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大津巴布韦以南
1505年夏季
这是一个受到所有水手诅咒的日子。海面上一丝风也没有,天气燥热如同火炉,空气如同沉重的铁锤静止不动。
就在这个不吉祥的天气里,一艘白色的三桅方帆船停留在南部非洲东海岸一处僻静的港湾中,它的白帆有气无力的垂落着,仿佛是一只筋疲力尽飞不起来的巨鸟。
一只小船从船尾放了下来,破开如镜子一样平的水面,向陆地划去。水手们挥动手里的长桨,那些丑恶的丛林让他们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虽然阳光如同火焰一样烧烤着他们赤裸的背脊,他们却宁愿得日射病也不愿意进入到那片阴森森的丛林中去——水手总是喜爱咆哮的蓝色大海胜过喜爱陌生的不友好的陆地——同理,他们宁愿在布满沼泽和毒雾的丛林里跋涉,面对丑陋的毒蜂和杀人蟒蛇,也不愿转身面对那位更加丑陋的史翟文生船长——水手总是喜爱冒险或者劳累至死也胜过喜爱他们的船长。
此刻,这位出身利物浦贵族世家的船长高坐在小艇的舷尾,姿态高雅犹如冰岛海边出没的著名海象,那肥厚的嘴边翘着连髻的胡子,就好象放错了位置的鞋刷。他用四分仪装模作样地测量着。虽然从昨天到现在,他已经反复测量过六次,但在粗俗的水手间操作这种仪器让他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他倒不在乎多来几次。
“好了,分毫不差,正是地方。”他喃喃地说(同样的,这句话他说过了六十次)。
“弗兰,”他喊道,“让他们准备好登陆。”
水手长弗兰是一名强壮的光头汉子,他是一名非常称职的水手长,要说有什么不好的话,就是他太忧郁了,而忧郁并不能让人成为英雄人物。此刻他用忧郁的眼神责怪似地看了船长一样,吆喝着手下十四名精干的水手。在距离岸浪线一链的地方,他们升起了桨,一起望向前方。眼前的丛林就仿佛一头突兀的饿兽,把纠葛藤蔓和毒刺草的矮树丛一直挤到了海滩尽头。
“看。那是什么?”一名水手突然抓紧了手里的桨,喊了起来。
他指着丛林里头,船上的人一起往前探头看着,都惊慌失措起来。其实他们什么也没看到。天空中看不到一只鸟的影子,海里看不到一条鱼的痕迹。依旧没有一点风,空气里却有股奇怪的凉意,附着在他们的背上和脖子上,阴气森森不散。
“我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在那里移动,”那名看到了什么的水手指手画脚地强调说,“非常大,像山一样高——”
绿得发黯的丛林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中投下了错综复杂的黑色阴影,在某些地方,那些高大的树冠,没有风,却在奇怪地摇曳。一股奇怪的云气好象从地底深处冒了出来,蜿蜒在丛林上,凝聚不散。
在弗兰的大声责骂下,水手们重新操起了桨,小艇又开始往前滑行了起来,但他们船上还有一个赤裸上身的桨手没有动弹。那是他们雇佣的非洲当地的黑人向导,他死盯着那团云气不放,黝黑的脸上画满了恐惧。他惊慌失措地用东非的当地土话嚷了起来。
“他在说什么?”史翟文生船长不满地问水手长,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时刻不要忘了我们是英国船——在我的船上,——绝对,不允许——使用这种野蛮的声音说话。”
水手长弗兰看了看那名向导不文明的涂满了花纹的黑脸,看了看那家伙脖子上挂满的骨头饰物,遗憾地说:“先生,他只被我们雇佣了几天,大概还没学会英语。”
“那好吧,该死的,你至少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他说:‘不,不要去。’他说这儿是死城,每一个进去的人都无法活着出来。他希望我们不是要去那边。”
“这些该死的土人,他们活该死在那,”船长的嘴角没心没肺地抖动了几下(他把这几下抖动称之为笑),“可我们是英国人,没错,告诉他,我们——就是要去那个方向。”
他亲自瞪起眼睛,盯着那个做怪的土人,用非常慢的语速喊道——仿佛这样他就能听懂英语:“听着,你这个大狒狒,我们,就是,要去那个地方。继续前进,否则——我就剥了你的头皮。”他用左手揪住自己为数无几的头发,然后用另一只手掌做势在头发根的位置划了一下,如雷般喊道,“剥掉,懂吗?”
