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局（1 / 1）

吴先生从方布袋中摸出一副象棋，将铁棋盘摆在亭中间的一张石桌之上，感道：“到这观浪亭来下棋，我还是第一次，单看这观浪无形四字，便觉禅机颇深，让人心旷神怡，俗念去远，独孤，难得你会选这么一块清灵之地，棋境即心境也，由此看来你的棋艺绝不简单。”独孤冷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道：“能和先生对弈，是学生的荣幸，还望先生多加指教。”

吴先生畅笑道：“一个棋手不仅要有谦虚的品德，更要有平和的心态，不骄不躁，随机应变，方是取胜之道。”独孤冷道：“谢先生提醒，学生下棋本是胜固喜，败亦固喜，只求心适，不争胜负，但今日这棋却是非赢不可。”吴先生笑道：“你有何路数，尽管使出来，先生我绝对全力以赴，至于到底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别说我欺负你，你定局数，是一局定胜负呢，还是三局二胜？”

独孤冷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一局不足以见证高低，就三局好了。”

当下两人摆开棋局，独孤冷年少，吴先生年长，他不肯占便宜，让他执红为先。林莫问只好习武，对象棋略知皮毛，站在独孤冷身后观战。

独孤冷不知吴先生底细，但想最近象棋常见走法是架中炮，马走象眼，为了便于应付与变化，他第一着下了《古梅花谱》中的一手仙人指路，便是进七路兵，然后争上马巡河，这是应付对手架中路炮连环马攻中路的克敌制先的布局。吴先生架了中炮，却并没有马走象眼，而是另辟蹊径，车一进一，留二路马伺机而动。单这一着，独孤冷便知吴先生的棋术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出不少。为了稳固起见，他不敢将着法象往日一样去走偏锋，而是飞了象三进五。吴先生微笑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你这手仙人指路，虚虚实实，攻中带守，守中夹攻，的确不一般。”说着推了兵九进一，他不乘虚炮轰中兵，反而进兵，这是敌不动，我不动的战术。

独孤冷道：“先生蓄势待发，数着出奇，令学生大开眼界。”上二路马看住中路，以待吴先生的变化。

吴先生上了八路马到七路。独孤冷进三兵封马，吴先生摆炮九路，欲进卒克住独孤冷的一路车，若他车一横二，他则车九平八，继而封炮占线，以一子压三子，着数老练，变法精辟。独孤冷看出其中厉害，毅然放弃中路防守，马三进二，抑制住吴先生摆炮的意图。吴先生眯起了眼睛，额眉凝紧，独孤冷这一着也大出他意料之外。他经过短短思量，炮五进四，打掉中兵叫将，独孤冷补士防守。

吴先生摆车占肋，独孤冷进八路马赶炮。吴先生九路炮撤而归中，欲取中线作战，独孤冷马二进三，准备强行咬掉中炮。一时间棋盘上风起云涌，两人你逐我赶，攻城夺池。他们之所互不相让，只因他们都深谙棋道。

大凡下棋，讲究的是宁丢一子，不失一先，瞻前而顾后，行左而视右，要求棋棋相生，环环相扣。切忌随手而下，轻敌散漫，又忌单枪匹马，孤军深入。也就是必须走一步，而思第二步，走第二步，而思下三路。若看一步，下一着，则只是棋手而已，走一步，看两步，则入高手之境，若能走一步，而看三路，就可称之大师，至于欲达化境，那便是逢敌强则我强，逢敌弱则我弱。但为人者，焉无争强好胜之心，心不平和，则势必难达反璞归真之境界。夫棋道也。

两人下至中局，独孤冷因只与因玄住持一人对弈，毕竟经验欠缺，又不识吴先生诡异多变的棋路，渐渐难抵他奇兵突出的着数，他想以正制奇，却不如吴先生的以快打慢，先是失势丢了一马，又被吴先生控制要道，以至双车无为，架炮无功，只得退兵还守，力求以子易子，以消减攻势。额上流下汗来，他极力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要灰心，一定要冷静。

吴先生的脸上自得一马来，始终显露微笑，看他样子，似乎这盘棋他下得已是游刃有余，赢只在朝夕之间了。

林莫问将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大约也感觉到了形势的不妙，从吴先生的笑容中，从棋盘上棋子的多少中，他知道独孤冷在这盘棋已处于劣势。他心里紧张得要命，但他不敢说话，一是怕影响独孤冷，一是他也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下棋的人是最讨厌旁人指手画脚的。

