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鞑寇边,朝臣或请修古长城。帝曰:“图鞑灾异相仍,霍察不惧而修德,暴虐滋甚,骨肉相攻,亡在朝夕。朕方为公扫清沙漠,安用劳民远修障塞乎?”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任停云出了东宫广运门,与晟郡王道别后沿着横街向西行不多远,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迎面遇见一位紫袍玉带的年轻官员,身长七尺九寸,生得白皙俊秀,身形剽悍,气度不凡,年纪比他还略小,清亮的双目微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高傲。这人拱手笑道:“见过任侯,侯爵几时回京的?”
西京官场之中,封爵者则喜以爵位相称,以示门第。见到来人形貌,再听这话,任停云便猜到了对方是谁,作揖回礼道:“可是杨谏议?停云今日才从关外赶回,闻说荣全大人新婚在即,停云先表贺意。”
帝国政坛后起之秀中最出类拔萃的一文一武,相遇在这皇宫之前,却是气氛怪异。
杨秀听他并不称自己男爵,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淡淡笑道:“任侯总兹戎重,公务繁忙。咱们虽是同殿为臣,却也难得一聚,若得闲之时,当造潭府与君侯晤谈。”
任停云暗叹口气:“男爵此言,停云实不敢当。其实该是停云往府上拜望令尊才是,且请男爵代向老大人问安。停云有事在身,就此别过。”
两人相揖别,错身而过。杨秀面上笑容顿失。他自承天门进宫,一路往北直至公主所居的淑景殿,内侍恭敬道:“长公主殿下尚在安寝,请大人在外先等一等罢。”杨秀不耐烦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起来。你只管领我进去。”
这内侍知道杨秀是即将做驸马的人,不敢怠慢,只得领他进了明间。
宫女嫣香迎上来笑道:“大人来了,殿下已经起来,正在梳理呢。”杨秀皱眉道:“嗯,她还在生气么?”嫣香道:“这几日一直都不大高兴。大人,你去哄一哄她,赔个不是也就好了。眼瞧马上就要成婚了,难道日日都这么冷眼相对么。”
杨秀无奈点头,走进了东间,公主坐在妆台前,正由两个宫女服侍着梳头插钿,施黛敷粉。从镜中见到杨秀进来,她掉过了头不理会。杨秀向两个宫女示意,叫她们退了出去。
公主冷冷地道:“我去御史台找你,给你丢人了,你还来做什么。”
杨秀上前为她梳理秀发,忍气道:“我知道殿下去兰台,叫我陪你去玩,原是好意。只是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你的皇兄裁省诸官,如今事冗员减,同僚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又怎么好丢下公务一个人先走,你说是不是。”
公主摆摆头,转身从他手里夺过白玉梳自己梳着长发:“我知道你职责在身,且抱负远大。是,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功业为重,岂可以妻子为计。我没事就跑去兰台,让大家都以为你是耽于声色了。那你也犯不着当着一众官员的面呵斥于我,训得我一句话不敢回,你可是长了面子。没错,我就是那红颜祸水,那你还来干嘛。”
杨秀叹了口气:“是我一时出言不当,殿下别往心里去。我也是想凭着自己才干在朝中多做一点事。不愿意被人指点说是靠你赚得今日富贵。”
公主被这话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委屈地道:“那你就别做这驸马好啦,你是有大本领之人,令尊又是做过十年宰相,自可平步青云,用不着与天家结姻。”
望着镜中皎若秋月的容颜和身后那浓眉大眼倜傥潇洒的男子,她不禁喃喃:“既见君子,情不能已。竟有自献之羞,以致今日之辱,夫复何言?自从那日你要了我的身子,待我便大不如往日,总是爱理不理的。贱妾鄙陋之质,原不堪侍奉君子,你又何必来勉强自己。”说到此处,不禁眼圈微红,声音哽咽。
杨秀半晌无言,直到尚宫局尚宫东方兰英和温尚仪两位女官领着一干宫女进来,眼见说话不便,只得告辞出去。
另一边任停云向南穿过横街拐至尚书省,诧异地见到大门之内新立了一块碑,上刻当年太宗皇帝手书:“尚书省,天下纲维,百司所禀,若一事有失,则天下受其弊!”笔力遒劲,凤舞龙飞。
他瞧了会,走进兵部大院与正在办公的兵部侍郎卢腾远会面,简单聊了会政务和待办事项,说了说卢思翔的近况。便出来转至工部拜会新署工部侍郎的韩屺。
二人自威德二十八年八月一道从庭州返回西京后,便再也没有见面,此番重逢,都是欣喜异常,而对任停云而言,又更有一份知遇之恩的复杂情感。
两人各叙别情,聊了许久。末了韩屺含笑注视任停云:“停云今日返京就来见老夫,不只是为了叙旧罢?”
任停云笑了笑:“司空大人所言不差。停云已给皇上上书言图鞑可取。如今塞北雪灾,糇粮乏绝,诸部隙乱,人心不协。若大军一发,破之必矣。”
“好,”韩屺双目发亮,“至尊怎么说?”
“陛下命设征北行辕讨之,敕诏早晚即至。”
韩屺连连点头:“本官这就会同兵部卢侍郎拟出军需条目,一一筹办,决计不会误了大事。你瞧,这是先前兵部催办军装的移文,数额又要改动了。”
从尚书省出来向南,出了朱雀门,任停云对萧岩道:“云飞今夜宫中值宿,你不必等他,跟我们一块回金翠坊罢。”想到马上就可见到妻子,一颗心止不住怦怦跳动。
皇甫汐跟着三个男子到了金翠坊任宅,一见之下,不免有些诧异。她原以为任停云的宅邸一定是广厦数百,僮仆上千,不料却只是座占地四五亩的不大院落。
宅中安思懿、西琳等见到家主回来,都是欣喜非常,西琳笑道:“回来了大人,怎么夫人没有和大人一起回来呢?”
