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里的秘密,也知道江亚喜欢独自待在这里。在他们相识之后,曾一起在这里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在这里,江亚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也正是在这里,魏巍知道自己终于选中了对付方木的利器。
在不可知的某日,这里终将埋葬那个曾让她切齿痛恨的人。
然而,魏巍已经做出了相反的决定。
选择一束光,在江亚和方木之间。
她知道自己在冒险,也知道成功的可能性极小。可是,她仍然决心要这么做。因为她有一个决定性的优势。那就是,她对这两个男人都足够了解,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当晚,如魏巍预料到的那样,朱志超在晚饭后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拽进了卧室。魏巍没有反抗,只是闭上双眼,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朱志超在她身上挥汗如雨。
足足折腾了大半夜后,心满意足,同时也疲惫不堪的朱志超才翻倒在魏巍身边,沉沉地睡去。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肆意发泄的时候,魏巍在暗自计算着他的体重。
待朱志超睡熟,魏巍才翻身爬起,到卫生间擦洗。
她没有受辱的感觉,内心的平静让她觉得既惊讶又熟悉。类似的事情在几年前就做过,只不过,那把刀子从江亚变成朱志超。
而且,刀子挥向的头颅,已经不再是方木的了。
值得。魏巍站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中倒映出的自己,默默地露出微笑。
为一束光。这一切,都值得。
肉体交合能让男女之间的关系瞬间就变得亲密。对于满脑子只剩下性欲的朱志超而言,尤其是这样。第二天一早,他已经把这个家统统交给魏巍来管理。同时,朱志超渴望魏巍对他有更多的要求,从而以满足她来表明自己有多么关爱她。于是,当魏巍提出“借一辆车,出去兜兜风”的时候,朱志超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满口答应。
那是一辆临近报废期的桑塔纳轿车。对魏巍而言,已经足够。当天晚饭后,魏巍就开着车和朱志超出去“兜风”。一路上,朱志超不住地夸赞车宽敞,开起来稳当,还对魏巍的驾驶技术大加赞赏。同时,不住地观察着魏巍的神色。魏巍始终面露微笑,对朱志超的问话一律不予回应。
开到“LostinParadise”咖啡吧后面的荒地上,魏巍下车抽了一支烟。看似无所事事,其实她在观察桑塔纳车在荒草中的隐蔽程度。朱志超一直在看着她,等魏巍掐灭烟头,回到车上的时候,朱志超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里安静些。”魏巍抬手将汽车熄火,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咖啡吧门前的马路。
朱志超显然误解了魏巍的意思,忙不迭地把座椅放平,解开裤子。
“想不到……”朱志超伸手去拉魏巍,“魏大夫你喜欢这个。”
魏巍甩开他的手,目光须臾不敢离开那条马路。
“回去再说。”
朱志超讨了个没趣,只能躺在座椅上闷闷地听收音机。半小时不到,他已经鼾声如雷。
夜色渐深,气温也越来越低。魏巍的脸色由白转青,鼻尖也冻得通红。车窗上雾气蒙蒙。她不得不时常用一条抹布擦出一块足够观察外面的干净玻璃。
熟睡中的朱志超翻了个身,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魏巍不希望他此刻醒来。然而,她不能打开空调,因为在这片荒地上,发动机的轰鸣声会变得非常刺耳。
她要躲避好,连同这个熟睡的人,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午夜时分,那辆白色捷达车从远处疾驰而来,径直开到咖啡吧门前。魏巍立刻紧张起来,屏住呼吸,把鼻子凑到车窗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辆车。然而,从车上下来的只有江亚一个人。他看起来并不愉快,重重地关上车门后,就打开卷帘门,钻进了咖啡吧里。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面前的玻璃窗瞬间就模糊起来。她悄悄地松开一直捏在手里的小瓶子,抬手发动了汽车。
桑塔纳车慢慢地驶离荒地。轻微的震动让朱志超有了短暂的清醒,他揉着眼睛,半爬起来,四处张望了一下之后,倒头再睡。
魏巍面无表情地驾车开上马路,在飞速倒退的路灯照映下,一路驶往市区。
看来,不是今天。
可是,会是哪一天呢?
魏巍别无选择,只有等待。
入夜。朱志超再次理直气壮地索取魏巍。魏巍没有抗拒,甚至还有些迎合。完事后,朱志超气喘如牛地翻身躺平。魏巍的双臂却再次缠绕过来。很快,朱志超的欲火被重新点燃,随即就是另一场暴风骤雨。
折腾到凌晨时分,已经筋疲力尽的朱志超终于沉沉睡去。在他的身边,魏巍睁大双眼,盯着天花板。
她并非毫无睡意,只是在脑海里一遍遍勾勒那个已经渐渐清晰的计划。身边这个瘫软如泥的男人,正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他每虚弱一分,自己就离成功更近一分。
第二天。阴。北风三到四级。暴雪将至。
再次来到这片荒地上,朱志超感到十分奇怪。他看看正襟危坐,始终看着车窗外的魏巍,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喜欢到这里待着?”
