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辰闻听裴宽出人意料地前来求见,忙命人请进。
侍卫首领叱罗六波若受命行礼而去。过了一会儿,便见他进来禀报,
“启禀大都督,裴老大人已在账外候见。”
“请他入帐相见!”
“遵命!”
叱罗六波若出帐高声道,
“大都督有请裴大人入帐相见!”
只见帐帘一挑,一名戎装披甲的中年人迈步而入。只见他仪貌瑰伟,风度儒雅,却正是已数载不见的裴宽。裴宽趋步上前,对着李辰行礼道,
“下官裴宽,见过李使君!”
李辰忙离座还礼,然后轻轻扶起裴宽道,
“裴公不必多礼,请起。”
李辰将裴宽让至客席,方坐定道,
“金城一别,不觉数载,裴公可无恙乎?”
裴宽微笑行礼道,
“多谢使君动问,下官别后一切尚好。使君数载不见,更见英姿勃发,风采胜昔!”
李辰笑着拱手道,
“多谢裴公美言!”
说罢,李辰指着裴宽的装束疑问道,
“裴公朝廷清贵,却因何今日如此装扮,倒好似军旅中人物?”
裴宽笑道,
“昔日金城一晤,承蒙使君诤言教诲,如当头棒喝,始得明悟。于今国事艰辛,吾辈既自诩忠义,则当思为国效力,而非只清谈于朝堂,故回京之后下官便向朝廷自荐军前效力。承蒙圣恩浩荡,得授都督、同轨防长史,加征虏将军。此后经年,下官襄助韦防主(韦法保)镇守同轨,与东虏几经鏖战。今次王师东征,韦防主应诏举兵从战,下官今日方得与使君相会。”
“原来如此…”
李辰闻言恍然大悟。
当初裴宽来金城时与李辰相谈,言语中隐约流露出自身门第高华,又毅然举族西归,忠义之举誉满朝野,然而却始终未得重用,心中不免有些郁郁。
李辰当时对裴宽开解一番,指出时过境迁,过去按照门第授官的做法已经行不通了。在重重危机之中建立起来的西魏朝廷必然更会重视实际,今后恐怕整个朝野都需要依靠军功才能获取官位了。
李辰官位虽高,但裴宽本人出仕极早,素有清望,资历名望却远在李辰之上。又因裴萱的关系,论下来还算是李辰的长辈。因此李辰在言辞上很恭敬,意思表达的也比较隐讳。原指望不过出于好意提点一番,而裴宽能否接受则另说了。
不想裴宽却真的听了进去,回到长安后就向朝廷提出入军中效力。西魏朝廷考虑到裴宽在HN地区的拥有的崇高声望,便将他派往HN前线,辅佐著名的抵抗军领袖韦法保,凝聚和领导HN的抵抗力量。
此时已是漏夜深沉,华部军中军大帐内却是烛火通明。
“……自此,频与东虏交战,或袭其城垣,或邀其粮秣。东虏几番重兵征讨,皆力战却之。韦防主每战必身先士卒,单骑陷阵,是以战必伤。其尝被流矢中颈,从口中出,当时气绝。舆至营,久之乃苏……”
裴宽将这些年来在HN抵抗军中的经历款款道来,虽事迹往往惊心动魄,然语态从容闲雅,不失名士风范。
李辰凝神细听,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他深深知道,裴宽平静的言语看似轻描淡写,但其中却蕴藏着多少次刀光剑影,甚至生死毫厘的瞬间。抵抗军远离关中,深陷敌后,时时要与占据绝对优势的东魏军作战,更要面对侯景这样凶悍诡谲的对手。但他们就是在这种异常陷恶的环境中坚持战斗。更令李辰感到意外的,是裴宽一介文士,却有如此义举和胆决,毅然投身到如此艰险卓绝的战场,这不由让李辰心中肃然起敬。
李辰当下整容对裴宽揖手而拜,
“裴公赤胆忠心,大义卓然。HN战局艰辛,公以孤军独抗强敌,屡建奇勋,足壮山河!更举止从容,风姿详雅,视凶险竟如常事,诚国士之风,实为吾辈之楷模!”
裴宽微笑还礼,
“使君谬赞了。子曰:君子之所谓义者,贵贱皆有事于天下。”
李辰感慨道,
“HN天下之中,果然人杰物华。忠义之士,何其多哉!”
