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光祖用计稳住镇台大人,急知会董二海依计行事。这日晚,陈光祖怀纳尖刃,径至内院门首,候得一个婆子过来,唤住吩咐道:“你去与我请出姑爷。”
婆子领命,忙至桂兰房内来寻,恰彩琴在门前做些针线,懒懒依了门框,缝纫几针,看一回房前猫狗嬉闹。那婆子不敢乱闯,踮脚轻轻绕至彩琴身侧施个礼道:“管家于门首候请姑爷,烦姑娘通禀一声。”
其时吕良梓、桂兰均不在房内。彩琴见说,先打发那婆子去了,转至门首,果见陈光祖候等,便上前道:“姑爷午后出门尚不曾转来,管家可有话留?”
陈光祖道:“不在便罢了。”
陈光祖转来外院寻找,从前至后皆不见人影,不觉心慌道:“吕良梓夜间并不外出,如何今日不见?那外约已定,倘错过时间如何是好?”正自心慌,忽听一阵轻细笑语。陈光祖转过房角去看,正是吕良梓同福忠从角门闪入。陈光祖大喜,近前施礼道:“姑爷何来?小人寻的好苦!”
原来桂兰因祸事连连,性情恼怒不定,吕良梓不敢强求行欢,今日按耐不住,同福忠悄入青楼鬼混。刚转入门来便闻此语,实实在在的唬了一跳。待看清是陈光祖时,便张皇问道:“管家何事寻我?莫非岳父有谕?”
陈光祖道:“小人连日忙碌不曾与姑爷畅饮,今日得闲,就请姑爷小酌三杯并相求一事。”
吕良梓见说释然,全然不疑,先打发福忠去了。二人携手出门沿街行走,随口聊些近日闲事,看看行至城门。那道旁一家酒店望帘高挑、灯火莹明。陈光祖将吕良梓邀入雅间,选僻静单间坐了,问侍者道:“可有好酒?”
侍者回道:“有新开坛的杏花老酒。”
陈光祖道:“先取一坛来饮,有甚好过口的肴馔?”
侍者道:“有刚挂炉的酥鸡,牛羊肉蒸、烤、煎、煮下的尽有。亦有香米、捞面、馒头。”
陈光祖道:“你且将酥鸡切来一盘,煎嫩牛肉二斤,素菜搭配数样。”
侍者应声去了,不多时将酒菜上齐。二人推杯换盏、飞觥走斝,数巡酒后兴意盎然。
陈光祖道:“久未与姑爷痛饮,今日甚觉畅快。”
林良梓却才于青楼快活的尽兴,已有些酒意,又见陈光祖殷勤,心中得意,便道:“吕门上下我只与管家莫逆。”
陈光祖大喜,又殷勤劝酒,二人再喝数巡,吕良梓已有六分醉意,就将怀敞了,一腿搭在坐椅扶手之上,将眼乜斜了看着陈光祖,笑道:“却才管家说有事故,不知欲我如何效力?”
陈光祖道:“城外有笔欠帐,事主恶名昭著,小人多次讨取,只顾蛮缠推委。姑爷曾于山寨行走,必好身手,故欲借重同往,以壮胆色。”
吕良梓诧异,他悉知大小帐目,从未闻说城外有帐。
陈光祖见吕良梓犯疑,红涨了脸,近前附耳悄道:“小人与姑爷交契,不敢相瞒。此非公帐,系小人梯已。”
吕良梓痴痴望了陈光祖,忽然大笑道:“管家忠名素著,吕门依如泰山,竞也有私帐!我当禀知泰山,看他何说。”
陈光祖大惊失色道:“小人托以心腹,姑爷怎肯卖我?”