魏巍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复他。
“这算什么兜风啊?”朱志超不满地嘀咕道,“太冷了。还不如回家看电视呢。”
说罢,他就拧动钥匙,拍拍魏巍,催促她开车回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魏巍立刻将车熄火,脸上的表情既恐惧又愤怒。
朱志超先是惊讶,随即就恼火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魏巍就换了一副温柔的面孔。
“怎么?”她看着朱志超,语气中似乎有些幽怨,“你不愿意陪我么?”
“愿意倒是愿意。”朱志超的火气瞬间就消失了大半,“可是……”
“我曾在这里生活过。”魏巍打断他,“每逢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吹吹风,想想心事。”
朱志超眨眨眼睛,似乎还不能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调。不过,他很快就安静下来,靠坐在副驾驶位上,闷闷地吸烟。
“你坐着就好,如果困了就睡一会儿。”魏巍的语气依旧轻柔,“等我情绪好些了,就会和你好好过日子。”
朱志超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半眯着眼睛听收音机,左手还不老实地在魏巍的大腿上摸来摸去。
魏巍扭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等那只手渐渐静止下来之后,深蓝色的天空已经变成一片铅黑。风声大了起来,细碎的雪花缓缓飘落。
寂静无声的荒野中,桑塔纳轿车宛若一只静候猎物的猛兽,默默地蹲踞在一米多高的枯草之间。
魏巍感到有些疲惫。她把头抵在玻璃窗上,一阵刺骨的凉意瞬间就从额头上传遍全身。她打了个哆嗦,觉得清醒了许多。随之而来的,就是隐隐的头痛。
魏巍把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徐徐地摩挲着。
身旁的朱志超已经发出鼾声。魏巍听着,心情一点点低落下来。
这个熟睡的男人无条件地信任自己。尽管她知道,朱志超的顺从,更多的是为了索取她的肉体。然而,对于他即将面对的结局,魏巍还是不愿去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魏巍开始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在谋划复仇的9年里,她始终如同一把上膛的手枪,随时准备击发。对于死在朱志超和江亚手里的那些人,她从不同情,也不犹豫。然而,墓地一夜之后,她却对那个叫廖亚凡的小姑娘有了些许动摇。她提醒了方木,却来不及阻止江亚。尽管在某种意义上报复了方木,但是魏巍并不因此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
她开始像一个正常的人。也许,这是方木能在洞悉一切后,仍然肯放过她的原因?
现在,为了他,魏巍不得不再次让自己变成凶器。
对不起。方木。江亚。朱志超。以及被复仇之火吞噬的所有人。
我必须这么做。
为了一束光。
突然,两道光柱由远及近,在越来越大的雪花中,渐渐接近这片荒地。
魏巍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在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从马路漂移到荒地上的两盏车灯——上下颠簸、左右摇晃。但是,她似乎能感受到那辆车里的狂躁、兴奋以及浓浓的杀意。
就是今天。
就是这里。
就是他。
魏巍的全身如强弓般绷起。她紧紧地盯着窗外,同时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塑料盒,取出里面的注射器。
静脉推注后,魏巍来不及体会肾上腺素带来的身体反应,又把那个小玻璃瓶掏出来,拧开瓶盖,把一个小方巾按在瓶口。
那辆车停在几十米开外的荒地上。魏巍看着那熟悉的白色车身,感到手心里沁出了汗水。
车门打开,江亚钻了出来。他向四处看看,随即绕到车后,打开了后备厢。很快,他从后备厢里拖出一个人,扔在了荒草中。
几乎是同时,魏巍把手中的小瓶子倒转过来,立刻感到了小方巾在手心中的湿度。她转过身,把手中的方巾伸向旁边熟睡的朱志超。随着她的动作,车身晃动了几下。朱志超“唔”了一声,刚刚睁开眼睛,就感到一团湿冷的东西捂在了自己的口鼻上。他本能地抬手去抵挡,然而,一阵刺鼻的气味直冲颅腔。他的手也随之无力地垂落下来。
魏巍手里的小方巾仍然死死地按在朱志超的脸上,同时紧张地回头望向窗外。江亚的白色捷达车已经发动,调转方向,驶向荒地外面的马路。
魏巍从驾驶座下掏出一个小布包,跳下车,转到副驾驶一侧,把昏迷的朱志超拖下车来。此刻,肾上腺素的作用已经在她身上显现出来。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加快,心脏有力地收缩着,似乎体能一下子充沛了许多。
