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这一层战地。只见方波被逼到寝室最后角落的一张床上坐着,床前地上和床上都掉了一地碎啤酒瓶玻璃和碎了的水瓶内胆。几个人把他围着,他左手臂上淌着鲜血,短袖右肩处已经破了且也渗出了血。
为首的那个家伙手里拿着半截碎了且前沿滴着血的啤酒瓶,他挥舞着并发表演讲:
“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很超吗,蓉大的舞厅是你们两个来超社会的,还他妈喝多了来惹事。你们才到蓉大几天,知道蓉大有几个厕所了吗?!跳什么跳,才他妈到蓉大几天,就当作我们面表演什么武术。他妈的只会武术套路吧,老子这兄弟是练散打的。”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拍拍他旁边一个壮实的家伙。继续他气宇轩昂的演说:
“表演套路那家伙已经让我们捉到保卫室去了,你他妈还跑,蓉大的地盘,是你跑得掉的吗!”这句话中他用了一个“捉”字,显示了对新生们无比的轻蔑,他指着方波接着宣泄:
“不要说蓉大,就是荷花池的新jiang帮、高原帮,他妈的都得给我张鬼(这应当是他借姓氏而得外号)的面子。”
我那时已经在社会上胡七胡八的混了两年多,而那个时代的男孩子,又有谁没有看过香港的古惑仔电影。他颐指气使的演讲已经让我基本有了一个对此事来龙去脉的猜测:
大抵这蓉大校霸在我们班学武术的同学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演武术的那天起,就觉得抢了他们的锋芒。不巧他和方波一起喝多了到了蓉大的舞厅,可能只是一个和他们小小的磕碰,让他们找到了出手打压的机会。于是,这一切偶然且必然的发生了。
张鬼继续肆无忌惮的发着淫威,他环顾了寝室我们班所有室友一圈,叫嚣道:
“你们给我听着,今后在蓉大给我规距点。”
借着他的眼光,我也扫视了一下我的室友,除了已经被他们“捉”到保卫处的学武术同学,其它的都在。16岁的那位孩子卷缩在床角,身体不停的抖着。其它的人也都不敢开腔,面有菜色,唯有积锐涨红着脸,咬着牙齿。
张鬼演说完那一席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话,我的内心是愤怒的,但我和方波的关系,还没达到要为他两肋插刀的地步。何况我们这个班的同学在一起才一个多月,也没有以之对抗的合力。而面对这二十来号有备而来气势汹汹的家伙,就算同寝室的七个室友有意对抗,若没有拼命的决心。也只会落得一地鸡毛的结局。我对形式有了基本的判断。但我还不至于逃避维护同班同学及室友的责任。
寝室门口内外围着的那一层层人开始吼道“把他弄出来,打一顿,然后捉到保卫室去。”叫嚣这个说法的人很多,好似马上要形成共识。我必须说话了:
“大家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没必要这样,再说他也已经吃亏了,有什么事,如果的确有什么事惹到你们了,明天白天他来道欠。”我需要一个缓兵之计。
“你他妈是谁,关你屁事。”练散打那家伙,一把揪住我胸膛的t恤领口。
“这个毕竟是在学校内发生的事情,如果你们觉得这样不好,也可以大家一起去学校保卫处解决。”我没有理他,也没有反抗。只是以无比平淡的眼神看了下他,异常冷静的说。
二十岁的我是有两块强健胸肌的,他抓我时应当能感觉得到。当然,摆在敌我面前的实力对比,这点不足以让他松开手。但我无比平常心的眼神也许起了作用,再说也如他所言,这事儿的确也同我没半点关系。他抓了几秒钟后,手松开了。门口继续响起“把他抓出来,打一顿,然后捉到保卫室去。”
“那好,把他弄到保卫处去解决。”
张鬼说话了。
几个人把方波拖出寝室门,门口外一位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家伙狠狠的踢了他一脚。好在方波身高一米八几且体格强壮,但面对这种污辱,他没敢还手。我想,换着我,在几十个人的围攻下,在孤立无援下我也未必敢还手。
因为担心他们真把方波拖出去先爆打一顿再送到保卫处,所以我也快步跟了上去。
马上要过开水房旁边那条只能容一人而过的通道了,方波此时走到了最前面,而我下意识的抢前几步,紧跟到了他的后面,再后面是二十来号杀气腾腾的一群人。
过道很黑,方波突然悄声对我说:
“兄弟,你帮我挡下他们。”
一声真诚的兄弟,让我丝毫没有犹豫,小声但斩钉截铁地回答他:
“好,你跑快点!”
