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头不走,鸟无头难飞。
若哪位兄弟没了脑袋,还能连窜带跳,甚至慷慨激昂地大摆英雄救美的造型,自是令人诧异。
更诧异的是,我那失去脑袋的空白脖颈处,随着一阵歇斯底里的振动,摇摇晃晃冒出一个半圆形的骨球,虽沾满碎枝烂叶,依稀辨出是个后脑勺。
“阿德,吓死我了。原来你的脑袋并未被蜘蛛大口吞下,竟是缩回膛肚之内。”
瓦伦莎长长松了口气,似乎一颗心脏会从嘴内蹦出来。
那头鬼面狼蛛似也察觉嘴内含着的物事不是滋味,愤懑吐出一滩黏糊树皮。
这时“砰”的一声,老笨马掉落地上,发出一阵狼哭鬼嚎,听在我耳内堪比世上最动人的音乐。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心悸。鬼面狼蛛方才狠命一口,却是取的我坚挺有型棱角分明英俊超俗的大脑壳。避无可避之下,我已准备硬生生挨它一下,后果自是吉凶难料。还亏得老笨马那句“**功”的无聊之语,给了我瞬间启发。
乌龟,堪称这世上最为怪异的物种之一。它们速度极慢、韧性极强,脾气极小、寿命极长,胆小怕事,看上去怂包的很,事实上却超过绝大多数凶禽猛兽,位居洪荒大地四大守护兽神之列。而乌龟最为怪异之处,则在于它的神奇之头,该伸时便伸、该缩时便缩,该长时便长、该短时便短,该硬时便硬、该软时便软……堪称人类男子梦寐以求的典范。
正是有了乌龟缩头入壳的榜样,我情急之下才祭出这个“脑袋缩胸”的保命绝活。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真他娘的难。毕竟对于大部分生物,脑袋都是躯体要害,别说上下移动,就连稍微碰撞两下都会吃不消。饶是我的排骨身躯,头颅可也不同于移转自如的肋骨脊梁,若硬要塞回肚腔,除了克服生理的疼痛,还需要过硬的技术水准。而我第一次实验便能成功,真可谓搞技术的天才。
(什么?老兄想学,看在老兄投支持票的份上,俺就免了专利费。老兄只需每日扯着头发勤加练习就是,什么时候把身子扯起来,便是大功告成之日。)
“俺起,再起,继续起……”
乌龟的绝活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学到手的。我脑袋缩入胸膛不易,复归原位更难,眼看两手拎着脑壳转了三圈,连身子几乎一块拎起,可脑壳就是不愿出来。
直到一双莹白玉手,按在我双肩之上,帮助我“咔嚓”扭转矫正后脑勺与额头的顺序,我的脑袋才算顺畅钻出,然后便看见了那双海水般清澈的眸子。
“阿德,你果然还是英雄本色。不论遇上什么危险,总能勇敢面对,特别是将脑袋缩入肚内的淘气手段,世间也只有你才会这样耍鬼。”
听着她轻柔款款的声音,迎着她热切明亮的眼神,不知为何,这一瞬间,我竟然呆住了。
难道我真的像她心目中的那个阿德?
最初的最初,我从火堆里费力爬出来,第一次看到这个清秀女孩的眸子,便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或许源于她双眸中那抹发自内心的关切和毫不犹豫的信任,令我有种说不出来的踏实。更重要的是,有生以来,却是第一次有一个人……一个这么清爽靓丽的女孩含情脉脉地凝视我。
这种感觉,真是很特别啊!
这几日下来,跟着那女孩爬山涉水,我从未慢下半步,不为别的,只为看到那个女孩淡淡的笑颦,全身的疲惫便会消失无影。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来自何方,但既然上天让我遇上了这个关心信任我的女孩,那么不论她是谁,不论她走向哪里,我都会跟着她走下去。
如果,她最后发现我不是她的阿德,又该如何?
我也不知道。
现在,她双手抱着我的脖颈,抬头向我绽放笑容,不是日常那种高贵的优雅,而是带着小女生撒娇的嗔怪,目光中除了激动,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情绪……那是什么?
“阿德,真的是你么,快点回答啊?”
刹那间,我明白了女孩那热切的希望,脑海一阵动摇,潜意识想握住她温莹的小手。
“俺不知道俺是谁。但是,如果你希望的话,俺就是你的阿德,奥特尔.阿南德。”
这是我第一次将“我”前身那个名字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
或许过于激动的原因,瓦伦莎目光内泛动泪珠,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而我也跟着她站立不稳、晃晃悠悠,直至脚底悬空,才惊慌失措地察觉不妥。
我刚才说话声音很大么?