不过短短几十秒钟,魏巍已经把朱志超拖到了刚才江亚停车的地方。在荒草中,一个头罩黑色塑胶袋的人静静地躺卧着。魏巍蹲下身子,小心地揭开塑胶袋。一张血流满面的脸露了出来。从耳朵上挂着的残破眼镜和依稀可辨的五官轮廓来看,这是方木无疑。魏巍伸出手指放在方木鼻下,仍能感到一丝呼出的热气。魏巍略微放下心来。紧接着,她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方木脸上的伤势。随即,她从小布包里掏出半块砖头,转身瞄准朱志超的脸,狠狠地砸了下去。
剧痛让朱志超恢复了一些意识。他含混不清地呻吟着,双臂也开始抽搐。魏巍没有分心,全神贯注地行动着。砸了几下之后,她又回身看看方木,对比了一下两人脸上的伤口和位置。紧接着,她把方木头上的塑胶袋依原样扎好,拽起瘫软的朱志超向咖啡吧的后门拖去。
刚刚把自己和朱志超隐藏在后门旁边的荒草中,魏巍就听到咖啡吧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此时,朱志超又“嗯嗯”地呻吟起来,魏巍掏出那个小玻璃瓶,用里面的液体浸湿方巾,再次捂在朱志超的脸上。男人很快安静下来。几乎是同时,咖啡吧的后门被打开了。魏巍趴在荒草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几米开外的江亚。
江亚站在门口,先是四处观察了一下,随即就快步走开,转眼间就消失在荒草中。
魏巍深吸了一口气,拽起朱志超,打开虚掩的后门,钻进了咖啡吧。
短短的过道虽然只有几米长,魏巍却走得无比艰难。她用双手拽住朱志超的衣领,一边向后退,一边留心观察是否有痕迹留在地面上。让她感到庆幸的是,虽然有几滴血落下,但很快被朱志超的身体擦拭掉。
魏巍在心里默数着,同时使出全身的力气拖拽着昏迷的朱志超。走出过道,进入卫生间,又穿过店堂,直到把朱志超拖入活板木门的下面。魏巍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比计划中迟了五秒钟。她来不及喘口气,从布袋里拿出手电筒,调至最低亮度后,径直把朱志超拖到东侧的货架前,把他塞进了货架底层。随即,她转身奔到木梯前,在微弱的手电光下,倒退着,迅速查看着楼梯踏板和地面。擦去几处拖拽痕迹后,魏巍已经听到了头顶的喘息声和重物坠地的撞击声。她转身走到货架前,侧身挤入朱志超旁边的铁质隔板上,伸手拽平还在抖动的深蓝色布帘,关掉手电筒。
她竭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心里默默地祷念着:方木,挺住,千万不要先死去。
因为,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场。
江亚和方木在店堂里停留的时间比自己想象的要久一些。魏巍一动不动地蜷伏在深蓝色布帘后,留神倾听着头顶的每一丝动静。
有江亚说话的声音,还有踢打肉体的钝响。几分钟后,是活板木门打开的声音。透过厚实的布帘,魏巍隐约看到木梯上方有光线倾泻下来。随即,她就听到脚在木梯上踩踏的吱呀声,紧接着,一阵噼里扑通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从木梯上滚落下来。
魏巍屏住呼吸,同时伸手罩在朱志超的口鼻上,生怕任何一丝异响从布帘后传出。因为她知道,死神就在几米开外。
随着一声按动开关的脆响,魏巍的眼前一下子明亮起来。隔着布帘,她看到一个人影奔向北侧的货架。一阵铁器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后,就是铁门开启的锈涩声。之后,那个人影走到木梯前,弯腰,慢慢地向后退移着。
沉重的拖拽声再起,直到那个人影消失在北侧墙壁后。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松开了罩在朱志超口鼻上的手,立刻感到指间的滑腻。
他还在流血,希望那些伤口看上去和方木脸上的没有明显区别。
让魏巍略感欣慰的是,到目前为止,江亚还没有察觉到异样。她很清楚,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她必须等待那个机会的到来。因此,她要从现在开始保持高度的警觉和决断。
百分之三十。
江亚没有关闭铁门,加之那个隔间的回音良好,因此,尽管魏巍看不到,但是通过声音就可以推测出隔间里发生的一切。
听上去,江亚的动作急促且有序。魏巍分辨出解开塑胶袋的声音,随即就是窸窸窣窣的响动。她立刻意识到,江亚在脱掉方木的衣服。
一丝微笑展露在魏巍的嘴角。这是她最担心的部分。因为她不能确定方木当天的穿着,所以无从提前准备。但是,当她看到隔间里的塑料桶时,就推断出江亚打算把方木像玩具一样保存在水池里——就像对那个医生一样。因此,他很可能会把方木的衣服脱光。这也是魏巍敢于有所计划的原因。虽然两具赤裸的男体还是会有些许区别,但是以魏巍对江亚的了解,他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脸和眼睛上。所以,值得冒一下险。
魏巍来不及多想,她立刻动手除去朱志超身上的衣服。和江亚一墙之隔,不用担心动作被他看见,只要别发出太大的声音即可。因此,朱志超很快变得一丝不挂。魏巍把所有衣服团成一团,塞到朱志超的身后,继续留神倾听着隔间里的声音。
百分之五十。
脱掉方木的衣服后,江亚开始在隔间里走动。随即,就是一阵液体倾倒的声音。福尔马林的刺激味道从铁门里传出来,开始在储藏间里蔓延。
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哗哗的水响。江亚开始说话。
从江亚开口的那一刻起,魏巍就紧张起来。
方木是否还活着?