皇甫汐不禁暗叹,任宅的侍女竟是这样标致。尤其是那个稍大的,哪里象个丫鬟,这气度举止分明是个官宦小姐。两个女孩见到皇甫汐也是面露好奇之色,上下打量。
任停云却是面色大变,一直害怕的预感竟是真的。他一颗心沉下去,从北平带回的礼物也叭地跌落在地:“湘灵还没回来?她就没有写封书信来?”
安思懿也变了脸色:“姐姐并未回来,亦无尺书寄来,大人竟也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么?”
任停云呆立厅中,喃喃自语:“这都两个多月了,便从楚州打两个来回,也尽够了。她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我又该去哪里找她?”一时惊惧之下,竟是出了一背的冷汗。
舒海萧岩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安思懿和西琳两个女孩儿也默不作声,厅内一片寂静。
还是任停云自己打破了沉默,他转头瞧着从厢房过来,手拿书卷的亦都:“书读得怎样了?”
亦都恭敬回话道:“大人临行前布置的书都读了一遍,如今在读史书。”
任停云不再理会众人,点点头咳嗽数声,径自穿过前厅往花园去了。
皇甫汐从穿堂、正厅到偏厅、后厅、厢房转了一遍,心下暗自点头:“这所宅院虽说占地不广,也非雕梁画栋,却是富贵之气出于天然,可见主人自是格调风liu。”
她转至花园,却见任停云呆坐凉亭之内,宅中那个胖胖的厨子上前问道:“大人回来了,今天晚饭想吃什么?小的好去预备。”
孟厨子问了好几声,任停云才回过神来,魂不守舍地道:“你去问他们,他们想吃什么,你就做什么。”
他瞧着一脸横肉的孟厨子,往事又一次闪过心头。
雨亭跟着程羽移居东都,紫菱和柳嫂子都跟着她一块走了。宅中没了做饭的人,一连数天都是湘灵自己下厨。虽说是手艺不错,任停云哪里舍得让她辛苦,便叫舒海去市集上去雇个厨子回来。
当舒海将这个叫孟灿的厨子带回来时,宅中上下人等都为其凶恶的面相吃了一惊。湘灵好奇地打量他:“你真的是厨子么?”
孟灿倒是不卑不亢:“少夫人不妨一试。”
湘灵墨黑溜圆的眼珠乱转:“那好,今天来个蟹粉狮子头,炝虎尾,炒虾仁,萝卜鱼汤,砂锅豆腐,嗯,再来个汤包。”
“淮扬菜?”孟灿点点头,“好,小人这就去做。”
任停云下朝回宅,吃了几筷子赞道:“好。”见湘灵一脸不服气,不禁笑道:“我是实话实说,这位新雇的厨子确是好手艺。”湘灵哼一声,给了他一个白眼。
第二日,湘灵吩咐道:“今天的晚饭要吃锦城蒸鸡,回锅肉,酸辣白菘,野菌汤、凉面、八宝年糕。你去做将来。”
“西川口味?好。”
第三天,湘灵点了一整套胡食。准备上朝去的任停云听见她和孟厨子的对话,难得地大笑道:“灵儿,你这是神农尝百草?”
晚饭的时候,亦都不禁赞道:“感觉又回到了草原。”舒海也很高兴:“我雇来的人,再错不了的。”湘灵白他一眼:“你就吹嘘吧。”却夹起一块鹿肉放入任停云碗中。
任停云瞧她一眼,温柔地道:“你总是给我夹菜,自己多吃点啊。”
任宅的规矩是,若无外客则必定主仆共一张大桌吃饭,不论尊卑。当下安思懿完全无视地夹菜,舒海亦都直翻白眼——在饭桌众目睽睽之下就公然地腻腻歪歪蜜里调油,真是受不了。
只有西琳大感兴趣地瞧着。湘灵转头瞧见,吐了吐舌头,伸筷在她碗上轻敲一下:“快吃。”
第四天.。。
湘灵终于泄了气,她有些郁闷地道:“没想到舒海雇回了一位烹龙庖凤的调和圣手。”
任停云笑道:“孟厨子手艺高妙,这不是好事么。”
湘灵叹了口气:“往后你就不会想吃我做的东西了。”
任停云望着她微笑:“不会,孟厨子做的菜肴再好,我觉得也没你做的好吃。”
湘灵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真的?”她眼珠一转,“可是我想吃你做的呢。”
“那有何难,旬休之日,我来做给你吃。”
“君子远庖厨,你还真的要为我洗手做羹汤呀?”湘灵惊讶,却是杏眼发亮。
任停云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你就瞧着好了。”
他说到做到,旬休之日亲自下厨,湘灵也跑进来瞧,还忍不住指手画脚。任停云按捺不住,手持菜刀故做严厉:“你给我出去。”湘灵撇撇嘴,笑吟吟地跑了。
待到吃饭的时候,湘灵先把每样菜都尝了一口,沮丧地道:“比我做得好呢。你样样都强于我,这还叫人怎么活啊。”
任停云忍笑忍得肚痛,咳嗽着安慰:“哪里比你强了,其实我就只会这几样菜式,今日是将压箱底的本事都亮出来了。”“真的么?“湘灵喜孜孜地道:“可怜的小娃儿,你不是最喜欢吃鱼么,明日我来做醋溜鳜鱼给你吃。”她笑眯眯地望着丈夫:“我一定要让你胖起来。”
“大人,请到饭厅用晚膳了。”安思懿打断了他的回忆。
任停云烦乱地起身:“我不饿,你们去吃罢。”说着往卧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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