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在上海生活很长一段时间的人,很难对上海有真正的认识。
对于在商业浪潮中日夜淘金的富豪来说,上海是真正的金融家的乐园,投机家的天堂。
而对如潮水般涌入上海的年轻人来说,上海是旅途的终点,人生的开端。
上海仿佛是一片水泥、玻璃和金属的森林。一片无情地扩展着的无边无涯的大森林。白天,蓝天里太阳投射着奇怪的阴影和炫目的反光加上永无停留的车流,混杂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红男绿女,到处是商务、股票、手机、购物、推销、诈骗、争吵;入夜,无数的通夜不熄霓虹灯和无尽的灯光里充满了悠闲、优雅、夸张、爆富、光怪陆离;白天和黑夜,形成了上海这个二十一世纪大都市独特风景。
这是二十一世纪的上海,一个由金融、经济、商业、地产、旅游、饮食、文化作为命脉的上海。一个由高楼、银行、霓虹灯、商场、人群、车辆支撑的上海。
其实,真正的上海并不在那一幢比一幢漂亮的现代化高楼里。
上海的西南角,在周围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的包围之中,有一片红瓦石墙,藤萝漫延,风格西化的别墅群,四周绿树苍翠,芳草萋萋。别有一番清静。上海像这样的别墅群很多,旧中国的高官大吏、富豪巨商、洋人大班很少有人不在上海建造别墅的。数千幢大小别墅(上海人所说的洋房)分布在上海的各个角落,淹没在高楼的阴影下,令现代很多人难识其庐山真面目。
在那别墅群里,靠东边有一幢小洋房,虽然说小,其实并不小。占地大约三百平方米左右,周围大约一千平方米的园子,低矮的铸花的铁栏杆爬满野藤曼草。门前的太湖石假山玲珑清奇,高过屋顶的三棵广玉兰极为精神地绽开着大如银碗的满树白花,指向蓝天舒放着幽幽清香。而园子里却杂乱无章地种着花花草草。
房子是欧洲建筑风格二层洋房,常春藤恰到好处地遮盖了因多年缺少装修而略显破旧的墙面。进门是大厅,左边是餐厅和厨房,右边是小客厅、盥洗室和佣人房。拼花大理石地面的大厅尽头,是一座很有气派的楼梯。楼梯后面是车库。
此时已是中午,只见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从楼上走下来,穿着虽然普通,但显得十分优雅得体。她嘴里念叨着:“依农这个孩子,怎么不知道肚子饿,每次吃饭都要我到处找”。眼光向四面看着,在寻找她所说的依农。
她下了楼梯,从边门拐进车库,车库里空荡荡的,只在靠墙边停着一辆摩托车,另一墙边摆放着几只工具箱。水磨石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尽头有一扇门,打开门,是通向地下室的楼梯。
她走到地下室,地下室很大,柔和的灯光照着,中间是五、六十平方米的锻炼身体的地方,摆放着几台拳击机、牵引机、跑步机。三面各有几个房间。左边的一个房间门开着,透出很亮的灯光和轻微的机器声。
一个二十七、八的小伙子正在一台稀奇古怪、极其精细的机床前忙着,嘴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那妇女进来微笑地看着这个小伙子,轻轻地说:“依农,到吃饭时间了。”
小伙子猛抬头,看到那妇女,手往脑袋上一拍,不好意思地说:“阿姨,对不起,我忘了时间了,我马上就来吃饭。”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楼上的那个八音钟,我已经修的差不多了,还少几个零件,我马上来,最多十分钟,十分钟。”
阿姨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了。
小伙子手忙脚乱地在机床旁的电脑键盘上敲下几个数据,机床的几个刀具飞快地移动着,声音轻轻的响了一会儿,刀具归位,一只小巧、灵活的机械手抓住一个亮闪闪的黄铜的零件,轻轻的放在旁边的工作台上。小伙子拿起零件,仔细看了看,露出满意的笑容。
小伙子名叫商依农,是这一幢别墅的主人。
商依农长的一表人才,体格强健,由于从小喜欢体育锻炼,走路总喜欢用跑步式的快速度,而且特别喜欢在上楼时一跨就是两三个台阶,上楼像一阵风。为了这事,不知给父母骂过多少回。其实商依农只是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才自我放纵一下。在众人的眼里,商依农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子弟。一个家景富裕的前途无量的青年,一个青年女性眼里的帅哥。