为什么“奥特尔.阿南德”这个名字竟在树木之间产生回音,层层叠叠传荡下去,轰隆巨响,引起整个森林的共鸣。
“奥特尔.阿南德……奥特尔.阿南德……奥特尔.阿南德……你个卑鄙之徒竟敢回来?”
最后一声奔雷怒喝,赫然在耳畔炸响,而天塌地陷的感觉,却是我切身感受。
当身下树冠陡然散开,我还以为是驻足古树不堪重负而拦腰折断。只是,当耳畔风声骤响,我却分明感觉自己如同一枚树叶飘飞而起。不错,不是从空坠落,而是飘向更高的云空。换句话说,则是我脚下这棵大树……这棵被我摘叶剥皮的老松树,竟有意识般主动将我甩向半空。
我还未从头晕脑鸣状态下恢复,那奔雷般的怒喝再次响起。
“卑鄙之徒,奴家早该认出你来了,早该认出你来了,认出你来了,你来了,来了……阿南德,阿南德,阿南德……”
我身在半空,勉强低头望去,顿时给惊得魂飞魄散。
身下那棵百年古松,恍若换了个模样,应深埋地下的树根,竟拔地而出,形成嶙峋密布的树爪,匍匐在地面爬行。被无数藤条缠绕环抱的整棵树干,结实虬起,仿佛铁铸的肌肉,看上去就令人发憷,而原本散乱一团的树冠,枝枝叶叶更是根根竖起,成为怒发冲冠的写照,尽管还勉强算是一棵大树的形状,可是看起来的感觉,就像一团团绿色的眼睛,闪烁着金属妖异的光泽。
总的来说,它不像树,也不像妖,而像一棵愤怒得能够撕天裂地的树妖!
原本与我并肩而立的瓦伦莎,失措而落,好在那棵树妖并未注意到她。她突遇这样的变故,自是骇得呆立一旁。反是被捆在树冠之端的老笨马,头脑非常敏捷。
“哇,原来您是树妖,不,是树人族的老前辈,久仰久仰。”
“久仰你个头!”
老笨马奉承话没未说完,已被老树妖一根粗得像是木桩的枝杈(喏,确实就是木桩)重重拍在脑门上,立时翻动白眼滚地抽搐起来,而另一根更粗的枝杈却是凌空扫过,将更多的愤怒轰在我倒霉的肚子上。
这奔雷一击,将我胸骨折断多根,险些散落一地。我痛得要命,脑子里还是搞不清楚,这老家伙为什么对我恨意更甚?
古松树身俯下,整棵树冠仿佛一座巨岩,让我喘不过气来,满头枝叶闪闪发光,犹如万千颗眼睛,在我身上细细搜索,似在查辨什么。
“阿南德,竟然脱掉人皮换了相貌,否则奴家早该认出你来了!除了你这个卑鄙之徒外,有谁这么不具爱心,四处乱采我们家族的叶子!”
天,我这才听清,老树妖竟选择“奴家”这个小妇人的称呼代表自己。而她后面那句“家族”名词,更代表着这片树林,不,这整座大山上的树木,都应是传说中能说话能走路更能拎起树枝鞭打仇人的树人一族。
怪不得一路上总觉得每棵树木都阴森矗立,透着邪恶之气,原来人家本来就是一个个,不,一棵棵具有智商的树人。
不过,我仍是不服气。老笨马毁坏树木、大吃树叶的恶行要比我严重的多,为何偏选我撒气。
“老树妖……不,老人家,你搞错了,我采树叶全是为……”
“为你个头!对树木而言,沐冠而居,每根枝杈都是发丝,每枚树叶都是明珠。阿南德,除了你这卑鄙之徒,又有谁会忍心撕扯大树头发。”
她怒喝一声,双杈齐挥而至,取位刁钻,由不得我躲闪,左右两肋立时传出一阵“啪啦”骨头断裂之声,身子再次倒仰甩出。
挨打决不好受,替人挨打就更不好受了,所以我有必要澄清事实。
“老,老人家,那些树叶树枝真……”
“真你个头!倘若只是采摘树叶,那就算了……”
“您说的对。采摘树叶,没,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马上就要进入寒冬,您族人的树叶早一步采光还可以透气凉快凉快。”
“快你个头!需知‘人要脸,树要皮’,但你为何连奴家族人的树皮也活活剥下。阿南德,也只有你这卑鄙之徒才不顾忌人家的颜面。”
又是一棒,削在肩头,我惨叫着从空坠落。
“老,老人家,冷静一点……”
“点你个头!倘若只是剥掉树皮,那就算了……”
“就是就是。剥掉树皮,没,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老皮不去,新皮不长,也算是旧貌换新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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