得到我的承诺,方波便飞也似的跑开了,后面的人想冲去抓他,但我故意放慢了脚步堵住了他们,延误了几秒,当他们追出这条过道。方波已经跑得没了踪迹。
后面追赶的人或一时没有留意到我的故意,没有找我的麻烦,只是借着昏暗的校内灯光四处搜寻而去。
我返回寝室。刚经过一场大劫的室友们显然没有平复心情。那个最小的孩子居然已经吓得大哭起来,老胡在旁边安慰着他。有同学在不说话埋着头打扫寝室的残局。积锐涨红着脸,坐在那儿抽着闷烟。
我知道大家的心情和我一样多少有些难过和无助,也会对自己怯懦的表现而感羞于见人。我想相对这些室友自己也算是经历了一些事情的人,得做点什么。
“刚才的事情大家应当也看得出来,估计他们俩也没有做太离谱的事情。只是不小心惹到了这些老校痞。但亏的确是吃得有点大,方波受伤了,还有一个同学在保卫室。我们不能再吃更大的亏。”
我无法动员大家去武斗,且估计武斗的结果并不能胜利。但我还是决定做点什么。
“你们两个,去通知在其它寝室的班长,叫他通知班主任和中文系系主任。”我对两个年龄较大的同学说。
“老胡你照顾好他。”,我指着还在颤抖哭泣的最小的室友对老胡说。
“我现在到保卫室去,和他们沟通一下。”他们都答应了我的嘱咐,我转身准备出门。积锐突然从坐着的床边站起来,将烟头狠命的一摔。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行!”
我和积锐在去保卫室的路上,相互给对方找了一次烟,都是两元一包的五牛。(我做生意时大多时候是抽那个时代的好烟红塔山,如今重新做了穷学生,也只好降格以求。)我们都狠命的抽着烟,说的话不多。
路过一校内副食店,我特意花二十多元买了两包我认为的成都好烟“蓝娇”。
走进保卫室。我吓了一跳,不仅练武术的同学在里面,方波也和他一起站在那儿。他们的对面坐着几位校保卫。
我先做了自我介绍。同时把蓝骄打开一包给几位保卫一人递了一支烟过去。将另一包蓝骄放在了他们的桌前。
一位模样似负责人的校保卫开始训话了:
“你们两个才到蓉大几天,就和别人打架。不落教的话把你们关起来。”说这话时他故意摸了下他腰间的手枪外套。他的语气从一开始就具有强烈的倾向性和威胁性。我的两位同学和室友就像两位犯了王法的罪犯呆站在他们面前,身上都有部位还浸着血。那位校保卫负责人继续着他的数落,那语言像极了张鬼在我们寝室的演讲。他抽完了我递给他的那支烟,然后很自然地打开我放在桌上的那包蓝娇,自顾自的点上一支,准备再次训话。
积锐突然拉了下我手,叫我看窗外,只见张鬼和两位校保卫在一棵树下相谈正欢。一里一外巨大的反差让我有一种被整个社会出卖的感觉。
“一丘之貉!”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这个词,多年后,在我快到不惑之年时有着相似的场境,那时社会又前进了快二十年,但“一丘之貉”的现象却还是那样时不时跳入人们的思想。
虽有十二分的愤怒,但我压抑住了,没等他继续演讲。我尽量平和地说:
“老师!”我这样称呼那位校保卫负责人。
“我觉得这不是打架,而是我们新生被打了,并且,他们一直打到了我们寝室。”
他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我两位受伤的同学显然也有点失望且激怒了。
“我们只是跳舞时不小心碰到了他们一下。”练武术的同学不服气地回答:“他们就几十个打我们两个,这能叫我们和他们打架吗!”
“你们处理事情的方式叫人无法接受。”方波有些激动了:“你们刚才抓我时居然用手枪顶着我的头,这是在学校,我们是学生,就是在社会上,警察对犯罪的人也不见得有这样恶劣!”