魏巍侧过耳朵,竭力捕捉着隔间里的任何一丝声响。
终于,方木有所回应了。尽管那声音微弱又模糊,但魏巍可以肯定,他还活着。
江亚和方木的对话一句句传来。一个兴奋又躁怒,一个低沉却平静。一个杀意渐起,一个坦然求死。
魏巍听着,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方木。你太傻。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但你的勇敢,的确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魏巍擦擦眼睛,连连警告自己要冷静。因为她必须要准确判断——甚至是预判出江亚的举动,特别是他接下来要对方木的所为。
她必须要准确地辨认出,方木的哪一句话会激怒江亚。
而与她一墙之隔的那个男人,已经快要失去理智。
魏巍悄悄地把手伸进布袋,抽出一把短柄铁锤。
终于,在江亚歇斯底里的吼声中,击打肉体的声音再次传来。
是用脚,击打部位是头部!正面!
对这个男人无以复加的了解让魏巍于瞬间就做出了决断。几乎是同时,她挥起铁锤,向朱志超的面部砸去!
隔间里的回音掩盖了储藏间里的声响,加之江亚暴怒的情绪,两个空间里几乎同步的击打声并没有引起江亚的注意。
突然,随着一阵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声,江亚的踢打戛然而止。魏巍手里的铁锤已然挥出,刚刚接触到朱志超的头部就生生停住。
粗重的喘息声传来。看来,江亚打累了。魏巍竭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借助布帘外透入的一丝光线,看着朱志超的脸。
那张昏迷的脸已经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鲜血正从各处伤口中涌出。
魏巍感到既欣慰又恶心。朱志超越是面目全非,被识破的可能性越小。然而,暴力,的确不是一件让人感到舒服的事情。
百分之七十。
魏巍勉力忍住喉咙翻涌的感觉,用衣袖擦拭着已经流淌到隔板上的血液,生怕会流淌到布帘之外的地面上。
同时,她在焦急地倾听着隔间里的动静。
方木还活着吗?
良久,期待中的呻吟再次传来,而后,就是嘶哑的笑声。
魏巍却并不感到轻松。她不知道方木能坚持多久,更不知道那个机会何时能到来。
而随着方木和江亚之间的对话,魏巍能清晰地感觉到,江亚的杀意已经越来越浓。
耳边传来工具箱被打开的声音。铁器摩擦。
魏巍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江亚掰正方木的头部,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看着我。对,就这样。”
江亚冰冷的声音。魏巍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我得承认,你是很棒的对手。和其他人相比,我真的不想杀死你——不过,该说再见了。”
江亚全神贯注的脸。方木肿胀、半睁的眼睛。举在半空中的铁锤……
凌乱的片段在魏巍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全身绷紧,握着铁锤的手几乎要痉挛。
方木,你的计划呢?为什么还没有启动?
结局。结局终于要到了。
魏巍半坐起身子,一只脚已经探出了布帘之外。
计划失败。现在是鱼死网破的时候了。这是魏巍最后,也是最坏的选择。
冲出去,在江亚杀死方木之前,用这把铁锤狠狠地砸在他头上。魏巍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方木死去。
就在她准备奋力站起的一刹那,一阵“砰砰”的巨响从头顶的店堂内传来,似乎有人在拼命敲打咖啡吧的卷帘门。
魏巍迅速收回脚,同时拉平已经掀起的布帘。
她几乎要喊出来,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将那跳到喉咙口的心脏安放回去。
那声音,那等待了许久的怪异的手机提示音,终于响了。
魏巍心里很清楚,并没有所谓的后援来到。在咖啡吧门前看到方木的那个傍晚,魏巍就知道这是他的圈套中的重要一环。
方木设置了手机闹铃,铃声正是敲打卷帘门的声音。然后,他会在合适的时机开启这个倒数计时的闹铃。在进入咖啡吧之后,方木会伺机把手机放在某处——现在看起来,他把手机留在了店堂内——待闹铃响起后,江亚会误以为有人在敲门。他会暂时离开方木的身边。就在这个时间段内,方木肯定会有所作为——比如留下证据之类。
对于魏巍而言,这也是完成计划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中,隔间里一片寂静。几秒钟后,布帘上映出一个人影,沿着木梯爬了上去。
人影消失在活板木门之上后,魏巍立刻掀开布帘,拽着依旧昏迷的朱志超,冲进了隔间里。
以江亚的性格,他一定会预先留好自己的退路,确认无人前来后,才会重返地下隔间。因此,自己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来完成计划。然而,魏巍丝毫不敢耽搁。
她穿过铁门,一眼就看到方木半仰着头,正拿着一个打结的安全套往嘴边送。安全套上血迹斑斑,而方木右手的中指只剩下一半。
看到拖着一个人的魏巍,方木明显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魏巍喘着粗气把朱志超拖到方木身边,俯身下去,拿过方木手上的安全套,看到里面是半截中指。
原来你要保留的证据是这个。
