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刺史罗辩坐赃污,诏命京中百官往观其就戮。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两人走下城墙,步入帅帐,虞文俊正盘膝坐在一张席子上,身前是一个用来充做书案的箱子,一盏铜灯旁堆着不少文书。他就趴在这临时书案前算着军中储粮。不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见范成仁默不出声地瞧着自己,便放下算筹起身道:“如今伯昇已退,明公何不遣兵往赴平城解围?”
范成仁点点头,却问道:“若退平城之敌,何人可继为平城总兵?耿慎敏如何?”虞文俊略一思索,缓缓摇头道:“昔在东宫与任帅论及诸将,他曾言及耿宪刚而自矜,非将帅才也。”
范成仁闻言微微点头,沉吟道:“传令下去,命阿斯兰、栾延业、阿拉坦、耿慎敏诸部分道齐进,速解平城之围。另,”他踌躇了一会,“向陛下上疏,请以阿斯兰为平城总兵,兼并州权知兵马使。”
“啊?”正预备去研墨的丛敏停下了脚步,“明公要将阿斯兰调出羽林军?”
“也只能如此了。丘升材性躁,于子彬又过于温厚,依雷虽然沉稳干练,但是晟郡王倚之甚重。况且这三人资历都浅,统摄一军,也是难以服众,”虞文俊皱着眉头思索道,“若诸将不协,这仗就没法打了。前敌主将,还真是非阿斯兰不可。”
伯昇率领三万精骑离开大营之后,弗由王子立即下达了攻城令。六万大军涌出营垒,蚁群一般前仆后继地攀向青黑色的高大城墙。
盘石岭之败,主将阵亡,令守城军队的士气极为低落,可是图鞑大军逼至城下四面围住,却一连数日没有攻城,这件事让崔如贤也大感疑惑。
“围而不攻?”拈着胡须,他沉吟不已。
低沉压抑的画角声响了起来,崔如贤和两个巡检都松了口气:“终于来了。”心下立即又转为紧张,图鞑人终于是要来攻城了。从城头望去,胡兵蔽野而来,众人不禁都有些头皮发麻。
士兵们弯着腰,在雉堞后奔跑着,寻找各自的哨位,张盾,架弩,静静地等待着。“咕噜”一声,那是有人咽下口水压住心中的惊惶。
巨大的木车弩旋转着,瞄准着,绞车吱吱呀呀地拉动弓弦,终于“嗖”的一声,长达五尺的弩箭激射而出。
一场极其惨酷激烈的攻城战,就此打响。
这一打就是九天。图鞑军先以云梯、冲车攻城,城上则以矢石擂木还击。城外垒山筑楼,城中当即投以火攒,继以火箭射之,将木楼焚之殆尽。图鞑军夜挖隧道,城中又以横壕将之截断。崔如贤在城头来回呐喊,鼓舞士气,甚至刺血为书,以忠义激励将士。城中军民无不感动,无论形势如何危急,也再没有人说出弃城的话来。
张善行和安士政身先士卒,日夜守在城头,分头调拨人马,总在第一时间出现在最危急的地方,红着眼,浑身脏污戾气逼人地挥舞横刀,率领着和自己一样脏污发臭一身血腥的官兵将已经攀上城头的胡兵杀死。
他们并不想做英雄,却被时势逼成了英雄。
刺史李俨每日呆坐衙中,口中不停念祷西天佛祖南无观世音玉皇大帝元始天尊太上老君。
图鞑军用尽办法,在城墙脚下也挖出不少大洞,却是没有办法踏进城内一步。弗由命人射书入城:“若有生致主将献城者,封万户,赏万金!”
城中原书射回,背面写道:“如有斩图鞑大酋者,一照此赏。”弗由气得七窍生烟。
九天过去了,图鞑军付出了九千具尸体的代价,一无所获。
图鞑人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将战死的九千同袍合葬一处。那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场面。
阳光炽烈,都支和大家一样,默不作声地瞧着一钁钁的泥土洒向大坑里,渐渐掩住了堆叠在一起的无数具尸体。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刀柄,良久终于长叹了一声。
他瞧着蹲在大坑边面色阴郁不语的弗由,想了想鼓起勇气走了过去。几个附离见一名年轻的百户长走过来,呛地一声齐刷刷拔刀在手:“退下!”都支却并不畏惧,冷冷地道:“我有事要禀报王子。”
弗由并没有朝都支这边瞧上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大坑里的尸体,听到说话摆了摆手,几名附离收刀退了下去。弗由这才问道:“什么事?”
