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1 / 1）

三、

沙子簌簌的望下掉，红柳钻出脑袋，四下环顾，站起身。沙砾象瀑布一样哗哗流到地上，她大声喊着小道士双手不停的挖地上的沙。道士的鼻孔里全是沙粒，一动不动斜躺在那儿。她弄掉里面的沙，使劲拍打他的胸膛失声哭道：“喂！喂！你醒醒！你醒醒呀！”道士毫无知觉。红柳一抽一抽的悲声痛哭，一边去拉他的腿，她不能让心上人的尸体暴殄在荒漠，她要带他回家，永远不要与他分离。

忽然道士一声呻吟，张开枯黄的睫毛。红柳大喜过望，叫道：“是你么？是你么！”搂着他的头放声大哭。小道士一掌攘开她：“滚开！谁要你管！”红柳哭道：“不是！你听我解释！请你听我解释！”道士一脚踹在她腿上，只听格察一声，红柳的小腿骨应声而断。她疼得满地打滚。小道士重伤之下用力太猛，又晕死过去。

红柳爬到他身边，叫道：“你不要死！”伸手去探鼻息，觉他呼吸均匀，这才放心下来。折断旁边的树枝，撕下衣带绑在断骨处。不一会天黑了，红柳升起一堆火，呆呆的望着小道士，伸手拂去他头上的沙土，低头看见自己的断腿，摇了摇头：“你这个冤家。”

一道鹰啸划透天宇，红柳睁开眼，看到那只在低空不住盘旋的老鹰。烈日下，将硕大的身影投在地上。她一低头，小道士兀自未醒。那头鹰突然一个俯冲，半人长的羽翼猛的将她打倒，又一下窜上天去。红柳大惊，看来这是一头饿极了的畜生，并不等到人死便过来啄食。饿鹰呼啸几声，又是一个俯冲，去啄小道士。红柳使劲扯它羽毛，老鹰一转身，钢刀一般的爪子突地刺进她的肩头，红柳一声惨叫，被拖着走。豆大的汗珠涌了出来。危急之下，顺手抓住一根柴火，往老鹰头上乱打。老鹰受了惊吓，两翼一扇，将她带到空中。红柳更是吓得不得了，啊啊狂叫，双手牢牢抓住它的脚。火苗被风一吹，呼呼燃得更旺，老鹰身上顿时冒出股股青烟。老鹰剧痛之下，大声长鸣，爪一松，将红柳蹬下去，狂叫着一路逃去。

红柳掉下时，不偏不倚正落在火堆里，悲声狂叫，却全身散了架似的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鲜红的火蛇舞上来。凄厉的惨叫惊醒了小道士，见状慌忙上前把她拉出来。喝问道：“你不要命了吗！”拉开她的手，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只见那张绝美的脸被火噬得惨不忍睹，五官烧得变了形，眼泪在脸上冲出一道缺口。大惊之下，结结巴巴的说：“你、你......”红柳的眼皮再不能完全张开，哭着叫着嚷道：“脸，我的脸怎么了啊？”道士看见满地羽毛，更加吃惊，问道：“有老鹰？”红柳忍痛点点头。小道士一刹那明白了什么，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里，泪水象断线的珠子落在红柳焦灼的肌肤上：“为什么，为什么？”红柳用手指抹去他唇边的泪渍，轻声说道：“怎么哭了，其实我是想跟你说那些人不是我叫来的。你......”小道士一下按住她的嘴，摇头道：“我知道，不要说了，不要......”到此时喉头哽噎，再也说不出话。红柳动了一下烧焦的嘴，想给他一丝笑，带来的却只有钻心的疼痛，说道：“我不想回寨子了，不想再留在大漠。你带我去江南，带我去看你说的柳树，它们和这里的红柳到底有什么不同呢？”然后看着道士：“好吗？”小道士拼命的点头：“好，我们走，我马上就带你去中原，去江南。”用独臂抱着她，一步步望边塞方向蹒跚走去。

