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茶熙洋洋洒洒念完《逍遥游》与《齐无论》,手捻白须,颇有出尘之意。
岳冬霆听了一只番长篇大论,却是似懂非懂。大鹏与蜩鸠的比喻对八岁的他来说还是太过高深。
茶熙看看岳冬霆迷茫的表情,哈哈一笑,解释道:“我辈修仙之道,乃是超脱于物表,飘然于物外。大鹏腾空九万里,固然是雄壮辽阔;而蜩鸠纵跃于枝间也一样是逍遥快活。《逍遥游》一篇,不在于赞美大鹏的雄伟,也无意于贬低蜩鸠的卑微。他讲的是小大之辨,各安其位。而庄周本人对这两者都不欣赏。他认为他们还是不能游离于物外。正像他说:‘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没有风,大鹏也不能扶摇而上九万里。庄周真正欣赏的是那个无用而长生的樗树。正如我辈修行,功名利禄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望苍茫云海,笑万丈红尘,那才是仙家本色。”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也;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齐物论》揭示的就是这样一个至理:天地万物皆是相对而言,有其是必有其非,而大道就隐藏在这是非之后。我们执著于是非,就永远也看不清是非。所以,庄周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换句话说,即使是圣人,他所知道得也只是‘存在’而已。我辈于茫茫之中摸索前行,更是常常连存在也分辨不清。因果循环,红尘变幻,究竟是真是幻、是梦是醒,我们也同样看不清楚。就象庄周做梦变成蝴蝶,蝴蝶做梦又变成庄周,他也分不清是梦是醒。不过这种分别并不是关键,它不过是天道流转的足迹罢了。与其抱着前尘旧梦唏嘘不已,还不如付之一笑。”
岳冬霆悟性本高,虽然限于年龄阅历,还不能明白红尘为何物,却已把这一番演绎记在心中,颇有感悟。
蓦然半晌,岳冬霆拿起一块画着蝴蝶的点心塞在嘴里,笑道:“了不起,你能讲这些道理,大概也快成仙了。”
茶熙笑道:“我一介精怪,有什么道行?这些话是风闲真人讲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岳冬霆站起身行礼道:“还请更加指点!”
茶熙哈哈一笑,吟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他念到此处,身周升起一团白雾,转瞬间消失不见。
岳冬霆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生命有限而知识无限,用有限的生命去追寻无限的知识就会疲惫不堪。既然这样,还忙忙碌碌的去追寻知识,就更加的疲惫不堪了。
不过,这句话本是《南华经》的第三篇《养生主》的开篇,岳冬霆就不得而知了。
岳冬霆终究是小孩心性,想想茶熙的行迹,来得突然,去得洒脱,颇有几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道气,也不禁打算学上几分仙家的“洒脱”。于是他抓起几块点心,狼吞虎咽的吞了下去,又喝了口茶水,便一头倒在石床上,沉沉睡去。
卧云天柱之上,风闲正在弹琴。
那琴声刚健有力,宛如万仞高山从三十三天直压到九曲银河之上,一时间陨星入雨。
曲调越发低沉,有刚健转为凝重。其时正是残阳西垂,在这琴声之下,紫峡山通红如火的云海在一瞬间凝固不动,接着风云悸动,万里云海绕着卧云天柱慢慢排成伏羲六十四卦阵势,玄妙莫测。
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片刻之后,风闲长袖一拂,琴声倏止,万里云海又恢复流动。
一道青光穿过云海,落到风闲面前,红缨现身出来。
红缨在风闲面前还是一般的嬉笑模样,此乃草木之灵天性,总是一副天真活泼。
红缨道:“师尊,小师弟已经睡了。”
“嗯。”风闲点头答应一声,便不再说话。他起身走到卧云天柱边上,背负双手,遥望万里云海。
红缨也不客气,自行坐到石礅上,一面轻哼着小曲,一面整理着发髻上的红头绳。
过了片刻,红缨问道:“师尊啊,你为什么不亲自教小师弟入门心法呢?”
风闲背对着红缨,不答反问道:“我弹琴的时候,你敢上卧云天柱来吗?”
红缨直截了当的答道:“谁敢啊?师尊法力高深,琴声中压力太大,红缨受不了的。”
风闲微微一笑,说道:“不是我法力高深,而是我霸气太重。我这五百年来虽然修身养性,可是有些东西还是改不了的。”
红缨翘着樱桃小嘴,轻轻挠了挠额头,又问道:“可是这有何小师弟有什么关系呢?”
风闲答道:“冬霆此子天性谦和,我若亲自引他入门,日后成就必然有限。他日我若飞升,他便无法执掌紫峡门户。”
红缨更加不解,又问道:“师尊不教,那又怎么办呢?总不能指望那些不成器的精怪吧?”