魏巍把安全套塞进朱志超嘴里,并一直顶到喉咙。这个昏迷的男人依旧保持着吞咽的本能,喉结上下蠕动着。很快,那个安全套就消失在他的口腔里。
奄奄一息的方木立刻明白了魏巍的意图,本能地抬起一只手去阻止她。
“不……”方木脸上模糊的血肉中吐出几个微弱的音节,“我不能……”
魏巍轻而易举地按住了他,随即就把那块小方巾蒙在方木的口鼻上。
方木一下子瘫软下去。
魏巍把方木挪开,然后把朱志超移到他的位置上,仔细对比了二人的脸部之后,魏巍抬脚在朱志超脸上猛跺了几下。如此,两个人的脸都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魏巍摆好朱志超的手脚,拖着方木向隔间外走去。
把方木塞进东侧货架的底层隔板上,魏巍随即钻进去,蜷起身子。刚刚拉平布帘,魏巍就听到活板木门被拉开了。紧接着,就是江亚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进了隔间。然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魏巍屏住呼吸,闭上双眼,仿佛整个身体都消失了,只留下一对耳朵在倾听着隔间里的动静。
隐约的喃喃自语声。难以觉察的呼吸声。
突然,一声钝响在隔间中响起,伴随着颅骨碎裂的声音。
魏巍一下子睁开双眼,消失的知觉瞬间就回到身体上。然而,她只撑了几秒钟就瘫软下去,无力地抱着一动不动的方木。
调换成功。
百分之九十。
在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魏巍悄无声息地躲在布帘后。身体已经疲惫至极点,意识却不敢有半点放松。她听到江亚在默默地哭泣,把“方木”的尸体扔进水池里的福尔马林溶液中,冲洗地面。最后,他关上铁门,摆好货架,关闭电灯,沿着木梯钻出了活板木门。
在寂静却相对安全的黑暗中,魏巍慢慢地把朱志超的衣服套在方木身上。期间,方木曾有过短暂的意识恢复。魏巍用那个小玻璃瓶和方巾再次让他昏迷过去。
凌晨4点左右,魏巍确信江亚已经睡熟之后,钻出货架,一点点把方木拖出活板木门,穿过漆黑一片的店堂,来到卫生间里。
打开便池后的木门,魏巍把方木放在过道里,然后从布袋里掏出一卷细细的铁丝。一端在插销的锁杆上绕了一圈,然后把铁丝的另一端拉到木门的另一侧。随即,她关上木门,在门缝里拉动铁丝,在难以觉察的滑动声中,锁杆慢慢插进锁套里。魏巍轻轻推动木门,确认已经锁好后,她用力拉动铁丝,绕在锁杆上的铁丝脱落下来,顺着门缝回到魏巍手里。
魏巍重新拽起方木,艰难地沿着过道一路走到尽头的铁门处。
几秒钟后,魏巍和方木已经回到了那片荒地上。魏巍关好后门,看看漫天飘落的大雪,心下有小小的喜悦。看起来,掩盖足迹的工作可以省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拽着方木,尽量贴着墙边,一直走到荒草丛中,才直奔那辆桑塔纳车而去。
把方木放倒在后座上之后,魏巍已经耗尽了全身所有气力。她勉强爬进驾驶室,略休息了一下,就发动汽车,悄无声息地向荒地外开去。
驶上马路,桑塔纳车骤然提速,向市区的方向飞驰。魏巍从后视镜里看看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后座上的方木,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百分之一百。计划成功。
回到朱志超家楼下,天色已微明。此刻,肾上腺素带来的身体亢奋已经消失殆尽。整整一晚的奔忙让魏巍感到全身酸痛。她足足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方木弄进房间里。
脱掉他身上的衣服,魏巍拿出酒精和药棉,细致地擦拭着方木的伤口。他的躯干处无大碍,伤势主要集中在头部和右手上。
酒精擦拭伤口的刺痛让方木恢复了些许意识。然而,肿胀的双眼只能开启一条细细的缝隙。看到那缝隙中透出的一点光,魏巍略放下心来。
清理好伤口,魏巍小心地按动着方木的头面部,能清晰地感觉到颧骨及牙床骨处的骨折,其他位置有开放性创口和血肿,但似乎性命无虞。
魏巍把他的右手中指包扎好,又在伤口上涂抹了药膏。然后,她撬开方木的嘴,喂了一些糖水和消炎药。方木再次昏睡过去。魏巍在他身边守护了一会儿,天亮的时候,她再也坚持不住,趴在方木的身边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魏巍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方木。他还在昏睡,气息平缓悠长,只是体温有些升高。
魏巍清点了一下朱志超家里剩下的现金,起身去卫生间洗漱。站在镜子前,魏巍看到朱志超的牙刷还插在牙杯里,身体不由得晃了晃。默立良久,魏巍吸吸鼻子,平静地洗脸。
出门后,她先去药店购买了一大堆药品和营养液。随即,魏巍来到附近的一家大型超市门前,径直去了某银行的信用卡代办点。为了追求信用卡市场占有率,工作人员并没有对魏巍提供的信息做详细核实。几十分钟后,魏巍顺利地用朱志超的身份证办理了一张信用卡。
最后,魏巍去了农贸市场,买了足够几天用的食物和日用品。回到热力公司家属区,魏巍在进入楼道之前,在101室的阳台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随即转身上楼。
做饭,炖汤。为方木清洗伤口、输液、换药。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最初的几天,方木还是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不过,随着伤口的慢慢愈合,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是还虚弱到不能完整地说话。