到了残局阶段，独孤冷虽夺回吴先生一马，并多得一炮，但吴先生余棋得位，势如破竹，先是破了他双象，又吃得一士，借帅之威，双车强占中线。独孤冷虽子力具备，但如困兽犹斗，回天乏术。再下几着，吴先生又以炮易掉另外一只士，撕开独孤冷最后一道防线，兵临城下，车马连杀，锐不可挡。

独孤冷见已到穷途末路，只好推子认负，惭愧道：“先生技高谋深，棋风罕见，学生佩服。”

吴先生笑道：“你已输了第一盘，这第二盘可不能输了。”独孤冷道：“学生还有一路自创的布局，正欲同先生一决雌雄。”吴先生惊讶道：“自创布局，我下棋四十余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独孤冷道：“先生，请。”

两人重整棋盘，依照镇上的下棋规则，输者先走子。独孤冷有了与吴先生一次交手的经验，已经了解他进退的大致方略，所以大胆布局，他这一手布局之法在棋谱上并无记载，乃是他自己分析象棋每个棋子进攻的特点，以及路线的走法，布局的方向，总结出一路可以应变各种进攻的着法。这布局便是将左边子力集中到右边，单留一马，和士相防守，以一车巡河，进则占据要津，退则助马炮攻击。战略上既能以简驽繁，又能兼达诸流。而且变化无穷，种种攻法均是应敌而生，无形无势，亦正亦奇。

吴先生见到独孤冷炮二平六，架上士角炮，确是前所未见，暗暗称奇，他仍旧采用后发制人的战术，上了车一进一。独孤冷胸有成竹，对吴先生的这着置之不理，依法布局，走了马二进三。吴先生专精一路，又架了炮二平五，欲从中破敌。独孤冷车一平二，吴先生马八进七。两人虽都看上去意随心到，其实走是谋定后动的。

独孤冷驾轻就熟，如期布成阵法。吴先生却布了个五九炮，双顺马，双横车。他见独孤冷子力全部集在左翼，不明白他是何意图，但如他这般布阵对局，实在已犯兵家之大忌。遂对独孤冷的自创布局不以为意，放下先前的小心翼翼之心，大胆上了一着中兵，此时独孤冷车在六线，他只要一上三路马到五路，中路兵力范围则尽归于自己了，那时再摆车占肋，踏马到象路巡河窥视，随时准备卧槽。独孤冷正要吴先生的三路马离开防守线，忙走了一着马八进七，踏卒窃炮，这样既腾出自己八路炮沉底叫杀，又能寻机会瓦解对手中路的攻势，可谓一举两得。

吴先生也想到了这一着的变化，把一直蓄势以待的一路车平到二路，阻截独孤冷的八路炮。独孤冷上炮巡河，既合马路，又有车根，而六路炮随后一摆，便有重炮打车，再下底炮的手段。而倘若吴先生上车抓马，便正好中了他的圈套。吴先生将囤在六路的车直入独孤冷阵地，塞堵相眼，以便独孤冷架重炮打二路车，车避六路，又为中路进兵搏杀做辅攻之势。独孤冷将计就计，利用吴先生轻敌的机会，架了底炮叫杀。

吴先生补士防守，这时他也感觉到了危险，当独孤冷炮八平九时，忙把中炮卸下，想飞象再防守。这样一来，他苦心经营的阵局不攻自破，反而兵连祸结，处处受制于人了。独孤冷此刻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沉下八路炮重炮叫杀，吴先生脸色难看，拍着脑袋，连声道：“大意失荆州，大意失荆州，不想却有这样的变化，这棋就难下了。”

林莫问棋术再差，这时也看到了独孤冷驱兵直入的叫杀着数，这重炮的威力他见识得太多了。但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的，眼睛紧紧盯着棋盘，生怕吴先生还有解救的手段。吴先生沉思良久，实在想不出有何良策来缓解独孤冷的攻势，若自己飞象，独孤冷车下象眼，便是绝杀，若上士顶车，则他杀士，那就大势已去，接下去着着狼狈不堪，眼睛眯成一条缝，几乎见不到眼光了，他死也难料，这盘棋刚至中局，自己便兵败如山倒，不堪一击，连孤注一掷的余地都没有，他本将胜负看得极重，却不愿在学生面前失态，尤其是面对独孤冷，他心里更有说不出的感慨与喜悦，弃子于棋盘，道：“独孤，你这自创的布局可有名称？”