裴宽正色道,
“高欢欺凌君上,迫銮仪西幸,是为不忠。故高文昭公(高昂)、贺拔武庄公(贺拔岳)勋德隆重,兴亡攸寄。高欢深相忌毒,佯与为善,而阴计图害,是为不义。洛阳定都百载,天下所望,高欢一言而迁之,数十万人一时仓皇于路。更兼侯景穷凶极恶,举兵焚城,千年锦绣,无数生灵,竟为灰烬!如此荼毒,是为不仁。高欢不忠,不义,不仁,其恶上绝于天。HN众多杰是可忍,孰不可忍,自当与其誓不二立,抗争至死!”
李辰迟疑道,
“高欢外似恭敬,实内怀奸诈。其放纵群下,贪虐百姓,又使世子严刑治之,自又法外开释,专好买弄人心。只是其挟制伪朝,党羽遍布。外有六镇鲜卑充其爪牙,内有关东名士献以奇谋,地广粮足,兵多将广。公等虽怀忠义,奈何远离关中,四面无援,如此相持,其势不能长久,公等却欲如何处之?”
裴宽沉默片刻,方肃容缓缓言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吾辈既以忠义自诩,唯尽心力而已。虽然高欢势大,然义重于生,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虽然裴宽这几句话说来平平淡淡,却如黄钟大吕一般在李辰的耳边乍响,令人震耳发聩。
李辰自来到这个世界,不管和这个时代融合得多么深入,总是觉得自己和这个时代的人物相比,是缺少了些什么内在的东西。但是今天在裴宽的面前,他突然有些意识到了自己缺失的究竟是什么。
义重于生!
这便是我们的祖先对大义的态度。从“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从“精忠报国”,到“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在这种大义面前无惧生死,抗暴御辱的精神,乃至忧国忧民、以身许国的情怀,才是我们这个民族真正的魂魄。也正因为如此,华夏文明才能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顽强地生存下来,成为唯一从未中断的人类文明。华夏民族也才能在一次次的低潮和困境中顽强奋起,最终走向盛世辉煌的巅峰。
李辰这时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明知充满风险,西魏群雄仍然坚持要倾国而出。为什么裴宽要放弃清闲的职位去敌后从军。为什么HN会有如此多的豪杰义士在大局不利的情况下仍然坚持抵抗。因为在他们内心深处,有一种叫大义的东西在鼓舞和驱使着他们。
李辰眼前的裴宽满面征尘,身上一身战甲已经有些破旧了,甚至还留有战斗中受损的痕迹。可以想见它的主人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血战和磨练。但裴宽依然言止娴静,风度儒雅,如同一块洁白无暇的美玉,虽然沾染了一些灰尘,但却无法掩盖它温润的光彩。
李辰一时心潮澎湃,连日因忧心战局而有些阴郁的心情也不觉豁然开朗。
李辰整理衣冠,诚心实意地对裴宽揖手拜道,
“裴公高义,辰唯五体投地。今日可谓受教矣!”
裴宽忙还礼逊谢。
礼毕之后,却听裴宽道,
“其实今日下官冒昧前来,却是有一事要求于使君。”
李辰忙道,
“裴公不必客气,有什么要求请尽管道来。”
只见裴宽手扶长髯慢慢道,
“使君是知道的,HN的义师孤悬敌后,四面无援,粮秣军械都需自相筹划。粮秣倒也罢了,只是这军械实难接济。虽此番韦防主尽兵来合王师,大丞相也补充了一些军械,但仍未足备。昔日下官在金城时曾见使君治下百工兴旺,部属兵甲犀利,故言于韦防主。今日受命前来,便是想向使君求购一些兵甲军械。”
说罢,裴宽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起身离座,双手奉到李辰面前的案上。
李辰拿起锦囊打开一看,烛光下也看不真切是什么东西,只见内中晶莹闪亮。他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案上,却见是几颗明珠,粒粒浑圆剔透,在案上骨碌碌乱滚,李辰忙用双手按住了。
这时裴宽道,
“此物据说是宫中旧物,于洛阳罹难时流散出宫,韦防主机缘巧合之下得之。今愿献于使君,唯乞笑纳。”
李辰将明珠收回锦囊,奉回裴宽面前,语带严肃地对裴宽道,
“裴公何须如此?义军在敌后苦战,个中艰辛,吾岂不知?兰州虽然地狭物鄙,然若能为义军有所臂助,此固所愿也。”
随后他略一沉吟又道,
“此番我军劳师出征,远道而来,所携军械有限。我看这样吧,我这就下令,命取铁甲一百领,五尺環刀三百口,步槊五百根与裴公,稍候便请裴公带回营中。至于此物……”
李辰说着,将锦囊轻轻地放在裴宽面前的案上,
“还请裴公带回。请上复韦防主,虽兰州鄙远,华部藩外,然亦明忠义之道。义军精忠为国,无惧生死,在下感佩莫名,若能襄力一二,实三生有幸!待此战完毕之后,在下回到金城,定再广筹军械,千方设法转运于义军。”
裴宽今日前来,心中其实对李辰能够提供多少军械也没有什么把握。因为此番出征乃是举国之决,非同小可。如今大战在即,精良的军械显得弥足重要。而华部军更远道而来,携带的军械也是有限。若是李辰婉言相拒,也是正常。但他却没想到李辰如此慷慨,不仅当即答应提供大批亟需的武器,还答应回到金城后再设法继续给义军提供军械。这怎不让他喜出望外。
裴宽起身离座,来到帐中。他先略一整衣冠,然后对李辰大礼拜下,
“下官代韦防主和义军将士,深谢使君!使君厚恩高义,义军上下必没齿不忘!”