现金很快用完,好在那张信用卡已经开通。魏巍精打细算,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外加治疗,还可以勉强应付。
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方木正在一点点好起来。
一天早晨,魏巍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吃了两片止痛药后,痛感仍然没有减轻。魏巍抱着似乎要裂开的头,踉踉跄跄地冲到卫生间,拿出仅存的两支杜冷丁,敲开一支做静脉推注。
几分钟后,痛感有所缓解。她呼出一口气,似乎眼前和耳边都清晰了许多。紧接着,她就听到卧室里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魏巍迅速返回卧室,看到方木躺在地板上,正在勉力挣扎着。
魏巍上前扶起他,把他平放在床上,刚要去拉动被子,就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拽住了。
魏巍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方木圆睁着双眼,尚未完全消肿的脸上布满了青瘀和结痂的伤口。
“为什么?”
这是几天来,方木第一次说出完整的句子。虽然简短,但也足以让魏巍放下心来。
她没有回答,而是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卷胶带,不顾方木的挣扎与撕扯,把他的两只手都牢牢地绑在床头上。
做完这一切,魏巍按捺住微微的气喘,俯身在方木耳边,缓慢且清晰地说道:“你不应该死,该死的是江亚、朱志超,还有我。”
他的确不应该死。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101室的女孩,还有老吕和朱志超这样的人。
当魏巍听到那个女孩面无表情地吐出“487”这个数字的时候,她一下子被击垮了。女孩对外界毫无感知,却唯独记得自己被性侵的次数。写在阳台玻璃上的,不是三个简单的数字,而是“救救我”。
救救她。救救孩子。救救善良。救救直面黑暗的勇气。
这个罪孽深重的城市,需要一缕真正温暖的强光。
方木始终保持着时断时续的挣扎,无声,沉默。魏巍没有理会他,只是对他挣扎的幅度和气力略感欣喜。到了晚上,方木突然不再反抗。当魏巍把一碗鸡汤端到床边的时候,他低声说道:“你放开我,我保证不逃走。”
魏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上前撕开了他手腕上的胶带。
拒绝了魏巍的搀扶,方木颤抖着站起来,然后,一步一步地挪到客厅里。似乎在卧床的日子里,他已经对行走感到陌生。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方木身上的睡衣已然被汗水湿透。魏巍把鸡汤放在他的面前,然后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方木一动不动地看着汤碗上冒出的热气,脸上是纵横交错的伤疤。看上去,既狰狞,又有深深的落寞。良久,他抬起头,环视着四周。最后,方木面向魏巍,轻声问道:
“朱志超——就是你在墓地对我说的那个人?”
魏巍没有作声,只是把汤碗向他推了推。
“他死了,对么?”
魏巍依旧没有回应,起身离去。
方木低下头,轻叹一声,小口喝起汤来。
他喝得很慢,很专心,之后把汤碗里的鸡肉吃得一干二净。
等他吃完,魏巍把汤碗收起,送到厨房里。刚刚迈进厨房,她就听见方木在身后低声说道:“谢谢。”
魏巍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如是几天。方木的康复似乎迈过了一道坎,速度开始加快。又过了两周之后,他已经可以下床随意走动。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那一小块天空,从日出到日落。
魏巍常常凝视着他,看他和窗口的光线构成一幅剪影。她不知道方木在想些什么,也不想知道。只要他活着,这就足够了。
尽管她很清楚,离别的时间就要到了。
一个上午,他们吃过早饭后,魏巍照例坐在电脑前浏览网页,方木却和往日有些不同。他没有呆坐着望天,而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的焦躁被魏巍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最后,方木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道:“我得出去。”
魏巍看看他,平静地问道:“干吗?”
“找点事情做——随便什么都行。”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我总不能让你一直养着我。”
“你哪儿也去不了。”魏巍把电脑显示器转向他,“因为你已经死了。”
那是国内某知名网站的专题网页:“城市之光”出庭受审。
方木却显得无动于衷,只是扫了一眼标题,就移开了目光。
这是注定的结局,或早或晚,它都一定会来到。
“警方知道福尔马林溶液里的人不是我。”方木想了想,“用DNA技术,很容易就能查明这件事。”
“要回去么?”魏巍面向他,“重新做警察?”