独孤冷道：“学生把它定名万象归一，取于万佛朝宗，阳光普照之意，就是不论对手怎么样布局，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进攻叫将，而对手不论怎么变化，只有一条途径，车马炮互为根翼，步步为营，对手虽然厉害，却总不能一下打倒一个与他半斤八两的敌人，所以与其防守，不如进攻，把所有的子力集会一处，并驾齐驱，如同百川归海的攻法，对手一旦轻敌，则势必难以挡住排山倒海的攻势。”

吴先生慨然长叹道：“好一个万象归一，好一个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战略，却不知是这万象归一厉害呢，还是我骄兵必败。”

林莫问嬉笑道：“先生，这下一比一平了，你可不能骄兵必败了，不然既输了赌，又输了一世的英明，嘿嘿，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今日的事情说出去的，只要你知道我知道你输了就行。”他在心里又打起如意算盘来，这可是把柄啊，抓住先生的小辫子，以后罚他抄书之事可就方便多了。

独孤冷道：“我侥幸赢得这一盘，是因为明白了先生第一局的棋风与战略，虽然赢得，但我已经是江郎才尽，而先生兼权熟计，久历沙场，接下来的胜负仍旧难以判断。”

吴先生摇了摇头，越发惭愧，但心中若有所悟，正色道：“独孤，难得你如此谦虚，在你面前，先生觉得枉活了，先生今日感到不是在和自己的学生下棋，而是和一个无计于胜负的堂堂君子下棋，你使我领略到了下棋的真正含义，它不是用来争胜负的，而是一种表达智慧与情操的方式。”

独孤冷道：“先生说得太对了，因玄住持也曾与我说过，万法为一，世间之事无常无形，不必拘泥于得失之间，良驹见鞭影而行，慧者由一叶而之秋。我觉得下棋即是做人，有的人下棋心浮气躁，有的人下棋呆滞刻板，有的人下棋如同散沙，虽然如此，还很少能有人放得下胜负，放不下胜负，就必定有喜乐哀愁，如果为下棋而大发雷霆，如果为下棋而惹口角是非，那么做人就出现问题了，既然如此，下棋又有什么乐趣可言，而他又岂能指望在棋艺上更上一层楼。”

吴先生站起身来，欣然道：“你的见解已经超越你的学龄，我为今日对你的了解感到欣喜，你是先生遇到最觉匪夷所思的学生，独孤，不要家境贫寒而以自愧，不要以身处困境而气妥，梅香自历苦寒来，铁棒磨成绣花针，方今朝政昏乱，金人猖獗，你应有鲲鹏之志，勤学修业，尽心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扫除胡虏，造福黎民。”说完拾起身边的破方布包，从里边掏出那本《黑虎拳法》，递到独孤冷身前，又道：“这书你们拿去吧，还有莫问学生，你要向独孤多加学习，你喜欢习武，这是好事，日后亦能为国出力，但如占用上学时间来做其它事，这万万是不可取的。”

独孤冷没有去接书，说道：“先生，第三局棋还未下，我没有赢呢。”吴先生道：“不用下了，我已经输了。”把书放在桌上，缓缓收起棋盘。独孤冷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叫道：“先生。”。

吴先生看了他一眼，道：“独孤，人难得有透彻的时候，你应该为先生感到高兴才是。”独孤冷点了点头，再难忍住，两行泪水潸然落下。吴先生心里也很感动，泪水在眼眶里转动，他不想让学生见到他的窘态，站起身来，道：“我先走了，你们也须早回。”收回棋子，背起铁棋盘，出了观浪亭，沿着栏杆缓缓向江边走去。

独孤冷望着吴先生老态龙钟的背影，心口仿佛被压上一块石头，十分的沉重，他拿起桌上的那本拳书，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突然觉得吴先生很伟大，他想到了唐朝一位大文学家的一句话：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吴先生生平最不愿输棋，可是这次却主动放弃，依他的棋力，只要他心无二用，自己肯定赢不了第三盘。肯定是因为我所说的因玄住持那番话吧，还有我的胡言乱语。他相信从今以后，吴先生的棋术将达到一个全所未有的境界，就和因玄住持一样，他们已经都能够放弃胜负了。

林莫问满腹狐疑，他抓破脑袋也难想明白，吴先生怎么就把书这么给独孤冷了，惘然道：“我这不是在做梦吧。”独孤冷怅然道：“这就是一场梦。”林莫问道：“你说，吴先生他，他为什么会把书给我们，第三局都没下，他又没有输。”独孤冷道：“第三局就算下了，吴先生赢了，他也会把书给我们的。”

林莫问奇怪的看着独孤冷，道：“小子，从前我以为我很了解你，但我现在觉得，你是一个我从来就不曾认识过的陌生人，一个让我产生疑惑的陌生人。”