大漠的日头升起复又落，落下又便升起，岁岁年年总是相似。

红柳问小道士道：“你听见什么了没有？”小道士说：“对，马蹄声。”闻声转过身去。一彪人马急驰过来。红柳看到马上的人，大吃一惊，忍不住叫道：“阿爸！”来人正是寨主。原来他接到女儿失踪的消息，即便四下寻找。那日恰与被风暴吹散的都相逢，当下回头遍觅。正在漫无目的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天上大声的恐叫。众人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纷纷仰头看去。便见到被大鹰抓起的红柳，正在半空中不停挣扎。寨主累日苦寻爱女，却在这种情况下斗然见到，吃惊之甚自远颇胜于旁人。顿时脸色惨白，全身上下湿透了。大声叫道：“快！救人，快！”都劈手夺过手下一张弯弓，搭上箭就要拉弦。却被寨主一鞭抡在手背上，一道血痕立刻浮现出来。都满脸愕然盯着寨主。

寨主气急败坏，冲他连吼带嚷：“你疯了吗！误伤了人怎么办！”其实都箭法卓凡他原是知道的，不过一旦牵连到女儿安危，却也不敢断然冒险。都见他这个样子，无可奈何的耸一下肩，掉头去望红柳，突然高声道：“爹！你也来了！”寨主闻言一怔，看到都的父亲带着一队人奔了过来，便策马上前道：“老三。”

老三看见他，大声叫道：“大哥！红柳被饿鹰捕去了，快想法救她！”寨主点点头，一时间也没有主意，只问道：“怎么救？”正在这时，又听到一声鹰啸，接着是红柳的惊叫，已经掉向地下去了。当下侧转马头，急窜过去。

在空中时原是看得清楚，但实际路程却还遥远，等到跑到那儿时，早已不见了红柳踪迹。只见地上横七竖八的散落的柴火，有的还未熄灭，正一闪一闪的发出暗红色的光来。连忙四周细寻，待到发现两人足迹，循觅而来时，一来一去，又耽误了许多工夫。

寨主听到女儿的声音，急挥鞭子，抢先跑了过来。一看到红柳的脸，猛地一愣。转眼大声叫骂：“你这个小杂种！把我的女儿毁成这样！”脖子上的青筋暴涨，眼睛里血丝纵横。小道士抱着红柳，冷冷的一言不发，瞪着寨主。寨主将他一打量，眼中忽然迷惘起来，越看越惊，迟疑道：“你、你？”扶了一下马鞍，接着问道：“你是哪里人？”

小道士半虚的眼中射出冷冷光芒：“江南、梅坞。”

“啊！”寨主连忙问道：“那你可认识一个叫黛妃的女子？哦，你这么小，应该叫阿姨才对。”又怕小道士不明白，道：“她以前在那里很有名的，风华绝代......”

“对！”小道士不待他说完：“不止以前有名，到现在依旧有名的很！”寨主哦地一声，身影摇了几摇：“现在？她不是死了么？”口气明显软了许多。小道士忽然叹口气，望着天边一朵闲云，幽幽的道：“是啊，她已经死了。”

寨主道：“小兄弟这话我不明白。”他此次去往中原，就是为在这位故人坟前添一捧土，洒一杯酒凭吊。眼见昔人醉城容颜如今寂然湮没在矮矮一堆黄土之中，孤坟之上凄草离离，噪鸦声声。也不由得黯然神伤，抑住声息大哭了一场，一路回来，始终闷闷不乐。又遇见伊故乡的人，自然要问个明白。

小道士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红柳，把她放在地上。然后对寨主说：“她是死了，可几十年来，故里的人对她的唾骂却一天也没有停歇过，上至老妇人，下到刚刚晓事的孺童，没有不知道他们这曾经有过一个叛祖背宗，水性杨花的骚媚女人----黛妃。”“够了！”寨主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响声，唾沫四溅：“他们凭什么说她！他们有什么资格！”

