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七年六月二十日。天津机器局河东。水师学堂。
当一身北洋海军军官装束的张景星走到水师学堂那戒备森严的大门附近时。早已候在那里的数十名衣着整齐的驾驶、管轮两班海军官学生。以及十余名华籍教习便立时一起迎了上来。
“张老师好!”。除了几名神色略显尴尬的闽籍学子外。其他的几十个学生对于这位几月之前还与他们同列学籍的新晋教习明显缺乏所谓“师道尊严”的距离感。却多了些言谈无忌毫无隔膜的亲切。一见张景星过来。他们便立刻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了当中。一个个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老师。会办大人是今日回学堂么?”
“老师。听闻会办大人近日就要出洋购舰。当真如此么?”
“季明。我听说会办大人这次会遴选十几名官学生随同出洋。可有此事?”
“喂!这事你也问。也太没规矩了吧?难道你想让季明假公济私不成?”
“你就不想知道么?昨晚是谁在做梦时都喊我想随大人出洋?”
“你……”
张景星微微一笑。双手抱拳。向围在自己身边的官学生们团团一揖。随即挤眉弄眼。作了个鬼脸出来。而周遭的官学生们先是一愣。而后便各自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来。
张景星至今还未发一声。但那无言的动作和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莫为难我哦!
“好了!大家也都不要再为难季明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该你的自然是你的。不该你的争也没用。都别围着季明了。过去整好队。等会办大人回来。一切自有分晓!”。官学生中一个身材分外高大的开口向众人吼道。而官学生们随即也依言散去。各自回到了原处。
“各位前辈早”。方一脱身。张景星便立即走向了侯在一旁的那些华籍教习们。仍按照数月前身为学生时的礼数。向众人一一见礼。
周遭数十道或嫉或羡立刻射在了他的身上。片刻之后。教习当中那位看上去年龄最长者才向前一步。一把拉起了仍在躬身行礼地张景星。
“季明……”。那教习招呼道。却自己也觉得拗口----眼前这个张教习已经在这水师学堂就读了近4年。每日见面时都是对自己执弟子礼。如今陡然之间竟成了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学堂教习。却也着实让人不由得生出了几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类的感慨。
当真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啊……
那教习望着眼前神色谦恭的张景星。心下不由得感慨万端!休说是眼前这个张景星。就是他背后那个任令羽。在区区数月之前。又如何入得了他们这些早已在水师学堂效力多年的资深教习的眼?
可谁又能想到。便是那个来历不明。连个大清国籍都没有地任令羽。先是在官学生闹事。众人避之唯恐不及时挺身而出。旗帜鲜明地站到了官学生一边。而等到其与学堂总办严复的一番嘴皮子官司下来后。非但未曾受到些许池鱼之殃。反而受到了中堂大人的青睐。而后不但被保荐升任了地位仅次于学堂总办的会办之位。还被中堂大人揽入淮幕。轻而易举的便得到了他们这许多人削尖了脑袋都拿不到地随中堂大人前往旅顺参加三年一度的北洋大操阅的机会!
此等际遇便已经够让人眼红了。谁知更大地馅饼还在后头!
水师学堂地教习们大都系从福建船政后学堂借调而来。有许多人更直接就是船政后学堂的毕业生。与北洋海军中一手遮天的“闽党”间可谓是丝罗缠绕藕断丝连。端得是耳聪目明消息灵通----翁师傅地那道《请停购船械裁减勇营折》方至北洋。这些教习们二天之后就得到了消息。
随即便是一片哀鸿。他们这些人多是因少时家贫。实在无法去走科举正途而才入了船政学堂。十几年宦海沉浮下来。一个个对于这官场中地潜规则早已摸了个通透----在如今这大清。你若没有个功名。攀不上个好的门师。便休想能在最讲究出身门第师生关系地仕途上稍有寸进!
除非……你是在迄今唯一被列作朝廷经制之师的北洋海
只是。虽然北洋海军自正式成军之日时便从朝廷拿到了5副将4参将9游击27都司60名守备合计105个职缺。但其筹备之日甚久。这些让人闻之心动望之眼热的位置大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已有了人选。而他们这些不甘于将大好年华全数虚掷在三尺讲台上的人。便只能指望未来北洋海军再购新舰时所可能增加的新职缺了……
可翁师傅一道折子。却将这最后的出路也生生的堵死了!