“不。”方木摇摇头,“我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
方木看着魏巍,突然笑了笑:“因为你。”
魏巍一愣,随即心下一片豁然。
江亚已然伏法,死刑的判决也是可以预见的结果。然而,方木不能再以一个生者的身份重返人间。因为一旦搞清了“无名氏”是朱志超,魏巍就难逃干系。
“无所谓。”魏巍重新面对显示器,因为她不想让方木看到自己的泪水正在眼眶里打转,“我能活到什么时候都说不定——在哪里都一样。”
方木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起身回房间了。
直到夜幕降临,方木也没有出来。魏巍一个人吃完晚饭,平静地洗漱完毕,就关掉电灯,躺在沙发上。
黑暗中,一间屋子,两个男女,在一墙之隔的空间里各自想着心事。
她在想着他,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虽然不知道,但魏巍不希望方木想到她自己,宁可他在想父母、同事、那个叫廖亚凡的女孩,甚至是江亚。
你应该好好的,继续用你的智慧和勇气,化作一缕光,照亮这个城市。不要像我,用心机与仇恨折损了一生。
你已经惯于放弃与牺牲,我也能。
凌晨时分,魏巍翻身坐起,直奔卫生间而去。在浴柜里,她找出一枚剃须刀片。然后,魏巍拧开水龙头,让温水流进浴缸。随即,她拉上浴帘,抬脚跨了进去。
水流很小。魏巍不想让方木听到水声。她坐在浴缸里,渐渐感到了温水浸湿睡衣的热度,一边盯着水龙头,一边把左手腕轻轻地按在浴缸底。她暗暗祈祷水流得快一些,因为时间每过一秒,她的决心就会减少一分。终于,温水已经漫过她的手腕。魏巍捏起刀片,将刀锋按在左腕动脉上,轻轻地闭合双眼。
正在她准备用力切下去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浴帘被拉开的哗啦声。魏巍下意识地睁开双眼,只看到一个人影猛扑过来。紧接着,手里的刀片被夺走,那个人收力不及,整个身体也失去了平衡。
水花四溅。方木跌进浴缸,在水中紧紧地抱住了魏巍。
“不要死。”方木在魏巍的耳边低声说道,还带着微微的气喘,“要好好活着。”
一瞬间,仿佛有一道壁垒轰然坍塌。
魏巍的十指紧紧地扣在方木的后背上,在哗哗的水流中,放声大哭。
第二天一早,魏巍在温暖的床上醒来。一夜好眠。舒适且慵懒。魏巍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地披衣下床,走到客厅里。
屋子里寂静无声。魏巍从客厅走到厨房,又到卫生间,依旧不见方木的人影。她站在浴缸前,看着早已冷透的半缸水,渐渐地清醒过来。
餐桌上摆着做好的饭菜。还有一张折好的纸。
魏巍坐在桌旁,默默地看着那张纸,良久,才慢慢地打开来。
我走了。离开这个城市。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不管还有多长时间,请不要死,活下去。也许在未来的某日,我们还会再见。
方木
寥寥几行字,魏巍却看了很久。之后,她把那张纸依原样折好,小心地放进衣袋里。
冬天很快过去。魏巍渐渐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朱志超的消失,魏巍也乐得其所。她一个人散步,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在除夕夜做了年夜饭,又一个人慢慢地吃光。在鞭炮齐鸣、漫天花火的午夜,魏巍静静地看着亮如白昼的窗外,告诉自己,又活过了一年。
方木离开一段时间后,魏巍突然收到了一张来自沈阳的汇款单。金额并不大,但足以让她支付生活开销。此后的每个月,她都会收到一笔钱。尽管每张单据上都没有汇款人的名字,但魏巍知道那是谁。
他的名字已经在C市成为一个传奇。江亚被执行死刑后,警方公布了本案的全部细节,包括那个断掉了手指的警察。随着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笼罩在C市上空的阴霾似乎也在慢慢散去。越来越多的人放下戒备,展露笑颜。温暖的阳光,重新开始眷顾这片土地。
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在不起眼的城市角落里,悄悄地生活着。
偶尔还是会想起他,猜测他在另一个城市做些什么,如何生活。是否还在果断坚决的同时,保有善良、温暖的眼神。
在更多的时间里,魏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尽管这听上去是人之将死的不祥征兆,然而她并不在意这些。在这漫长又短暂的十年中,魏巍早已学会平静地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甚至当她拎出记忆中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时,她仍然感受不到丝毫的悔意或痛惜。在恰如其分的时间里遇到恰如其分的人,实在不必惊喜,或者遗憾。
活下去。只要活下去。让每一次呼吸,都不辜负那个警察的隐姓埋名和背井离乡。
春天之后是夏天,偶有枯叶飘落的时候,秋天来了。
在本该收获满满的季节,魏巍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头疼的频率开始加快,每一次从昏迷中醒来,都仿佛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方木寄来的钱,除了必要的生活费用之外,几乎都被魏巍用来购买止痛药了。然而,即使吞下整盒药片,除了眩晕与剧烈的呕吐外,痛感已经不肯再减轻半分。魏巍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肿瘤在一点点膨胀,不动声色地侵蚀着她本就剩余不多的生机。