小道士只是盯着他，口里说：“可怜她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骂的时候，还满怀的希望，盼望那个大英雄的到来，因为他对她说过，当江南的桂花荡香的时候，他就来接她走，去边外，看大漠的孤烟，看长河的落日。于是她就等啊等、望呀望，日复一日的向远方眺望，父亲每次来逼她，她便大哭大闹，死活也不肯出嫁，她抚着日见隆起的肚子，知道她今生早已注定是他的人了，于是她还是倚在月楼的窗前，痴痴的等。看百花放了，看雨打得花零了，看花又败了......终于等到了月上桂梢，却不见梦里的人来。最后她怀孕的事被父亲知道了，便大施家法，将她打得半死。黛妃一口气顺不过来，郁郁终了。一缕香魂迩留之际，还念念不忘他，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他怎么没来？他还在大漠吗？’夫家知晓此事，忙退婚不迭，那肯收她？在一个大雪迷扬的初冬的早晨，她被悄悄抬出后门，尸体抛在后山的林子里。”

寨主眉头皱在一起，脸上满是痛苦，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小道士不理他，自顾说道：“天可怜，被一个老道发现尸体，用乱石砌起一座坟，抱走了她身边的遗腹子......”寨主打住他，把头乱摇：“不对，不对！那婴孩并不是被老道抱去！”小道士鼻孔一嗤：“你知道什么！”寨主道：“我，我”回过头看后面：“老三！你来说！”老三驱骑慢慢走拢来，看看他们三人，对小道士道：“其实你说的那个男人就是红柳的阿爸，”红柳“啊！”的一声，她听小道士的述说，禁不住泪流满面，为黛妃大感嗟吁，又忽然听到三叔亲口说出，那负心的男主人公竟是自己的阿爸，简直惊呆了，疑惑的看着寨主。

老三望了一下他，又道：“当时也不能全怪大哥。他刚刚接任寨子，老寨主又驾鹤仙游。寨里的大大小小，明争暗斗，无不觊觎权位。北边的图吐人探到消息，大举来攻，当真是内外交困。大哥疲于应付，抽不出身来，只好叫我去江南接黛妃姑娘。可没有想到，那时的她已经卧倒牙床，奄奄一息了。见到我来，对我说：‘我是不能走了，请你带我的孩子走，教给他，让他养她成人，寻个好人家，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再不要学她娘这样，不得好果！”对红柳道：“不错，那个孩子就是你。”红柳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好半天才犹豫的问：“是真的吗，阿爸？”

寨主泪水涟涟，哽咽道：“好孩子，我对不起你娘啊！”小道士猛然大吼：“胡说！你们编的好话！就想将几十年前的旧帐一笔划消吗！”老三呵的一声：“接人的是我，你乳臭未干乱嚷什么？”指着身后的古琴：“要不是你盗走我的琴，红柳会是这样下场么？还敢再叫？”

小道士咬着牙：“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你们好不要脸！”

老三哦的一声：“只是我家给红柳的聘礼，为什么成了你家的东西了！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小道士道：“不错，二十年前是你去接的人，不过那时候黛妃早已被埋了，你又不知道她的墓地，遍寻不觅，只好悻悻而归，又怕老大责罪，便在街上拣了个弃婴，又编造这些话哄骗了过去，至此老大对你另眼有加，你也平步青云，在大漠里坐到了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位置！还顺手带走了她绣房里的一把古琴，这些都瞒得了我么！”

老三吸了口凉气，道：“你！”左看右看，突然大声叫了出来：“原来你就是那个孩子！”他去中原时，寨主给过他黛妃的画图，让他依画索人。他心中有鬼，对这事记得很清楚，此时看见小道士的容貌与画中人貌似，又听到他当场揭穿，心想不是那婴儿还能是谁？几十年后旧事重提，震惊之余，禁不住失声叫了出来。寨主闻言大惊：“老三，你说什么？”老三后悔自己莽撞说出了口，心想此事怕再也瞒不住了，对寨主说道：“大哥，你过来。我有些私话要给你说！”寨主片刻之间连闻骇事，心中一片混沌，口里问道：“什么事？”骑马过去。老三调了下马头，倾身上前道：“其实我还隐瞒你许多事，这小子的话万不可信的！”寨主道：“你说什么？”身体更探过去。老三道：“就是......”一语未毕，蓦的听到寨主一声惨叫，望着老三：“为什么？”红柳看时，父亲胸口已被插进一把短剑。老三阴恻恻的说道：“我难道以为不杀你，我还有什么活路么？”无数血丝溅到他的脸上。