独孤冷道：“你不问吴先生为什么把书给我们吗。”林莫问道：“我的好奇心突然死了。”独孤冷道：“听人说，死了好奇心的人通常会感到了无生趣，你还小，以后的路却还很长。”林莫问道：“人长大了做什么好呢，让我跟我爹爹一样去走镖？还是当个屠夫，每天杀一头猪到市场上去？或者早早娶个女人，生几个儿子，为生计奔波，然后又看着他们像我一样成长，要是这样，人永远都不长大该有多好啊。”独孤冷道：“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

林莫问道：“我突然觉得，其实人生就是一场空梦，无论你做什么，最后都会死，一旦死了，之前所做的什么都会失去。”独孤冷道：“你这是过于悲观，依你之见，难道咱们活着就没有一点乐趣可言。”

林莫问低下了头，想了一会儿，道：“快乐是有的，只是快乐太渺茫，你看早晨升起来的太阳，这刻却又要下山了。”

独孤冷瞧着摇摇欲坠的残阳，在山顶露出一半来，绚丽的霞光染红大地，万物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蔷薇色中，云蒸霞蔚，黄昏的景色是如此的美好，他心中忽然也有一股说不出的忧伤，他想起两句诗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感道：“是啊，这么的美的太阳就要下山了，一天只有过去了，才能够体会到光阴的匆促，等以后老了，我们回首往事，那时我们再看到太阳下山，又会想到些什么呢。”

林莫问道：“我们将来长大了还能像今日这样吗。”独孤冷道：“因玄住持说，世事难料，一切随缘，但我想只要有心，又什么事情不能真诚所至，金石为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漫无目的的随意乱聊，由坐着聊到亭栏边站着，两人说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们情绪渐渐被悲伤给塞满。

夕阳终于沉了下去，天地为之一暗。林莫问望着江水东去，他的眼眶之中此刻蕴籍满了泪水，伤道：“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好难受，我想我娘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独孤冷也正好想到他的父亲，他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有见过他父亲的面，记得他小的时候，他总经常问母亲：“阿娘，为什么别人都有一个阿爹，我却没有啊，我阿爹到哪里去了。”母亲的脸色会变得很难看，然后告诉他：“你没有爹，你爹他死了。”然后抛下自己，一个人跑进里房，偷偷的独自流泪。还有一次是清明的时候，他又问起母亲：“阿娘，我阿爹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邻家二狗他爹死了，他娘都会去他爹坟头祭奠，而娘你却不去呢，我爹的坟在哪里，阿娘，我们也去坟头拜拜他吧。”那天母亲十分生气，给了他一巴掌，恶道：“都跟你说了，他死了，死了有什么好祭奠的，你这死孩子，你是不是存心跟你娘过不去，你想气死我是吗，早和你说了不要提起他，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突然她猛烈的咳嗽起来，而且还咳出了几口鲜血，那天起母亲就病了，躺在床上，直到半个月才下床，从此以后，母亲咳嗽的并便日益严重，身体每况日下。也自那开始，独孤冷再也不向他娘打听爹的消息，虽然在看到其他孩子和父亲一起走在街上时，他就会想到自己的爹，但随即想到他的母亲，他就把这念头给压了下去。此刻他想起父亲，只觉以往从未有这么强烈过，悲道：“你想你娘，你知道她的样子，我想我爹，我却连他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林莫问道：“我们是同病相怜，独孤，要不我们以后不做同学，也不做朋友，咱们做兄弟吧。”

独孤冷惊异的看着林莫问，只见他一脸的忠诚，忠诚下又满含期盼，凝视着他眼睛里闪烁的泪花，他的心被打动了，道：“我们做兄弟，就像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一样，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林莫问道：“是啊，让我们选个日子结拜，结成莫逆之交，做永远的难兄难弟。”独孤冷豪迈道：“好，君子一言。”林莫问接道：“千里马难追。”

两人霎时破涕而笑，手拉在一起，一时之间皆觉得天高地广，海阔天空，但觉人生之憧憬，实在有无限美好之处。之前忧愁满怀的阴霾一扫而空，欢喜来临如同云开见日，两人心灵共通，复又相视哈哈大笑，少年的心性暴露无疑。

独孤冷道：“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再不回，我娘又要为我担心了。”林莫问道：“对，大娘身体不好，你不能再让她为你分心。”独孤冷道：“去虎小王那换回你娘遗物的事，你要小心一点，我就不陪你去了。”把手中的拳书给了林莫问，两人相互缠肩，离观浪亭而去。一边走一边你一句我一句的大声唱起了《徐人歌》：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

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