商依农正走回餐厅,忽然插在他后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拿起了手机“喂,是谁?”手机里响起熟悉的声音,“商依农,你在哪里?我有重要的事找你,真的很重要,你知道,我那个女朋友何蓉蓉,她嫂嫂的服装店开不下去了,蓉蓉找我出主意,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是商依农的好朋友程沧海打来的电话,商依农和何蓉蓉很熟悉,也知道何蓉蓉的嫂嫂好吃懒做,服装店的亏本是迟早的是,不过程沧海既然打来电话,总得应付他。“沧海,我在家里,你到我家来谈吧,顺便在我家吃饭,我等你。”
商依农走到餐厅,对正在端菜的阿姨说:“沧海一会要过来,他肯定还没有吃饭,我们等他一会。”
阿姨一边说:“你和沧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你爸爸已经来了好几个电话,叫你到美国去,你不如和沧海一起到美国去,也好解决你的个人问题。”一边去厨房再烧几个菜。
商依农望着阿姨的背影,只是嘿嘿的笑着。
阿姨是商家的保姆,不过不是普通的保姆。商依农的爷爷在五十年前去苏州老家祭扫祖坟,在路上收留了一个因为父母双亡而被婶婶赶出家门的小女孩,同时帮她还清了因父母治病欠下的债务。那小女孩感恩戴德,愿在商家作保姆(上海人称娘姨)服侍商家一辈子。商家家风淳厚,小女孩也学得粗通文墨,举止斯文,极得商家上下喜欢。商依农从小就是她领大。在商依农眼里,她比妈妈还亲。而她因为不想嫁人,所以把商依农当作自己的孩子。十多年前,商依农的爸爸他们全家移居美国,要把她一起带去,因为商依农留在上海读书,同时上海还有一份家业,阿姨坚决要留在上海,好服侍商依农,并且管好商家的财产。
过了大约十分钟,一辆摩托开到了花园的门前,商依农听见摩托的喇叭声,按了一下大门旁边墙上的可视电话按钮,打开了花园的门。
程沧海把摩托停在假山旁,从大厅走进餐厅,一屁股坐进桃花心木的餐椅,对着在厨房的阿姨大声说了声“阿姨好!”便对商依农说:“上次剩下的半瓶五粮液还在不在,你这里还有什么好酒。”
程沧海长的身高马大,年纪二十七八,家景富裕,酒量很好,是商依农极好的朋友。
商依农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说:“今天我们喝茅台,谁还记得上次的酒哪里去了。”
餐厅很大,四面墙上铺设着一人多高的暗红色花纹樱木护墙板,全套桃花心木的维多利亚式的餐台、餐椅、酒柜分布在餐厅的中央和四周,别致的水晶吊灯垂在餐台上方,四只金色暗淡的鹿头状壁灯在餐台两边的墙上瞪着饱经沧桑的大眼。褐红色的能坐十几个人的餐桌泛着美丽的木纹,和有着同样美丽木纹的餐椅呈现出和谐的古典美。
程沧海喝了一口酒,对商依农说:“何蓉蓉的嫂子的服装店亏了十几万,竟然说要以原价盘给我,你说我冤不冤。”看到阿姨端着菜走来,商依农摇摇头说:“这件事吃好饭到我房里谈,阿姨不喜欢听这个。”
阿姨烧菜的手艺极好,每次程沧海都是吃的赞不绝口,可是今天没等他赞字出口,阿姨就数落他起来。“沧海,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怎么就跟依农一样,整天不是跳槽,就是辞职,蓉蓉怎么没有逼着你结婚啊,我看你们,结了婚才会太平,依农他爷爷,十九岁就是有名的医生了,你们都是大学文化,怎么……”依农没等阿姨的话说完,就插话说:“阿姨,我爸爸给你来过电话啦?”“今天早上就来过电话,问你怎么样,说还是让你到美国去。”
商依农爷爷的亲弟弟在美国开了一家很大的公司,没有子女,十多年前,让商依农的爸爸到美国继承财产,商依农的父母和弟弟都去了美国,上海只留下商依农和阿姨。商依农的爸爸希望商依农能继承祖业,希望他留在上海读中医大学,将来重振祖风。
想不到商依农从小喜欢机械,喜欢动手做一些木工玩具、电子小玩意。尽管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逼着他背熟中医内典,学望气、切脉。可是商依农在考大学的时候还是选择了机械专业,因为在学校时的成绩很好,结果被包送到当时最热门的计算机专业读书,一切都是阴差阳错,造成了商依农总是无所适从的感觉。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唯有读书高的想法,当商依农的爸爸把商依农的种种行径告诉了美国的叔爷爷,老人家哈哈大笑,说:“有爱好才会有成就。”在商依农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叔爷爷不惜重金,订购了一台超小型的家用精密数控多用机床,和一些精密小型木工工具作为生日礼物运到上海。收到这些礼物,商依农欣喜若狂,为了把机床能放到地下室,竟然叫了一个施工队,在花园里挖了一个大坑,修了一个到地下室的斜坡,并且在地下室安装了恒温、除湿空调。