吕良梓笑道:“聊以嬉戏。管家如此重看,怎肯泄机?况此乱世,谁不别存心思?你我即刻便去,好给,皆大欢喜,若有别说,莫管他如何刁恶,定叫他血溅三尺。”
陈光祖见吕良梓已有八分醉意,便催侍者上来两盘捞面,二人吃了,又将帐结过,离了酒店,径出城门。
行不多时朔风吹来,吕良梓不胜酒力,一个跌晃几乎闪倒。陈光祖上前扶住,二人强行移步,直行入道边一片密林内。正行间,吕良梓忽然呕吐,仆地不起。陈光祖见离约会之处尚远,不敢轻动。吕良梓将酒呕出便觉清醒,见周遭恶林亦觉蹊跷,惑道:“如何不行大路?”
陈光祖道:“大路遥远,不如穿林近便。姑爷脚绵腿软,正宜取近。”就手扶起吕良梓再行。那林子却愈密愈恶。吕良梓又生疑窦,便不肯行,强止了步道:“今日不胜酒力,晕头眩目徒去无益。不若明日转来替管家讨取。”
陈光祖见其蒙生退意,心下着慌,忙道:“此事机密,岂宜白日行动?昼间人杂,老爷知风为害不浅!务请姑爷不辞劳苦同行此遭,小人唯借姑爷雄躯壮势,并非动武。”
吕良梓哪里肯从?回身便走。行不数步酒又涌上,三跌两撞栽倒在地。陈光祖见他起疑,心生焦躁。待持强挟持、却深惧其力;放他回转、又恐错失良机。心内一急,不觉恶胆旁生,急前数步假做扶携,却偷手拨出尖刃尽命一刺,从小腹直直戳入,吕良梓尚未爬起复又栽倒,于那草内死命挣挫。陈光祖闻其闷嚎声巨,慌前一步去扯尖刃,尖刃被血肉吸定,哪里扯拽得出?陈光祖心慌,忽见侧旁一块面盆大小巨石,急前揭起,尽力一石,正中后心,就砸得浆血四溅、骨肉粉碎;吸微呼促,一命呜呼。那林良梓已然了帐,四肢却依旧抽搐。陈光祖唯恐死的不实,近前一脚踢转其尸,将那小腹踏定了,双手尽力扯出刃来,将那尸躯上下又一通乱刺,眼见声息全无,死的直了。
陈光祖略喘片刻,就地做起三个土坟,上插枯枝,又去割下吕良梓首级,祭放坟前。陈光祖双膝跪地,连叩三首祭道:“少爷,大小姐神灵在上:小人不识奸佞,有负老爷深恩!今日计拙刺贼,后事难以料测,少爷、小姐并夫人神灵有知,可怜念小人一片忠心——倘然事发,当暗佑老爷、小姐平安。”
祭罢又叩三首,也不敢放声,抑音低恸,几乎哭倒。此处虽草密林深,却也难保万全。陈光祖悲彻痛切,神思却晰,不敢十分久停。转身将尖刃于吕良梓衣上揩抹干净,血染皂袍脱下卷做一堆。此时月升中天,林隙微明,就见吕良梓无头尸躯横陈荒地,周边血染浆浸的蒿草随风悸动,景象荒凉恐怖。陈光祖酒意已退,忽觉恐惧,回身慌走,于路又寻隐密处将血衣尖刃深埋……
陈光祖回至房内已交四更,也不敢点灯,于黑里惶惶坐了半日。正要就寝,忽又惊起,暗失惊道:“吕良梓尸身外露,翌日必为捕快察知,自古道:纸包不住火。倘有个一差二错,我死不惜,却让老爷、小姐靠谁?”不觉又慌起来。急披衣出门,闪至内宅侧首——此时已近辰时,鸡鸣四起——陈光祖心慌意乱,翻墙而入。慌慌张张摸至桂芳绣楼之下,见屋内漆黑一片,知桂芳尚在寐中。忖夺半日,又不敢惊动彩香、彩珠。便绕至绣楼后,从角柱攀至窗口,将身骑于楼边护栏上轻轻叩窗。
桂芳闻声惊起,骇异之余却又留心,也不失惊打怪,隔窗轻问。陈光祖应了。桂芳急更衣出帐,摸黑启窗将陈光祖放入。
陈光祖喘息稍定,将前后事项一一说明。桂芳大恐道:“管家如何不听劝言?倘然事发岂不送了性命!”
