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永琪睁开了眼睛,整日的昏睡让他分不清白天黑夜,他每次睁开眼睛,都要先分辨一下屋内的光芒是来自外面的阳光,还是里面的烛光。然后,他看到了烛光,还有坐在床边睡着的胡嫱。
永琪吃力的叫了一声:“嫱儿……”
“你醒了?”胡嫱露出一丝笑意,笑意中还夹杂着失落。她忽然注意到,永琪的印堂隐隐发黑。
永琪嘴唇抽搐着,低声问:“怎么……又坐着熬夜……”
“我不要睡,不要离开你半步,我要一直守着你,这样,我才不会错过每一次你清醒的时间,它太珍贵了……”胡嫱说着话,不禁又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又食言了……”
胡嫱捂着嘴,低声的抽泣,不住的摇头。
永琪缓缓抬起手,他的手掌摇晃着,是那么无力,一点一点的,好不容易触碰了胡嫱的面颊。胡嫱察觉到,忙握住永琪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她还是流泪不止。
“下次……只要下次能下地……我……我一定立刻带你走……不挑时间……不做计划……说走就走……去……去你想去的……地方……”永琪鼓着气力,却还是几个字一停顿,好不容易说完了这几句话,紧接着喘了好久的粗气。
胡嫱还是哭,面对已经病入膏肓的永琪,却还在考虑着带她离开,她说不出心中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滋味。
多日卧床不起的永琪,大腿疼痛日增,且肿胀依旧不消不溃,于是再次迎来了一拨又一拨人的探望,最常来的是琅玦,然后是乾隆,还有永珹和孟冬、永璇、永瑆等皇亲。每次来到他床前看望的人,要么是哭哭啼啼,要么是唏嘘惊叹,永琪觉得自己的床好像是一个戏台,每天轮番入场着不同的人,有的人可能入戏,有的人只是看个热闹。但无论是入戏的,还是看热闹的,永琪始终没有看到懿泽的影子。
永琪脑海中常常闪现一个问题,他已经答应过胡嫱不再去见懿泽,而懿泽又不会主动出现,他想,他这辈子大约没有和懿泽再见面的机会了。
有一日,胡嫱在床边给永琪擦脸。卓贵进来,悄悄的对胡嫱说:“听陈公公说,皇上想给咱家王爷冲喜!”
“冲喜?”胡嫱闷闷的问:“冲什么喜?”
“还能是什么喜?当然是给王爷纳妾了!”卓贵说着,又叹气,道:“皇上也是希望王爷好起来,刚才陈公公派人来问奴才,看看王爷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人。要是王爷有中意的,就娶进来,要是没有,皇上就从秀女中挑一个!”
胡嫱听了,无言以对。
“告……告诉他……不许……”永琪微微睁开眼睛,那样子,几乎气力全无。
卓贵忙上前问:“王爷,原来您醒着呢?”
永琪低声的、艰难的说:“有三个……为我……守寡……我都……嫌多……何必耽误……人家……终身……”
卓贵听着永琪连说句话都几乎要抽筋的样子,心里发麻,忙止住道:“行,奴才知道了,您还是歇着,省省力气吧!”
胡嫱听到永琪提了“守寡”二字,心中一颤,她不知道,永琪是不是真的已经预见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看看二月已过,胡嫱默默难过着,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到生命的曙光。
到了三月初,那几日天气都极好,胡嫱试图给永琪的屋子通通风,又怕冻着了他,因此把窗户开的很小,且进风的方向不能对着床。开窗之后,胡嫱用手试了一下风向。
忽然,她感到有人从身后抱住了自己。
胡嫱吓了一跳,猛然回头,看到永琪神采奕奕的站在那里对自己笑。胡嫱感到不可思议,她记得刚才还看见永琪躺在床上的,于是惊讶的问:“真的是你?你……你能下床了?”
