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无词歌〈whitener_漂白者〉》
夕阳下,一辆马车飞速疾驰在乡间小路上,奔驰的马蹄扬起一阵淡黄色的尘土。
马车夫稳稳地坐在驾驶位置上,身板挺直,拉车的马匹在崎岖不平的劣质土路上高速奔跑所带来的颠簸,似乎丝毫不能影响到他。
头戴一顶有不少年头的带护耳的厚实毛制宽边圆顶帽,身上套着件褐黄色的粗布衣服,下身是深色的长裤,膝盖处各打了一个补丁,有些磨损的裤脚下,一双木底的浅底布鞋踏在座下的隔板上。这就是马车夫的衣着了。一个典型的欧罗巴大陆跑长途运输的普普通通的马车夫……
“喝哈!”马车夫扬起了马鞭,在空中打出了一声清脆的鞭响,疾驰的马儿们跑得更快了。
就如常见的长途客货马车一样,车厢的侧后部分,那暗色的木料颜色和些许凹凸,被平时长时间运输途中马匹的扬尘所覆盖。侧板的左上位置,有一小块地方,颜色稍显浅色,似乎被什么东西摩擦过,大概是哪个粗心的伙计在装东西时,不小心刮到了。
马车夫关注着前方的道路,警惕的眼睛不时扫过路边的低矮灌木丛和小岔路,厚厚的老茧布满了双手,以指根处和虎口最甚。他左手执着长长的牛皮缰绳,握紧长马鞭的右手自然地放在右侧的大腿上。在夕阳的余晖照射下,马车夫双眼微眯,细致地辨别着周围的事物,在快速的行驶中,确认着正确的行进方向。
望着宁静的路旁森林,那似曾相识的画面,使这个男人心中不禁想起了那遥远的故乡,那贫瘠而困苦的故乡……
多少年了——
当初一起离乡的少年们,到现在还活着的……大概就只剩下自己了吧……
在那里,几乎每个小孩的童年都是伴随着贫穷与哀伤。贫瘠的山区、早已不堪重负的土地、来自各方的税收徭役、纸面上的“自由民”……
那几百年间的压迫与不断反抗并没有随着那个躲在盾牌战阵后的庞大帝国【注1】的没落而停息,相反的,各式各样的人打着各色各样的旗帜,喊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口号,为着那无尽的yu望和贪念,不停地互相征伐。
流血与死亡,在早已麻木的人们看来,是那么的司空见惯,就像平常吃饭睡觉一样自然。
为了吃饱饭,为了能赚几个钱,为了替贫穷的家庭省下一张吃饭的嘴,无数的男人与男孩,拿起了武器,以“自愿”的名义,被自治州或城邦市府“租借”给其他人。
这些人唯一的存在目的,就是上战场,打仗,杀人。
杀人,杀人,杀更多的人……
敌人的军旗和尸体,就是一枚枚叮当响的赏金。
死人的头颅可以换钱;
死人的牙齿敲下来,可以换钱;
死人的头发连头皮一起割下来,可以换钱;
死人的财物谁扒谁得;
死人的衣服、裤子、鞋子,看上哪件,就自己动手;
…………
疯狂的战意、对自身生死的无视、对金钱的无尽向往、毫无道德感、靠军事技术维生,谁给钱为谁服务的“雇佣军”就这样大规模的、成建制的出现了……由于自己这些人都来自同一个城邦同盟联合体,归属权在邦联【注2】的手里,于是所有的雇佣军队,就只有一个声名狼藉的统称——“瑞士雇佣军”。
为钱,而生;为钱,而亡。
它的士兵仅仅是为了远离故土求得外国君主的雇佣而已,但外国君主所从事的事业却是他们所不感兴趣的。
为钱,而生;为钱,而亡。
这个国家的兵员就是财富,它永远只为出价最高的那位雇主服务,民众受雇佣而从军成了一项民族的职业。
为钱,而生;为钱,而亡。
作为雇佣军,瑞士士兵遵循着给多少钱就在战斗中出多少力的原则。为了雇佣的合约,可以为雇主奉献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忠诚与勇敢,哪怕付出巨大的伤亡甚至是全军覆灭。
为钱,而生;为钱,而亡。
同样的,为了更多的金钱,哪怕是有合同条款的约束,瑞士人也可以毫不疚愧地离开原来的雇主,改换门庭服务于给钱更多的雇主。
为钱,而生;为钱,而亡。
在金钱的旗帜下,战场上面对敌营内同样被雇佣的同胞,毫不犹豫互相奋力砍杀的悲哀场景,也时常见到。
就连欧罗巴大陆上的所有小孩子都知道那句谚语——“没有钱,就没有瑞士人!”。
战争对他们来说,只是一门国家的商务企业。上战场打仗,是一门需要厚厚账簿的生意。瑞士人永远没有是非曲直,唯一的判别标准就是丢过来的钱袋重量。
瑞士人和他们的国家,就如同杀人者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凶器一样,没有自己的思想。“沾满鲜血的凶器,是完全没有罪恶的,真正罪恶的是那些挥舞着凶器的雇主们。”——这样的思想,就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烙刻在每一个瑞士人的灵魂上。
