典型意义。”周振邦认真地看着杨锦程,“伦敦大学的神经生物学家们提出了一个构想,与气味相关的记忆在大脑海马体不能起协调作用后仍然能够继续保存,如果这种构想成立,那么……”

周振邦突然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看着杨锦程,眉头越皱越紧。

办公室内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杨锦程意识到周振邦的异常,扫了他一眼,又迅速避开。

“周老师,”杨锦程费力地笑笑,“您又有什么灵感了?”

“锦程,”良久,周振邦终于开口,几乎是一字一顿,“对沈湘的介入情境是怎样的?”

“按照计划做的。”杨锦程的脸色变得惨白,“往她身上泼洒有异味的污物。”

“泼在哪里了?”周振邦立刻追问道。

“身上啊。”杨锦程的嘴唇哆嗦起来,“外套……裤子什么的。”

周振邦上前一步,紧紧地盯着杨锦程:“那她为什么会刷牙?”

“也许,溅到嘴里了吧?”杨锦程缩着身子,目光躲闪,“当时事发突然……”

“杨锦程!”周振邦低声喝道,“我们都是心理学家,你知道你瞒不了我!”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室内安静得只听见两个人剧烈的心跳声。

良久,杨锦程脸上的表情突然松懈下来。

“王增祥……没有按照原计划进行情境介入。”杨锦程垂下头,低声说道,“事实上,他强奸了那女孩。”

这句话说完,室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足有半分钟后,杨锦程意识到周振邦并没有如预想般暴跳如雷,心下感到奇怪,更感到恐慌。

他抬起头来,看见周振邦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杨锦程急忙站起来,伸手去扶周振邦。

周振邦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阻止他的手势,同时,急转身,直奔办公桌而去。他的脚步踉跄,以至于在桌角上狠狠地撞了一下腰。来不及揉搓痛处,周振邦操起电话机,把手伸向数字键。

刚刚按下两个数字,周振邦手中的听筒就被杨锦程劈手夺过,按在电话机上。周振邦伸手去抢,又被杨锦程牢牢按住。

“周老师,您不能打这个电话,无论是报警,还是打给王增祥。”杨锦程一字一顿地说道,“一来,王增祥是您老朋友的儿子;二来,如果王增祥被抓,难免会说出‘教化场’,那我们12年来的努力就统统白费了。”

“她是个孩子!”周振邦低声吼着,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沈湘只是个孩子!”

“我知道!”杨锦程的手上越发用力,语气也坚定了许多,“斯金纳为了验证自己的推论,不惜把自己的孩子关进箱子里……”

“那只是不实的传闻!”

“我知道!”杨锦程凑近周振邦的耳朵,“但是我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斯金纳一定会这么做的——周老师,构建一个新世界,不可能一点代价都没有。”

周振邦定定地看着杨锦程,突然,他的身体一软,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先出去吧。”周振邦仿佛在一瞬间就苍老了许多,“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一个孩子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他蜷缩着身子,竭力忍受着膀胱的鼓胀,同时抵抗着越来越深重的睡意。他不敢合上眼睛,因为只要陷入黑暗,就会看到那张没有五官的脸。

男人靠在窗边,看自己嘴里呼出的烟消散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偶尔回头看看身后沉睡的女人,他再一次问自己:我,要不要去死?

少女赤身裸体地站在卫生间里,用冰冷的水反复冲洗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她的皮肤已经感知不到任何温度。少女抬起胳膊,仔细地嗅着。最后,她捂住脸,蹲在喷洒而下的水流中呜呜地哭起来。

老人孤独地坐在桌前,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台灯发出微弱的光。在似乎遥不可及的些许光明中,老人一遍遍地摩挲着手边的一个箱子。

杨锦程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抬手敲响了房门。办公室内一片寂静,毫无回音。杨锦程咬咬牙,抬手推开。

几天没见,周振邦可怕地瘦了下去,头发似乎也稀疏了不少。他坐在清晨的日光中,宛若一个坐化的老僧。

杨锦程走到办公桌前,向他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

周振邦的肩膀动了动,仿佛一个破败失修的机器在缓缓启动,甚至连锈涩的轴承转动的吱嘎声都隐约可辨。

他向杨锦程推过来一张纸。一张支票。

“补偿给沈湘。”周振邦的声音喑哑,“无论你用什么理由,用什么方式。”

杨锦程无言以对,点点头,伸手拿过支票。

此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年轻的实习生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周主任、杨主任……”大概是因为恐惧的缘故,实习生剧烈地喘息着,“出……出事了!”