“季明。你如今也已是学堂里的教习。还对我等执这弟子之礼。这让我等如何担的起?”。不过须臾之间。那位教习脸上的尴尬神色已全然化作了亲切温和。还略带出了几丝嗔怪。
“再者说。你是会办大人的弟子。便等若是中堂大人的门下!对我等行这般大礼。不是折煞了我们么?”。另一名身材中等。操一口福建口音官话的教习也凑了过来。他一把拉着张景星的手。边走边道:“来来来。这边一起说话。”
张景星清秀的脸上仍挂着丝恭谨的笑容。只那双修长的秀目中却微微透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讽!
所谓前倨后恭。莫过如此……
当一月之前会办大人初入京师时。他这个教习中的小字辈的居所顷刻间便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几乎成了水师学堂里最热闹的去处!谁都知道任令羽此时已经成了中堂大人最倚重的幕僚之一。更是那有可能力挽狂澜的《殿阁补阙折》的幕后推手。俨然已是北洋后进中一颗即将跃起的新星。对这般人物。除了那个生性脾气古怪的总办大人。又有谁敢不预留地步?
但当短短数日后有关《殿阁补阙折》和《请兴阅舰式片》的详情传回天津。张景星新搬的那座私宅便立刻是门庭冷落车马稀!而对任令羽的评判也顷刻间便由新贵变成了中堂专为消弭太后的怒气而准备的替罪羔羊……
其实此事想起来也颇为合理。一个刚刚从海外归来的少年。便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进得了中堂大人的法眼?而当任令羽在前门当众拳打文廷式的消息传回学堂后。便更让这些冷眼旁观者们确信----此人断然落不得个好下场!
可谁成想。就当众人等着看任令羽的笑话时。最后传来的竟是上谕钦赐进士出身。并加兵部侍郎衔。委以筹备阅舰式事宜帮办委员的消息……
水师学堂内顷刻打碎了一地眼镜!对任令羽的评介也由不久前的炮灰重新回到了更早之前的新贵。甚至有人想到了更深一层----中堂大人入仕几四十年。创淮军、平发捻、肇洋务、兴北洋。三十余年殚精竭虑。方才作下如今这偌大事业!
只是李中堂如今年事已高。这个北洋。终究还是要交到后辈手中。但七年前张佩纶马江战败。中堂大人多年来苦心遴选的唯一替手就此身败名裂。而这北洋未来的掌舵之位也就此虚置了七年……
直到横空出了这个任令羽!
此人入仕不过区区数月。如今却已是名动京华。不论那道令天下震动的《殿阁补阙折》和他有多大的关系。他任令羽如今已成了朝廷北洋。还有各地督抚人人侧目的人物却已是不争的事实----天子钦赐功名。这是多大的荣宠?更不要说他如今还是李中堂门下唯一的弟子。又即将奉旨出洋为北洋海军选购船械。这一番历练下来。再加上参与筹备阅舰式这份炙手可热的功劳……
----他日李中堂致仕之后。接掌北洋的必是此人!
张景星已经同这些教习们聊在了一处。最初的寒暄过后。人们的话都渐渐的多了起来。开始时还议论些海上事务。随后便是各色美食古董、海鲜鱼翅、商彝周鼎、秦砖汉瓦等一大堆互不相干的搁在一起胡扯乱谈。接着更有人说起音律。从英伦海军军乐到礼乐诗经。什么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竟也说得唾味四溅。
张景星面带微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众人聊着。心中的鄙夷之意更浓!
他晓得这些人想得到什么---会办大人即将出洋。遵上谕。除由朝廷指派一名副手外。其僚属随员均由北洋自行调派。而这些教习们此刻盯上的。便是这几个随同出洋的位置……
只是不知道。如果这些人此时知道了会办大人那里早有出洋随员只选官学生而不选教习的定论。那眼前这些张笑容可掬的面孔上又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他正在胡思乱想。却突然听到了一声高喊:“诸位!”
张景星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眼尖的教习正指着水师学堂大门外一辆在数名淮军护卫下缓缓驶来的马车。高声喊道:“会办大人过来了……”
张景星心中一喜。旋即便跟着身边的众人一起呼啦啦的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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