所以,瑞士人,永远都是无辜的,永远都是中立的。
所以,瑞士士兵,永远都是无辜的,永远都是中立的。
所以,瑞士军队,永远都是无辜的,永远都是中立的。
所以,瑞士国家,永远都是无辜的,永远都是中立的。
只要世界还需要瑞士这片“净土”,只要世界还需要瑞士这个“工具”,只要世界还需要瑞士这个“雇佣”,那么“善良无辜”的瑞士就永远是“中立”的……
如此残酷的现实,却被自己现在的唯一的主人轻描淡写地从口中说出,而这些阴影下的道理,大字不识的自己与战友们在以前却是连想都没有想过的。
想到这,男人不由得摸了摸左胸口,那里有着一个早已愈合的伤疤,虽然不过是早年那些众多创伤中的其中一个,但却是最严重、最致命的,不过——也是给自己带来梦想中的幸福的、最幸运的伤口。
当年11岁的自己和几个伙伴离开了家乡,离开了那个小小的村庄。只为了在军营里先混口饭吃,做点帮人洗洗刷刷,打铁拉风箱,伺候那些兵大爷,宴会间唱几首歌曲助兴等等之类的事情,谁知道,还没几天,从伯尔尼城出发的两百多人的部队在阿尔河下游跟自己那只部队汇合后,就马不停蹄地开往战场了。
在那次战斗中,自己亲身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战场。秉持着“瑞士佣兵不养闲人”的原则,像自己那样的少年被编入第三梯队,负责跟在第二梯队的士兵们后面,给重伤的敌人补刀,将自己人抬回去救治。
就在那场规模不大的战斗中,那个心地善良的男孩,用哆哆嗦嗦的双手,划开了三个受伤后无助地躺在战场上的敌方少年的喉咙……【注3】
那同样年稚的脸庞,因刀剑的创痛而扭曲。看着手握匕首,步步缓行过来的自己,那些少年的眼睛中所透出的惊惧、乞求、绝望等等情感是如此的复杂……那些目光就仿佛锋利的刀剑深深刺进自己的灵魂……而自己那平时能搬起一个铁砧的双手,却战抖得连一把轻盈的小匕首都握不紧……
最后,自己脑海中关于那个场景的回忆,就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几个残存片段:“麻木的自我”……“手中匕首捅进什么东西的阻碍感”……“喷进嘴里的温热腥味”……“自己对那些少年不断念叨的祷词‘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被戳得千疮百孔的残破尸体”……
之后的自己,不管看到多么凄厉的惨象,都完全没有感觉了……
没几个月,自己在周围少年同伴的羡慕眼光中,被补充到前锋里,从此跟着那些大人战友们,跟着那三联花底十字旗一起踏遍了几乎半个欧罗巴大陆……
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像其他人一样,要么像条斗犬般战死在战场上,要么缺胳膊少腿地退役回家。
没想到仁慈的上帝,赐予了自己一个宏大的恩惠,一个重新开始的新生。
那是一次发生在法兰西国,平常得如同吃饭一般的战斗。交战的双方,相约在某地干架。
人数稍稍占优的己军,本以为赢定了的战局……在侧面森林里一直隐藏的重骑兵冲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崩溃了……
那些没接受过多少训练的农兵,丢掉手里简陋的武器,哭喊着逃离了战线,后退的逃亡者不停冲击着后军的瑞士佣军阵型。在形势急转直下的恶劣情况下,自己的部队只能保护着雇主逃亡。
之后……就是不停的奔跑……不断的有小队被分离出来阻击敌人的追击……然后,轮到自己的这个队……一番最后的疯狂……
等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躺在某辆货车上,全身上下被厚厚的裁成一条条的宽棉布裹着。
后来才知道,自己在重伤的情况下,居然抢了敌人的一匹马,逃离了那个地狱,最后失血过多的栽倒在这个名叫“卡莫西里”的商旅队营地旁。
在得到了那位善心主人的救治和长时间的悉心照料下,自己的身体也渐渐康复起来。
跟那位主人的长期生活中,孤僻的自我竟也逐渐逐渐地喜欢并溶入了那个家庭。
自己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场景——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面对着这位善心人,他用自己所知的最高礼节,并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认卡莫西里为自己一生唯一的主人,决意一生忠贞守护卡莫西里主人与他的家人。