“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杨锦程厉声呵斥道,“出什么事了?”

“那孩子……唐维,”实习生扑到周振邦的办公桌前,双眼圆睁,“今天凌晨在医院……自杀了!”

杨锦程一下子愣住,下意识地向周振邦望去。出乎意料的是,周振邦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是漠然地盯着实习生。只有杨锦程发现,周振邦扶着椅子的手背骨节上,已经渐渐泛起白色。

“你先出去!”杨锦程拉住实习生,把他推出门外,“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

办公室里重归寂静。周振邦依旧如木雕泥塑般坐着。

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在他的身上。

良久,杨锦程试探地小声问道:“周老师?”

周振邦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冲杨锦程晃了晃,示意他不要说话。随即,老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茫然地四下张望着,最后,他拿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摇晃着向书架走去。

杨锦程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刚要冲上去阻止,周振邦就已经挥起烟灰缸,狠狠地向那个斯金纳箱砸去。

这是个近乎完美的仿制品,薄钢板所制,既结实又美观。周振邦砸了几下之后,烟灰缸已经碎成几瓣。然而,除了砸掉几个转轴及摇杆之外,箱体只是微微凹陷。

周振邦的手上已经流出血来,然而,他依旧捏着一块碎玻璃,固执地一下下砸着斯金纳箱,似乎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情。

杨锦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他没有阻止周振邦,也不想阻止他。

因为他知道,那个新世界,已经彻底坍塌了。

三天后,周振邦辞去了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室主任的职务。因为事发突然,院党委经过研究,决定任命杨锦程为代理主任。

任职文件下发当天,周振邦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了半天,销毁了大量文件和自己辛苦写就的论文。临行时,他只带走了几本书,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悄然离开了。

如此巨大的人事变动让研究所内的工作人员无所适从,好在新任领导杨锦程很快就走马上任。没过多久,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平息下来,研究所内的工作秩序迅速得到恢复。大家很快发现,这位新主任似乎比前任更加喜欢独自留在办公室里,默默地一个人思考着什么。

大家不知道的是,杨锦程做得最多的,就是坐在办公桌后,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里的一个U盘。

夏天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过去,秋天很快到来。

深秋的一个傍晚,城北的某栋居民楼里,一扇房门被敲响。很快,一个面容憔悴,眼睛浮肿的女人打开房门,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白发老人。

“你找谁?”

白发老人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向她身后望去。

狭窄的居室里,正对门口的五斗柜上摆着一张照片。两侧的香烛正燃起浓烈的烟气,萦绕在那张充满童稚的笑脸周围。

老人晃了一下,似乎站立不稳。

“你姓赵吧?”老人的表情与其说亲切,不如说是悲戚,“我是社区介绍来的,听说你正在找工作?”

在每年秋季,心理研究所都要招聘一些实习生,既满足应届毕业生的实习需要,又能帮助所里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因为高校扩招的缘故,今年的毕业生数额猛增。研究所比往年更早结束了招聘工作。然而,前来联系实习的学生仍然络绎不绝。

这天下午,又有一个男生在前台和接待人员就实习问题纠缠不清。

“可是,我半年前就已经联系好了。”男生涨红着脸分辩着,“周振邦教授亲口答应我的。”

刚刚外出归来的杨锦程听到“周振邦”这三个字,心里一动,停下了脚步。

他看看这个执着的男生,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哪个学校的?”

“师大的。”男生挺挺胸膛,大声回复道,“我叫陈哲。”

四目相对。他们不知道,看似毫无瓜葛的两个人,中间连接着一个人、一个名字、一个箱子。

他们不知道,如此陌生的对视,即将发生在不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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