他举止依然风度如初,然语气中已是难抑激动之情。
李辰忙双手将裴宽扶起,温言道,
“皆是公心为国,裴公实无须如此。”
裴宽再将那锦囊奉到李辰面前,
“些许俗物,还请使君笑纳。此物在外人看来是稀世之珍,但在义军眼中,又怎能比得防身立命的坚甲利刃。兰州百工兴盛,兵甲犀利,声名远播,已是一器难求。今日得使君倾囊以授,此物虽贵,又何偿万一。”
李辰哪里肯收,只是不住推谢。裴宽见李辰坚持不收,便道,
“使君义举,可昭天日。只是此物还有一番缘由在,还请听我道来。”
“哦?另有缘由…”
李辰不禁好奇起来。裴宽请李辰回座,并将那锦囊轻轻放在李辰面前的案上。然后裴宽也回座坐定道,
“早前韦防主曾收到族兄,南兖州刺史韦效宽大人的家书。书中有言,韦使君与韦防主之兄,太府少卿韦贤大人阂府遇害……”
裴宽说到这里,望一眼李辰,
“或有言与使君有涉……”
李辰心中猛地一跳,但他面上神色如常道,
“太府少卿韦贤?这个人我倒是认得。只是他阂府遇害时,我远镇金城,陡闻凶讯,也是惊骇莫名,却又如何风言与我有涉?”
裴宽神色淡淡地望着李辰,抚须无语。李辰也是平静地回望着他,帐中陷入了难得的沉寂。过得片刻,裴宽移开目光,缓缓道,
“韦防主曾就此私下相询,下官曾与使君有二面之晤,唯据实以告。下官力言使君赤心卫国,行事磊落,必不会行此屑小之事。”
李辰略一拱手,面色波澜不惊道,
“还要谢过裴公美言,只是此事实是与我无关。”
裴宽点头道,
“吾亦笃信使君必不会如此。只是韦使君言之凿凿,不由韦防主仍心有疑虑。使君与韦防主皆国之干城,于今时局维艰,唯一心对敌为上。故今日我向韦防主进言,向使君求购军械,冀可消化双方芥蒂。”
李辰低头想了一想,对裴宽拱手道,
“不管怎样,辰在此多谢裴公斡旋其间。也请裴公放心,在下也必以国事为重。此前答应回金城后为义军提供军械一事,也言出必践,请裴公勿忧。”
李辰看一眼面前的锦囊,
“既是如此,那此物我便厚颜收受了。”
裴宽抚髯而笑,
“正该如此。”
李辰旋即传令辎重营尽速备齐将要给义军的物资。之后,李辰与裴宽便一边在大帐中等待,一边闲话。李辰说起自上次分别之后,自己与裴萱的关系几经波折,但最终开花结果,如今裴萱已经为李辰诞下长子。此番出征之前,李辰已经上奏朝廷,请封长子为侯,并将兰州军政事物一应相托裴萱。裴宽闻听,大感欣慰,不禁连声称善。
再过了一段时间,侍卫来报,军械已经备齐,可随时起运。
裴宽当下告辞,李辰亲送至帐外。华部军提供的铠甲刀槊装满了十数辆大车,已停在营中。裴宽见这些军械制作精良,在幽暗的天色下寒光闪烁,极为高兴,向李辰再三称谢。两人作礼而别。李辰目送裴宽和车队辚辚远去。
等李辰转身回到帐中时,面上已是寒意如水。他双手背于腰后,冷然卓立,适才裴宽临别是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韦使君才智卓绝,心意坚韧,又出身关中簪缨世家,枝蔓叶茂,使君虽功高位重,然轻易勿与之结怨。若诚无此事,使君不妨修书一封,低声屈意,好言相释,总要化解了这段过节才好……”
李辰几不可闻般从口中冷冷吐出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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