都支抚胸行礼道:“我想请王子下令停止进攻。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
弗由伸手拨弄着皮盔上的五色翎羽,依然没有瞧他一眼:“那你有什么好法子?”都支却沉默不语。弗由便不再理会他,呼地起身,向自己的穹庐走去。
早见穹庐前有两人等候在那里,前面那人头戴巫帽,身穿对襟长袍,气度沉着,竟然是图鞑汗国大祭司德拉钦,他身后那人一身士兵装束,却用黑巾蒙住了脸,瞧来身段窈窕,居然是个女兵。
“大祭司?”弗由微微皱眉,德拉钦点点头,不等他招呼便掀开帐幕走了进去,又对那女兵道:“你也进来罢。”
大帐的角落里匍伏着一个年轻的汉家少女,容貌姣好,却是双目无神,衣不蔽体,大片雪白的肌肤都袒露出来。她呆呆地望着来人,一动也不动。走进来的女兵见此情形,微微皱眉。弗由瞧见少女,命令道:“你到后面去。”
见那少女爬到屏风后面去了,弗由这才问道:“大祭司怎么到我这里来了?”又瞧了那女兵一眼,“她是谁,一位女祭司么,怎么穿成这样?”
德拉钦盘膝坐下,这才说道:“这位是皇甫姑娘,从南边来的。”说着转头瞧了瞧那女兵。那女兵略一犹豫,向弗由抱拳拱手道:“皇甫沁,见过王子殿下。”行的竟是汉人的礼节,声音却很好听。
弗由目光闪烁,带着一丝玩味的神色:“汉人?”德拉钦并不答话,却语气平淡地道:“我这次来,是请王子下令停止攻城,立即撤兵。”
弗由转头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你不要笑,”德拉钦神色不变,“我知道王子是在赌气,但你不可以拿数万儿郎的性命来赌。我不知道为什么王子一定要攻打平城,但现在请王子立即停下来,撤兵。回云中牙帐去向大汗请罪。”
弗由讥讽地瞧着他:“你也怕了?”
德拉钦缓缓摇头:“大神在上,我从不惧怕任何人,哪怕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君主。和你们一样,我也赞成向东唐用兵,因为如今敌强我弱,如果咱们不保持主动进攻的态势,就会被汉人反打上草原来了。”
他看到弗由眼中的疑惑,继续说道:“可是打仗不可以乱打,咱们草原的健儿,来去如风,最擅长速战速决,却打不起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大神赐我有数之兵,如有折损,那是得不偿失,就算打下了一座平城,那又如何?”
“我知道王子只是想证明给大汗瞧瞧,你也很会打仗,那又何必急在这一时?要打仗,以后还的是机会。还是先撤兵罢。”
弗由轻轻点头,瞧来似乎已被说服,听到最后几句,却面露冷笑,终于按捺不住道:“大祭司,祭天的时候,大神的旨意真的是要莫多做草原的下一个可汗么?”
德拉钦一听此言,眼中精芒一闪,却扫了那女兵一眼:“皇甫姑娘,还请你先出去一会。”皇甫沁点点头,一掀帐幕走了出去。
她一出大帐,迎面便撞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将领,腰佩宝刀,身隐杀气,却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她戒备地停下脚步,冷冷地瞧着对方。
她知道这人的身份,图鞑汗国前军主将郁罗。
郁罗粗眉微扬:“祭司,还是女将?”说着便伸手想去摘下她蒙面的那块黑纱。
呛地一声,他手还未到,皇甫沁也并不闪避,一把泛着寒光的软剑已经递到他咽喉之上。几个附离见状,也都拨刀在手,紧张地注视着。
一股寒意从郁罗背上直冒上来,对面的女兵一双妙目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那把剑稳稳地抵在自己的咽喉之上。他强自镇定心神,哈哈一笑退了一步。见他退让,皇甫沁还剑入鞘,再不瞧他,径直从他身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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