深受感动的卡莫西里主人,宽仁地微笑着接受了自己这个罪恶之人的效忠,还仁慈地赐予了一个新名字与新身份:“威拉德.克里斯多佛.凯勒”(Wilrd.Christopher.Keller)。
“这个名字象征着你的新生,威拉德.凯勒。希望你能像你的名字那样敏锐机智、荣誉坚强。我相信——这个象征希望的姓氏在未来一定能成长为一个伟大光荣的家族。”,博学的主人如是说……【注4】
从此,战场上的屠夫,放弃了战场淘金的人生模式,习惯上了那种稳定富足的和平生活,追随守护在主人的身边,尽心竭力地为了卡莫西里主人家效力。
十几年前,在主人的鼎立撮合下,威拉德居然还娶到了一个小自己10岁的、来自西班牙巴伦西亚的漂亮女人,那娘们也挺争气,不但长得好看,还给自己先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自己家的那几个孩子也都长大了,不但长得好看,还相当健康。【注5】
关键是自己那几个孩子都上过学,学了很多的知识,都是些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大儿子甚至还被主人赏识,特意留在米兰城协助管理生意。听家里的娘们说,卡莫西里老爷那宝贝小女儿好像也挺欣赏那小子……
想到家里人,威拉德不禁咧开了嘴,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咚”。
飞驰的马车轮磕到了土路上的一块小石头,车体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威拉德身上那粗布衣服罩着的微微突起的后腰,撞到了身后的车厢前顶板,发出了“咔”的一声。
从后腰处隐藏的精制匕首上传来的阵阵硬物感,时刻警醒着自己,今天的事情非同一般。
威拉德稍微调整了下马缰,控制了前方马匹奔跑的节奏,随后右手整了整衣服下,插在后腰的皮鞘。
今天的中午才刚过,卡莫西里大人完全没有经过任何佣人的通报,急匆匆地找到自己,焦急严肃地命令道:“什么都不要问,立刻换上最普通的马车夫行头,准备好最普通的车驾,绕远路,我们俩,只能你一个人去准备,等下就出发,哦,对了!记得把车厢上的商会徽记去掉!”
从来没有见过稳重的主人如此急迫过,将这十几年跟随在主人身边的经历一起算起来,哪怕是前阵子那个该死的不长眼的该下地狱的亚力士子爵,在背后使阴招,商会的状况急剧恶化,都未曾见过自己的主人有一丁点的慌乱。但今天…………到底是什么事情…………
“算了,不想了。这不是自己应该知道的事情!”威拉德摇了摇脑袋,多年军旅生涯锻炼下的自制力把最后那一丝丝好奇心给掐灭在脑海里。
抬头看了看已经开始西落的夕阳,又看了几眼周围的路况,打扮成马车夫的威拉德将缰绳往左边一带,前面奔跑着的两匹马缓缓地降低了速度,按着驾驭者的指示,平稳地进入到路旁一条通往林间的不起眼的小径上。
猛然间,威拉德瞪大了眼睛,手中的缰绳随之一紧。奔跑得有些累了的马儿们,在缰绳的引导下,终于开始大幅放慢速度。
然而,威拉德却并没有任何放松的心思。正相反,多年的军旅经验告诉自己,现在马车走的这条小路上,不久前曾经有一大帮全副武装的家伙走过。
越往山林深处行驶,这个战场老兵越心惊,刚才小路上那一堆的马蹄印,居然顺着道路的方向,逐渐延展消逝了!
太寂静了!这个森林太寂静了!寂静得甚至有些诡异了!没有任何的鸟叫,没有任何的声响,甚至连风吹过树林的感觉都没有!
山野的林间到处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情舒畅的清新青草与野花混合的芬芳。
但……威拉德——这个曾经长年在死人堆里打滚的老兵,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丝几乎湮灭的鲜血特有的腥味……
他异常警惕地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将右手的长马鞭插到右脚边的踏板上一个出发前临时凿出的小圆洞里。固定好后,调整了一下位置,时刻准备抽出来,应付不备。
快速地做完这些,威拉德侧了侧身子,右手绕到背后,轻轻敲了敲前厢板靠近顶部的一个小小的木质隔窗。
木质隔窗后,一块薄薄的小木片挡板被从里面拉开,里头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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