那名黑人骨碌碌地转了一下眼珠,大概是懂了。因为他疯狂地摇着头,然后突然把手里的桨往海里一扔,跳入海里,像一条梭鱼一样游得远远的。
“我靠!”史翟文生船长揪着自己的头发,目瞪口呆地坐在船尾,看着那名黑人窜上了岸,甚至没有甩干身上的水,像被鬼追着一样一道烟地跑远了。
“弗兰,”好半天他才醒过神来,叫道:“他的工钱什么时候领的?下星期吗?那就不用管他了。回去告诉帕布洛先生一声,把他的名字从工资单里划掉——还有,今天的晚饭少做一份。”
“遵命,先生。”弗兰闷声闷气地回答到,此刻他的额头显得更加忧郁了,“好了,小伙子们,继续前进。”
史翟文生船长坐回原座,更加多疑地盯着他眼前这两排起伏的背脊,做为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探险家,他死也不打算告诉他们他打算寻找什么,他怀揣着多大的秘密。此刻,这个秘密确实就藏在他的怀里。那是一本破旧的航海日志。为了抢夺这本日志,有三个人的尸体沉没在了都柏林那冰冷的黑色海水中。
他控制住自己想把它掏出来再核对一遍内容的冲动,那张夹在日志里的羊皮纸海图他已经看过了成千上百遍,而上面的文字——天哪,那些该死的文字。他不出声地痛苦地蠕动着嘴唇,默背起那些可恶的绕来绕去的花体文字来。
发明这些文字的人似乎存心不让人看懂它们,它看上去很像是用伊斯兰叶状库菲体文字,混合着阿克苏姆海盗的黑话写成的。我靠,多么艰深的文字,史翟文生船长感叹地想道,也只有我,聪慧机敏的史翟文生爵士,才能够把这些内容翻译出来:花叶子花叶子花叶子,世界南端的火焰,通往君河之路的尽头,光明之城的溪流,向堡垒指引的时间前进,那儿掩藏着太阳的银镜……花叶子,它摧毁了无数王朝,也成就了一个王国,切记,花叶子粉末来自精灵,切记,格鲁魁格花叶子花叶子无处不在,使人明艳如花苞开放,花叶子放入花叶子花叶子,如果花叶子花叶子,那么大海就将成为你的仆人,世界为你所拥有……该死的花叶子,史翟文生船长想道,它们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也许就只是装饰,那些傻子一样的阿拉伯人拥有着狂热的装饰偏执症。
“太阳的银镜”就是指价值巨大的宝藏,这个词明确无误。阿克苏姆海盗历来都是以镜子来指代宝藏,已经不是秘密。那么“格鲁魁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如同“花苞开放”?也许是指温柔多情的仙女吧……
剩余的水手在弗兰的催促下,背对着他们陷入神游而嘴角边带着骇人微笑的船长,无精打采地登上了岸,他们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把小艇拖了上去。几名水手散了开来想要寻找一块岩石,把小艇系在上面,但是他们尖叫了起来。
翻滚的蔓藤下面,分明是一个巨大的石头雕刻。那是一名默默的石头武士,如果树立起来,大概有20多尺高,此刻已经迸裂成了碎块,大半埋没在下。在一块比较大的头颅碎块中,他们看到了一只瘦长的眼睛和残存下来的紧抿嘴唇,这是张明显不同于当地黑人的脸,而他身上的盔甲样式更是从来没有人见到过。石头底下堆积的碎瓷片数量之多,根本就不可能是海水冲来来的。
他们的发现一个接着一个,一名水手在沙滩上拌了一交,他发现拌倒自己的是一块完全埋在沙土下的路牙石。没错,沙子底下就是一条石砌的大道,笔直宽广,大约有十二米宽,比布里斯托尔最宽的马路还要宽两倍,在道路两侧甚至还有雨水引沟,从海滩下面,一直延伸到丛林边缘,在那个地方,它被高大的灌木和带刺的杂草挡住了,看不见了。
“那个傻子刚才说了什么,”史翟文生船长盯着这条宽得无法想象的路,忍不住再次喃喃自语起来,“死城——对极了,这儿本来应该是座城市,光明之城,一切都对上了,而这条路,一定就是君河之路,通往迷失的城市之路……宝藏,镜子,我马上就要得到它们了……”
他对那个被拌倒的水手露出张少见的笑脸:“好小伙子罗杰,我会奖赏你一块——不,半块金币……你是在开玩笑吗?当然是回去的时候再领。现在快开步走吧,快去干活,去领把斧子,把这条通路挖出来。”
罗杰用利斧朝石路上丛生的葛蔓砍下去时觉得一阵头皮发麻。“我向玛利亚起誓,”他低声对着身边的伙伴说,“这儿有人在盯着我们。”
在他们探头往被绿色的大自然遮掩住的通道里看的时候,头顶上覆盖着的巨大丛林难以察觉地抖动了起来,树梢磨檫,仿佛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邪恶笑声。
“是要起风了吧。”弗兰忧郁地说道,他回头恋恋不舍地望了望依旧停留在海湾里的大船,仿佛在注目自己暂要离别的情妇。
“这显然是个好兆头。”史翟文生船长乐滋滋地打断他的话头,“水手们,打起精神头来,顺风行驶。为了国王——前进!”
他领着他的队伍出发了,他们消失在越来越高的绿色植物中,那儿是另一种类型的海洋。它遮没了他们的头顶。这一小支队伍随后再也没有出现。
当天晚上,停留在海岸边等待着皇家地理学会荣誉会员史翟文生船长载誉归来的大船上的人们被丛林深处传来的古怪动静给惊醒了。他们看到在丛林深处,大约有9英里距离的地方,巨大的白光闪耀了一次,两次,三次……然后是一阵骇人的尖叫,仿佛数百头大象齐声怒吼,那怒吼声里回荡着哭泣声和妖娆的歌声。
没等到所有的人开始感到惊骇,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袭击了他们。风暴像吹走阳台上晾挂的衣服,一直把这条快帆船向北吹开了160海里,吹到了马达加斯加以西的危险海道中,它在那里触礁失事,一个人也没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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