寨主掩住胸口，苦笑一下：“呵，人心无常。我本要给你说，那事情原本怪不得你，你已经尽了力，为了安慰我，还特意找了个孩子给我。让我这几十年来，是这样的快乐。没想，”他拔出剑，问道：“孩子你这些年来，受苦了！”他说话之间，两眼完全盯着小道士，全身却暗中憋足了劲。话音刚落，便手起刀扬，狠狠刺回老三的心脏，老三没有料到他重伤之下，还会还击。只在一旁听他交代后事，眼见利刃杀来，还没有醒过神便胸口剧痛，一下滚下马背。

都远远看见了，慌忙跑过来抱起他，大声叫道：“爹！爹！”他平日震慑于寨主的威严，却也不敢上前找他理论，扶着爹的肩膀，用披风去堵伤口，高声叫人找药。老三推开他手：“一报还一报。这是我欠他的，你不用再瞎忙活了！咳、咳”他想要吐出喉咙的痰，却无能为力：“我死后，我家与寨子里的一切恩恩怨怨也就一笔勾销。孩儿你自可另起炉灶，是去是留大漠再无人管得了你！”望了他一眼，声音突然高了许多：“听到了吗？”都哽咽着点头。老三又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上几句，转头对寨主嘿嘿一笑：“老大，这些年来我确实对你不住，隐瞒了你好多事！但刚刚叫你过来时，有一句却是真的---便是关于黛妃的事，你到此刻也还不知道的事！现在我只将它告诉了我儿子，你若想要知道，嗨嗨！你知道怎么办......”一口气掉不起来，头一歪，在都怀中就此死去。

他舔犊情深，知道自己死后，己方的人马多半会听老大的命令，都孤身一人，怕也难逃厄运。是以先埋下伏笔。寨主此时也好不到哪里去，听到他的话，便冲都挥挥手：“你去吧！一年之内不准离开大漠，我随时要来找你！”他在大漠里呼风唤雨，一声令下，倒真是各方人物唯马首是瞻，也不怕都逃到哪里去。都悲声长哭，抱着父亲尸首，也不骑马，徒步望沙漠深处走去。

寨主把短剑扔给小道士：“你现在可以替你娘报仇了！”

小道士望着匕首上点点滴落的血珠，眼中泛起蒙蒙的水气，脖子里艰难的说道：“我本来要来报仇，要你偿还一切。事先探好了一切，在迎亲的队伍中劫到古琴，假装晕过去，”看着红柳，泪水一下坠出来：“欺骗了红柳，要叫你再尝一次失去至亲的滋味，后来看到你不顾性命的在马贼里救我，我好后悔，硬起心肠假装勃然大怒，要赶你走，谁料到你接二连三的舍却性命不要，只为救我，我才猛然发现是多么的爱你！那一刻我只想带你回到南方，再不要遮掩什么，安安静静过完一生，对不起，对不起......”红柳挣扎着站起，微微笑道：“傻瓜，我早已知道你是阿爸的对头，那些流亡的日子里，你每天夜里总在梦里咬牙恶恨恨的叫着阿爸的名字，说你要报仇，你要报仇。虽然我不知道你和我家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但我却相信用我的真心一定会感动你那一颗仇恨的心，因为我知道我就象几十年前的黛妃一样，爱上了本就不该爱的人。”小道士久久凝视她那张原本绝世的脸，颓然跪了下去。

天地间一柄拂尘，孤孤零零的斜插在莽莽黄沙里。大漠落日如碾，静浮在空，一动不动的凝视着亘古的苍凉。余晖半嵌在拂尘上，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丝一丝的流沙轻柔的游向远方，远处的黑影便是城墙。旷漠里，无尽的风吹过，纯白的尘丝在晚霞里静静舒张，一如三月江南的青青柳枝，千丝万缕的润在雨中，轻轻在扬。

（本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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