我有点震怒地想:‘妈的,你们居然动了手枪,这难道是史书上所写的五四学生运动吗,需要你们这样。’
方波大约也是越想越窝囊气,反问保卫负责人:
“我不是没在社会上混过。像我们这种情况会把我们关起来?!就算是我犯了罪,我是犯人,我现在受了伤,身上还流着血。如果是警察也应当先叫我们把伤处理好,而不是站在这儿听你说这些话。”说到此时,方波越来越怒不可遏了,他突然脱下自己破了且浸着血的t恤,指着他流血的右肩。”
方波露出他右肩的同时也露出了他那前胸前长长几道伤疤。保卫负责人明显也注意到了这点,他一时没有再说话,开始认真打量起方波,同时他眼神也扫过了方波的断指。
他又认真看了下我们另外一位同学,问:
“你是不是前段时间在学校文娱活动上表演过武术?”他的语气要委婉得多了。
得到了我们室友肯定的答复后,他有些沉吟。又点了一支我放在桌上的蓝骄。我想他开始在思考如何对他们熟悉的“张鬼”有一个不错的交待,又能够不愠不火的把这事处理下去。
在他沉吟思考之时,班长和班主任以及中文系系主任来到了保卫室,同时来的还有成人教育部的负责人。“张鬼”也进了保卫室。
后来得知参与打人的有少部分是正式的计划内学生,但大多数人是成教部学生。而这位“张鬼”正是蓉大名头最大的校痞,他的确和方方面面都有扯不清的关系。
事情进入了正常的谈判程序,我和积锐向班长交涉了一些经过,便回了寝室。
方波和练武术的同学很晚才回来。回来时伤口上都已做了处理,擦了药也裹了纱布。好在他俩看上去虽挨打挨得非常惨烈,但都没有伤筋动骨,加之两人身体素质都比较好,没多久就痊愈了。
方波回来时我已趟在床上,寝室早就熄灯。他向我看了看,也许是想对我说声谢谢。但他以为我睡着了,便爬上上铺,很快鼾声如雷,或是因为本身的睡眠习惯,或是这一夜的折腾让他的确是疲倦了。而我,天生不是睡眠好的主,这一晚,更是想了很多。
我又开始发出那困扰我一生的疑问了:“社会不应当是这样,学校不应当是这样的。”
尤其想到同样的学校保卫,在面对高原帮追打川南帮时、和颜悦色的劝说请求他们到校外去打,而现在他们在面对校内学生却不分青红皂白颐指气使的模样。当然校保卫负责人习以为常接过我递去的烟,更进一步把我放在他桌上的烟很自然的以为已有、且一支接着一支吞云吐雾,更是让我无法接受。
到了下半夜,总算是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有趣的梦:我发达了,变成了一个有钱人,于是我批发了几十卡车的“蓝骄”,请人堆到了蓉大的保卫室门口。就这样保卫室被如堡垒般的蓝骄包围了。我和自考班的学生站在这烟的堡垒上,手里拿着一条一条的蓝骄,对准惊慌失措的校保卫,向他们狠命的扔着,扔着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地处理了。没有人受到处罚,学校要求双方承诺不再向对方动武,否则通知家长并开除学籍(这一条对双方都有威胁性,以至于后来双方没再发生什么)。学校息事宁人的承担了两位同学的医药费。
而那晚的起因是方波俩喝多了点,去学校舞厅跳舞,兴奋中多请了几个舞伴,不巧正好碰上了本就想收拾他们的“张鬼”一行。于是他们以踩到自己脚为借口发生口角并开始撕打,一开始是方波两个对打“张鬼”四个,不分秋色。没想到后来是几十个学生带着“武器”来围攻他们。练武术的同学先被他们弄进了“一丘之貉”的保卫室,而方波逃回了寝室。
后来方波在我的阻挡下飞也似的跑开,他跑开后在食堂旁发现前面来了几个显然是要抓他的校保卫(他懂得江湖,明白肯定这些校保卫会向着对方说话),后面是几十个明火执仗的追兵,他慌不择路。猛看见身边有一刚换过的倒剩饭的大箩筐,便借着月黑风高将箩筐扣在自己身上蹲着。以为可以逃过一劫,那知居然让发现了,发现时,那个校保卫负责人丑陋的做出了将枪顶在他头上威胁的动作。
这件事最后处理方式是不公平的,但若要进一步诉求,就得通知双方家长了。方波在来蓉大之前已经颇有经历,不知麻烦过多少次父母,如今才刚到蓉大一个多月,又以如此吃亏的方式通知家长,自然非他所愿,他不想让父母太过失望。
而练武术的同学的确是zi贡市的少年组冠军,也曾拿过sc省的第一、全国第三。现在以这种没有面子的方式叫家乡人得知,亦非他所愿。人生总是要吃不少亏的,就当是哑巴吃黄莲吧。
男人呢大抵也都是这样,多年来我从没有听到这两位同学提起过这事,因为他们觉得没有面子。而我在其中,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一点点担当,所以时而提及一下,当作一段经历。
很多年过去后,我后来对那些非正式录取、而将孩子送到大城市读书的亲戚们,总是不忘告诫要多关心自己的孩子。不要认为送到学校就保险了,我更害怕那些亲戚的孩子如我那两个同学一般吃了亏但出于面子而不告知父母。——大约是这件事给了我阴影。特别是那些孩子被送到成教、自考或职业教育类的学校。我想中国的家长总是一辈子对自己的孩子放心不下,从这件事也看得出,他们的担心多少有点道理。因为今天的中国,在真正的江湖,还不是一个法制重于一切的国家,也不是一个充满古典中国道德标杆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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