商依农的爸爸本是有名的医生,因为种种原因,中途弃医迁居,满腔希望商依农能使商家这个传续百年的中医世家重振祖风,现在看到商依农对中医依然毫无兴趣,所以连续打来电话,叫商依农到美国去。
商依农对阿姨说:“阿姨,这件事情,还是我晚上给爸爸打电话,如果这里还找不到我想干的事情,我当然会到美国去。”
程沧海喝着酒,笑着对阿姨说:“现在的人都相信西医,还有人登文章说中医都是骗子,是没有科学道理的,我看中医也是趋向不好,搞不懂他爸爸为什么还是希望他做中医。”
阿姨慢慢地说:“我哪知道什么科学道理,我在商家几十年,就知道中医能治病救命,几千年来,中国什么时候都比外国人多,现在不是说医疗条件好了,人会长寿,人长寿了,人当然多了,中国人多,不知道是不是中医的功劳。”
程沧海觉得阿姨的话好像很有道理,又觉得人长寿和人多好像没有必然关系,不过程沧海不愿意在自己不懂的事情上多思考,对阿姨说:“阿姨,听说依农祖上都是名医,你在商家几十年,肯定知道商家不少传奇的事,你能不能讲给我听听,如果中医真的那么了不起,我一定劝依农做中医。”
阿姨笑了笑,“依农看来是不会再做中医了,不过依农他爷爷真的是了不起,你如果想听,我就说一二件给你听听。”
阿姨帮自己倒了一杯绍兴黄酒,在椅子上坐下,慢慢地说:“你看这房子好不好。”
上海寸土寸金,有这么大的别墅,是绝大多数人无法想像的,程沧海父母经商,算是富裕的,也只能对这样的别墅摇头。程沧海当然同样只能是摇头。
阿姨对商依农说:“依农,你知道这房子是怎么来的吗。”
商依农知道这别墅是祖父手里置下的产业,究竟怎么来的,也不是很清楚,商家的东西很多,也没人来给商依农上历史课,商依农很想知道这些事,所以笑着摇摇头。
阿姨喝了一口酒,慢慢说出一段往事。
商依农祖上是世代名医,从清朝嘉庆年起,他的祖祖爷爷以布衣奉旨治病,救了还没有做皇帝的道光爷一命,被赏赐五品顶戴,赐“神医”匾额一块。从此商家的医术便名震全国,代代都被誉为“神医”。
既然是神医,看病的收费当然是不低的,所以从祖祖爷爷的祖居地苏州开始,到祖爷爷的移居地上海,商家代代都是富甲一方的大富豪。商依农依稀记得苏州有一所叫什么亭的园子是他们家的祖产,闹“长毛”的时候,祖爷爷扔下那块园子,跑到上海来了。后来那块园子怎么样了,商依农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爷爷说过,那个什么亭的园子像现在的人民公园一样大。
商家世代恪守忠正清静,济世救人,不与官府作对,不与黑道结帮的家训。一向清谈无奇,可是到了爷爷这一辈,因为一次偶然的治病,竟然与青帮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商依农的爷爷商天穹因为天性喜动不喜静,凭着祖传的医术和本人渊博的知识,在政界和商界都有不错的人缘。有一天晚上,他正和几位来访的商界朋友谈天,只听见一阵门铃响,佣人走进来说:“先生,有几位客人要见您。”商天穹就喜欢座中客常满,也不问来者是谁,就起身把客人请进了屋。
等客人进了客厅,商天穹一看,并不认识,为首一年轻人身穿长衫,温文尔雅,后面两人显然是保镖。为首那人显得很急,不等坐下就急忙开口:“商先生,家父身患急病,望先生千万救家父一命。”他话还没说完,后面两人已经走到商天穹的身边,有点像霸王请客赴鸿门宴的味道。
商天穹行医多年,病人来访,出诊治病乃是常事,但是像这种样子的请诊还是第一次,不过商天穹并不慌张。在这世上,医生是最了不起的职业,没有人会把自己的生老病死看作是轻如鸿毛,去开医生的玩笑。看起来这几个人的主人病得不轻,才使得这几个人做出有点过火的动作。
商天穹并不问这几人的地址等详情,起身到旁边的小书房里拿出了一个小药箱,先对原先谈天的客人做了一个抱谦的动作,说:“对不起,我有急事,我们改天再谈。”又对那三个人说:“我们走着去,还是坐车去。”
为首那人对商天穹一躬到底“小弟黄汇元,商先生古道热肠,医术通神,小弟十分钦佩,外面有车,商先生请。”商天穹走到外面一看,外面停着两辆劳斯莱斯的黑色汽车,前面一辆司机站在车门旁正在拉开车门,后面一辆边上站着四位手持手枪的大汉,目光紧张地看着四周。
商天穹什么也没想,随着黄汇元的引导,坐上了第一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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