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惊叹苦宝真是逗不了的人物，和小苦宝闲磕牙有乐趣，也有知识，乐此不疲。苦宝受尊重，过去对他的歧视说法悄然匿迹，时而有说溜嘴的，想到避讳只吐半截话。苦宝听得明白，眼障是逃避不了的事实，藏着掖着都是尴尬。苦宝编个故事给人讲：
俩路遇人坐一块歇脚。一个先开口自我介绍，曾经嗓子得病差点哑巴，怕哑巴就多说话，也算没白活一回，人们就送他一个大号，话痨。另一位一听很高兴，他就爱听别人说，自己是碌碡压不出屁的爱寻思，人们叫他琢磨。话痨让琢磨听他先唠，给琢磨琢磨。
你说这人活得有啥劲，穷的穷，富的富，富的没有穷的多，多的还怕少的一哆嗦。咋回事呢？你琢磨不到。是俺那东家有抽疯病，东家已是半大老头了，有两房太太又看上一位大姑娘愿娶成三房，托几拨人说媒，送粮送宅子又送地回回加码。姑娘就不依，还哭闹着动刀子致死不从。东家一听犯抽疯，坚决反对娶小三的俩婆娘一急之下带人就把姑娘爹娘绑了，逼之就范为救老爷。姑娘忍辱应酬，心生先救爹娘再逃跑的计划。东家立马就不哆嗦了，兴高采烈做迎亲准备时，北平“共党”闹乱，连累大少爷入狱。东家又哆嗦上劲了，一伙打手要全村人划押出保，不然就收地。地像条铁链子栓着干活人，红手印不能不摁，东家看见红红点点的几张纸不哆嗦了。这不，少爷回来让咱四处报平安，跑细了腿。俺姥姥怕打雷，雷电交加就哆嗦。结果没被破房漏屋砸死，而死在暴风雨中的树下。你给琢磨琢磨，哆嗦不一样在哪儿？想来想去哆嗦有轻重又不在轻重，总归是糊涂。东家哆嗦倒地没气就不死，俺姥姥哆嗦从没撂倒过，死都坐着。你给琢磨琢磨到底为啥？唉，费老劲想呀想，对，就看你有没有剌血脸的硬功。
这话痨真够话唠的，问人家答案他自己出。琢磨自忖你有定论咱省事，一直默默听。
话痨接着唠，哆嗦东家赢在有帮手，不，是打手。姥姥亏在身边没人，自觉低三下四也不求人。喂，你倒是琢磨出个啥？
话痨又逼上门来。琢磨不得不说，天是混沌天，地是混沌地，穷人是混沌人。
话痨怨琢磨说一堆混沌，问富人算什么？
琢磨生气地说，你把我当奶羊了，挤不够不罢休？
苦宝黯然伤神地说眼明明亮亮的人写《西游记》，第一回就写道“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何况一个睁眼瞎，看啥、说啥都是昏昏噩噩，混混沌沌成一锅粥，说出来也就成了瞎聊。
苦宝的故事没人听得懂，费人琢磨。他像说自己也像说别人，更像说整个天下。有人问这弯弯绕里摆啥迷魂阵。
“故事是内心懵懂地表述。瞎聊，就为解闷儿。”
肚子里没货也瞎聊不出来，这孩子将来是安定一方的诸侯。众人感叹，不尽其然。
苦宝十岁学挑水，桶在井下看不见，摆不倒。宋大江替他打上来，并应允等他再来。苦宝再来没用宋大江帮忙，水桶边栓个半头砖。大苦宝几岁的宋大江夸苦宝人小点子多。苦宝讲力顶千斤全靠重心正。
“啥叫重心？”宋大江好奇地问。
“咋说呢？对，就说咱挑水吧，偏哪一头都不行，必须挑中间，这就是重心。走独木桥两臂自然地向两边奓，就是找重心。”
“噢——。”宋大江没了茫然，“你咋知道这么多？书上有？你爹会教，真有福。”
宋大江说家穷上不起学，很羡慕苦宝。问苦宝爹怎么上的学，还问啥时穷人能上学，他以为苦宝没有不懂的事。
苦宝看天瞅地沉思默想，自言自语：“穷人能上学，天——，得变变吧。”
“天什么时候变？变成什么样？”
“替天行道的人哪天扎下根来说不准。”
有替天行道的人？稀奇，古怪，也钓人胃口的问题一传十，十传百，掀起一阵风。
壮牛听说吓个不轻，严厉告诫儿子。改朝换代都是权力之争，朱元章算是平民百姓，打下江山也没见百姓好哪儿。清末闹革命党，四面八方军阀割据，现在又传说“共产党”，只是暗中活动。谈变天，说天变，犯“共”嫌就引牢狱之灾。
苦宝第一次听爹说书本上没有的世事风云，磨爹细讲讲。
壮牛害怕，变脸变色地训斥。初生牛犊不怕虎，冒险不值得夸。“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些古训得牢记。说变天，简单的俩字能掉脑袋。权力无与伦比，取百姓之头像摘个瓜那么容易。小孩子家不许再问这些。
苦宝长这么大才知道爹还会对他立眉瞪眼露凶相，同时发现新大陆，书外的东西还很多。“权力无与伦比”头回听，还真费琢磨。爹就是宝藏，有津津乐道的学问，还有秘而不宣的学问。人分三六九等，学问有三教九流，书外还有数不尽的神秘，天，地，人，无处不混沌。苦宝呆若木鸡陷入深思，原本死巴巴的眼如今像钉死一样，直直的光似要穿透无穷无尽的混沌和懵憧。
苦宝提笔不带迟疑地写，让爹看，问：“这叫诗吗？”
壮牛不看则罢，看后一股凉气袭身，骇然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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