红缨说完,西方斜阳刚好敛去最后一缕光彩,万里云海悄然沉寂下来。
风闲淡然一笑,放眼紫峡云海,缓缓说道:“教他的人这就来了。”
他话音方落,却见幽静的紫峡云海上升起一股紫气,氤氲蒸腾,冉冉飞向星空。瞬时间,云海下紫光大盛,万里云海俱成一片紫气。卧云天柱也被紫霞所染,通体犹如一块晶莹的紫玉,一片珠光宝气。天柱上的千年古松在紫霞之下也是琼枝玉叶,吞云吐雾。
这正是紫峡八景中的“紫气东华”。
所谓“紫峡八景”,便是上四景的紫峡云海、卧云天柱、烟锁琼楼、云垂碧湖,和下四景的春园冬晓、空山鸣涧、月归琼楼、紫气东华。
“紫气东华”乃是玉宇峰下不定时升腾的一股紫气所成。每当这紫气升腾之时,玉宇峰金碧辉煌,万千宝光透过重重云烟散射四方,于万里云海之下流动不定,瑞彩纷呈。三百里紫霞山在这宝光之下,山石俱生紫色,宛如玉石一般;草木灵光闪耀,宛如玉花琼枝,一派仙府奇景。
今日,那渺渺紫气更是穿过云海,直透苍穹,几欲飞抵三十三天之上。玉宇峰的流光溢彩更是照得云海通明,光焰万张。红缨在紫峡山三千余年,如此景象,也是首次看到,不禁目瞪口呆,问道:“师尊,这究竟是?”
风闲傲然道:“紫峡一脉虽然一向弟子稀少,却是由上古承传至今,秉承玄门正道,数万年不衰。如今,终到了光大之时。再过几年,我也可以放心的去钻研《紫峡上天经》,再为紫峡山留下一颗天劫雷了。”
红缨闻言罕有的止住嬉笑,秀眉轻皱,问道:“师尊,五百年前您不是说不准备飞升的吗?”
风闲负手仰望横亘长空的紫气,英风傲骨陡然而生,悠然一笑道:“吾视功名利禄如同儿戏,三界苍生犹如粪土,对茫茫红尘无早已厌倦。既然修道人都想看看九天之上是何许模样,只怕风闲也不甘寂寞吧。”
灵珠洞内也同样是宝气蒸腾。
岳冬霆本在石床之上酣睡,恍恍惚惚间只觉得光芒刺眼,便下意识的用力闭着双眼,缓缓转醒,随即抬起右手把双眼挡住。片刻之后,他神志逐渐清醒,仍把小手挡在额前,慢慢睁开双眼,透过指缝向外观察。只见所处的石室之内已经是一片绛紫,一桌一椅古朴而庄严;石桌上的茶壶瓷碟玉石一般荧光闪烁;身后石墙上那斗大一个“道”字,更释放出耀眼的金光,似乎要破墙而出。
如此金光四射之物,岳冬霆尚是首次目睹,心中甚是好奇。他在手掌之后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以免被金光刺伤;随后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向那个金光闪闪的“道”字摸去。
那金光无形而有质,似乎是一堵极薄的气墙把岳冬霆的手挡住,摸上去似有似无,甚是奇异。岳冬霆在那气墙上来回擦动几下,感觉手上痒痒的,非常有趣,嘴角不自觉的溢出一丝笑意。他一时心起,便稍微用力向石墙按了下去。
气流应手消失,岳冬霆的手也没有触摸到那个“道”字于石墙,而是摸到了空处。那个“道”字上流溢的金光瞬间化作一团金色火焰,以岳冬霆的手为中心,沿着石墙的表面四散焚烧开去。片刻间,石墙消失不见,一个深邃的洞穴出现在岳冬霆面前。
岳冬霆心中一惊,以为自己误触机关,毁了洞府石壁,明日师尊必然责怪。自己初入师门,正当小心谨慎。当日便闯下祸,不知要如何向师尊交待?
他一面懊恼,另一面却也十分好奇。他向下瞧去,见那洞穴十分狭窄,只容一人通过,一路绵延向下,不知通向何处。洞穴中也同样是紫光耀眼,尽头处还微微透出五彩光华,似乎另有玄机。于是他心中想道:“师尊乃是仙家泰斗,法力无边,这洞后玄机岂有不知之理?他老人家将我安置于此,莫不是要我自行探索,试我胆量?”他想到此处,心中窃喜,正要向洞中前行,心念一转,忽又想道:“适才茶熙讲解《南华经》,曾言要万物各安其位,得与失毫无计较。此间现出洞府,焉知不是师尊试我定力,能不能见这奇观异景毫不心动?”想到这里,他迈出去的脚步又退了回来。
岳冬霆心中天人交战,反复思量,终究得不到结果。最终,他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想道:“蝶与非蝶,付之一笑耳。我既然心中向往,不如久顺其自然,前往一看。只要不取一物,明早师尊自有公断。”随后,他迈步走入洞府。
山洞在紫光照耀下虽然亮如白昼,但是极为崎岖。好在岳冬霆有些武功底子,又在山林中生活了许多年,也不觉得十分难走。不过他生性谨慎,越是前行,就越是小心,原本不大的步伐减了一半,又减一半,最后几乎是一点点挪向洞府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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