陈光祖泣道:“小人本系落魄伶仃之人,于命丧顷刻之间蒙老爷收录,常恨无以报效。今日行拙亦非虚表愚忠,实为情势所迫。还有数事相嘱,三小姐细听。”陈光祖略定了定神,又道:“此情一泄,小人难免一死,老爷体虚神溃,日夜迷顿,短时之内难理家事;二小姐品性暴躁,又承丧夫之痛,亦难托靠,到那危急之时,小姐便是吕门之屏,当以男儿自居,主理内外。惟祷苍天有眼,佑吕门渡此大厄,小人便死得其所。”
桂芳见说早已哭倒。陈光祖见天色微明,恐彩香、彩珠醒转,便焦躁道:“小姐倘如此柔弱,不识轻重,小人便死的冤了!且止悲听禀后事。”
桂芳知事重大,只得强抑悲恐静听其嘱。陈光祖道:“一应帐目皆已理清,数日前交与福田收管。福田忠厚足可信赖,可令其代行小人之职去各处收帐。老爷久病不愈、神思迷茫;镇台大人恶念不熄、虎视眈眈。小姐弱闺女流,出入不便,闹乱之时,便有奇谋妙策亦难施展,那时谁肯向前?不若寻机劝老爷广卖田亩,尽盘死产,或乡下或南国暂避一时,远此虎狼之穴。此是小人思之良久之惟一上计,小姐切记。”
陈光祖还待嘱事,天已微明,又似听得外间彩珠翻身。陈光祖恐惊醒彩珠、彩香,只得依旧翻窗而去。桂芳留之不及,自于屋内百般不安,暗思忖道:“陈光祖如此忠义,不惜以死报恩!倘有不测,我怎忍心袖手旁观?”思谋半响,忽然计上心头,便唤彩珠。彩珠听唤入来,见窗扇大开,桂芳衣衫齐整端坐于桌前,便愕然道:“小姐何事。”
桂芳道:“与管家通宵议事,有些饥饿,你且去寻些吃食。”
彩珠诧道:“我怎一些不知?管家亦当走门,如何却去跳窗?让人知道不雅!”
桂芳道:“若走门,你与彩香又大呼小叫、惊动人众。不必多言,速去寻些吃食。”
彩珠不敢多问,急至厨下寻些食物搬来房内、只见桂芳早又和衣睡着,心下骇异不绝。又不敢惊动,只得将食物轻置床侧,自回外间纳闷。
晨起,陈光祖如常主持家事。又偷闲至街面观风。县衙今日无案,朱门紧闭。陈光祖心下稍宁,正要回府,忽又失惊道:“此事不妥!我与董二海有约,昨日之事岂能瞒得过他?”就惊出一身汗来,急回府取了纹银百两来寻董二海。
董二海因陈光祖失约,山寨朋友责怪,正于房中烦恼,见陈光祖入来便怨道:“管家从来守信,如何昨日失约?江湖上最重信义二字,山寨兄弟此番责怪不浅。”
陈光祖道:“事出有因,非小弟失信。”便将前后事项大略述了一遍。又道:“虽事不成,谢仪仍当奉上,望董兄不嫌微薄。”
董二海叹道:“管家舍死报主,令人钦敬!小弟未进寸功,怎敢收受?吕门正值多事之秋,此银正当留用。”
陈光祖道:“小弟叨家主之恩,理当以死报效。董兄山寨奔波,多负幸劳,理当酬谢。”见董二海只顾推却,又道:“便兄义薄云天,山寨兄弟远涉不易,若董兄坚持不受,可将此银转送山寨,权作小弟薄敬。”
董二海推托不过,只得收起。陈光祖见他收了,便知封住其口,将悬心放回肚内。二人又寒暄数句,陈光祖辞别回府。将至府前,忽见众多衙役挟刃持械,围定吕府;无数捕快携镣带铐,只待拿人,陈光祖惊得面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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