一天中午,魏巍在厨房准备简单的午饭。当她把油烧热,准备去磕开一个鸡蛋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从头部传至全身。仿佛一枚炸弹在脑中爆开,又好像数根烧红的钻头直插颅腔。
魏巍的身体抽搐起来,手中的鸡蛋砰然坠地,散开一片黄白相间。眼睛痛得睁不开,她摸索着关闭了煤气,然后,手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挪到卫生间。
本想用冷水洗洗脸,然而,当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整个人都愣住了。
两行鲜血顺着她的鼻孔流淌下来。魏巍用手抹了一下,苍白的面庞立刻变成了大花脸。她拧开水龙头,撩起冷水洗着鼻子。然而,血越流越多。很快,一盆冷水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同时,越来越明显的眩晕感和沉重感渐渐袭来。魏巍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变成了几百斤重的铅块。
她停止擦洗,双手扶在洗手盆上,看着鲜血一滴滴地落在池水中,消散,融入越发浓重的红色中。
突然,魏巍笑了笑。
终于来了。
终于没能撑过这一年。
她忍着剧痛,迅速行动起来。先是伸手取下毛巾,捂在鼻子上,然后,魏巍用另一只手在浴柜里快速翻找着。几秒钟后,最后一支杜冷丁被她捏在手里。
在那些疼到生不如死的漫漫长夜里,魏巍都没有用到它。因为,她需要它帮助自己支撑到最后一刻。
因为,还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静脉推注后,魏巍取下脸上的毛巾。血还在流,但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汹涌。魏巍洗了把脸,扎好头发。本想再略化一下妆,然而,她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于是,魏巍放下粉饼,拿出口红在灰白的嘴唇上涂抹了几下。
做完这一切,魏巍扶着墙,走到厨房,从抽屉里取出一把细长的水果刀,藏在袖子里。随即,开门下楼。
101室的男人打开门,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楼上这个深居简出的女人。
“你找谁?”
“吕哥,我是朱志超的女朋友。”女人脸色苍白,唯独嘴唇红艳夺目。
“你有事么?”
“朱志超撇下我跑了。我病了,头疼得厉害。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女人眉头紧锁,眼睛半眯着,似乎被疼痛折磨得不轻。
“这个……”男人有些犹豫,脸也慢慢拉长。
“我只借二百块钱。而且,”女人突然解开了睡衣的两颗扣子,“你想怎样都行。”
男人盯着她敞开的胸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让开身子。
“进来吧。”
这是一间老式格局的一室一厅,阴暗,脏乱。客厅里只摆放着沙发和一张当作电视柜的桌子。褪色的木质地板上到处丢满了衣服和酒瓶,仿佛一个垃圾堆。在垃圾堆的中间,小女孩只穿着背心和内裤,光着两条腿,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上的乒乓球比赛。
她是如此专注,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即使是父亲拽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进了卧室。
撕扯声。解皮带的声音。床铺咯吱作响。最后,是一声短促的尖叫。
小女孩毫无反应,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几分钟后,那个陌生的女人走了出来,还带着粗重的喘息。
女人径直走向沙发旁的电话机,颤抖着拿起话筒,按下三个数字。
小女孩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到女人握着话筒的手沾满了红色的黏稠液体。
“喂?同发热力公司家属区6号楼101室,杀人了。”
说完这句话,女人就挂断电话,转身看着小女孩,笑了笑。
“别进卧室。好好活下去。”
随即,女人就踉踉跄跄地走到门旁,打开门,走了出去。
室内一片死寂。小女孩慢慢地站起来,仿佛第一次来到这里似的环视四周。当她的目光投射到卧室门口蔓延出来的一摊红色液体时,女孩的视线稍稍停留了片刻。
最后,她转头面向女人消失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扬。
秋意盎然,阳光正好。
魏巍走在街上,脚步蹒跚,满眼都是眩目的白光。
路人们惊恐地躲避着,看着这个面露微笑,目光散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迹的女人。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摸出电话报警,还有的人打算上前搀扶,又踌躇万分。
越来越明显的麻痹感渐渐传遍魏巍的全身。她已经不能思考,却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似乎随时可以飞跃起来。这让她有一种平静又喜悦的感受,仿佛迎接她的不是冰冷的死亡,而是温暖祥和的彼岸。
走吧。走吧。
穿过秋日与冬季。穿过仇恨与纠缠。穿过杀戮与拯救。穿过无尽的轮回,直达那绿草遍地,颂歌吟唱的所在。
与你此世永别,与你两生相望。
春天的花,将开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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