永琪笑道:“我今天忽然觉得自己好多了,一下子就起来了。”
胡嫱打量着永琪,果然印堂的黑色已经不见,瘦弱的脸上也微微有了色泽,连嘴唇都比前些日子发红了。胡嫱惊喜的问:“你真的好多了?那……那我们……”
“我们今晚就走。”永琪回答的非常利索。
胡嫱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发出温柔甜美的声音:“那……那我得赶紧去收拾东西了。”
永琪笑道:“去吧,再好好检查一遍,我们这次走了,可就再也不回来了,你千万别落下什么要紧的东西。”
胡嫱点点头,先在紫薇寒舍收拾了一通,又回望雀楼检查了一遍。
永琪趁胡嫱回望雀楼的时间,交待滢露、玥鸢等照看着孩子,自己却从紫薇寒舍走了出来。
紫薇寒舍的下人们见永琪这次躺了半个多月后,竟然说下床就下床了,并且看起来比前些日子更加矫健,都感到十分诧异,窃窃的议论着。
永琪来到芜蔓居院外,却想起他答应过胡嫱不会去见懿泽的,他换了几个角度往里面看,都只是看到院中浇花、扫地的几个丫鬟,心中感到一阵失望。但他不想违背对胡嫱的承诺,只得默默的离开了。
他抬头看着天,天很蓝、阳光很灿烂、没有风,而他也能走得了路,看来这真是一个适合离开的日子,他也不能再有任何借口推脱了。他一直默默的问自己,到底还有什么事没做?还有什么事需要在离开之前做好?到底还有什么事?
他想了半天,除了懿泽,那就还有瑛麟了。
永琪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见过瑛麟了,自皇后出事后,南巡回来,一次也没再见过。如今要走了,也不知她是什么样子。
想着的时候,永琪已经来到了东来阁。
东来阁的丫鬟羽荼看到永琪,行了礼,慌忙跑进花房,惊喜的大喊着:“福晋!你快看!是王爷来了!”
永琪便知道瑛麟在花房中,于是迈着直直的腿,慢慢走进了花房。花房的四面全都是花,一层一层整齐的罗列着,好看极了。
瑛麟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在那里剪花枝,她听到了羽荼的传话,也听到了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淡淡的笑着,说话的腔调颇为讽刺:“真是稀奇,王爷竟然还记得府里有我这号人?”
永琪走到瑛麟身旁,闻着满屋的花香,笑道:“真没想到,你竟然种了这么多花,难得这些花这么早就开了。”
瑛麟随口答道:“温室的花,当然开的早。”
永琪点点头,问:“怎么有兴趣种花?我记得你以前没有这个爱好。”
瑛麟道:“打发时间而已。”
“打发时间?”永琪笑了笑,又问:“既然时间这么难打发,为什么还要一直留在这个无聊的地方?”
“你这话问的真是好笑!我是你的妻子,不在这里在哪里?冷宫里多的是常日无聊的妃嫔,不都老老实实的在那等死吗?”瑛麟说笑着,回头看到永琪,惊讶的问:“许久未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永琪笑道:“我快要死了,你不知道吗?”
“我听说你病的很重,可是……”瑛麟上下打量了永琪一番,啧啧叹道:“我看着你,好像也没传闻中说的那么严重。”
永琪又笑了笑,向丫鬟们摆了摆手,丫鬟们都退下了。
“坐下好好陪我聊聊好吗?”永琪说着,坐在了花房的一张椅子上,那条肿腿还是直直的往前伸着。
瑛麟见状,就坐在旁近的一张椅子上,用剪子剪起指甲来,一边笑问:“怎么?是不是懿泽和胡嫱都得罪了你,想起我来了?”
永琪笑着摇了摇头。
瑛麟琢磨着,又说:“可是,这么长时间了,你会突然来找我,肯定得有什么理由吧?”
永琪笑道:“看见你真好,你还是那么年轻,一副少不经事的样子。”
“我们不是说好的死生不复相见吗?”瑛麟歪着脑袋,笑得怪怪的,道:“我坚持了这么久都没有破戒,你怎么反而坚持不住了?”
永琪笑着摇了摇头,慨叹道:“你都还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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