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损失,便是自己的学习成绩,本是班级前六名,渐渐落到了中游。唯一上进的是她的作文水平,自然得益于时常写日记。最多的课外学习,便是抱着《新华字典》丰富自己的词汇运用能力。男生的作文,不论是班级,还是全年级乃至整个学校,李卓然总是稳摘桂冠,而在班上的女生中间,她则自信自己的位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象绝大多数女生都是类似的经历,让她失落的心境稍稍得到一点慰籍。尤其是进入最后的高中阶段,单看男女学生成绩好坏的组成比例,就很能说明一些问题。刻意打扮,招惹异性,上课开小差,考试老作弊。很多女生的表现,较她更为差劲。
她只是想保持自己在外貌形象方面的优势,其他方面自有分寸。偶尔一部外国电影,也会成为她梳妆打扮的专业老师。别人看来,不过领略一点异国风情。到了她的眼睛里,却成了不可多得的美容教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细节,外国的女人大都束胸。市场上没有这种内衣,款式千篇一律,都是大大咧咧,不论是瘦身少女,还是胖肚孕妇,都能穿一件衣服。她发现了一个妙招,只需把乳下的衬衣扣子钉进寸许。虽然每次扣那些扣子,都得含胸屏气挣扎一番,却对胸脯的烘托,别有一种奇效。在镜子里观察自己的身影,是她十分喜欢的一个自娱节目,一边摆弄着各种姣美可人的姿势,一边尽力揣测着男人们的感受。越看,心里越发骄傲,时不时还作出一个鄙夷不屑的怪脸,仿佛那穿衣镜后面真有无数不知廉耻的眼光。到后来,只要屏神敛息,双目内视,她的脑子里总能浮现出那片穿衣镜。
想到那些贪婪的目光,她的心里总有一丝遗憾。李卓然从不看自己,不管是正眼还是偷窥。这是她用自己的全部身心感觉出来的,不免有些愠怒。当然,眼睛生在他的身上,看不看完全由他,她却感到有些无法容忍。有时候连自己都感到非常奇怪,为什么要在乎这么一个人?有时候,她把这想象成他的一个难能可贵之处。认为他不象那些轻浮下作的男生,全部心思都放在功课学业上。一个人唯有心无旁骛,才能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然而有时候又觉得无法理解,忍不住要在心里暗暗地揣摩。有着自己父亲的例证,任何男人,不管你多么阳光,总不能做到六根清净。何况大家已经有所指的,不管是不是一种误会。即使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也不可能这般无动于衷。家庭的原因?毕竟是上一代人的恩怨,况且,他那个叔叔也不是什么嫡亲,*初期他们两家斗法的时候,李家还不见他这个成员。莫非自己的条件太优越了一点,容易叫别人自愧弗如,退避三舍?从不敢跟自己站在一条地平线上考虑问题?要么他仗着自己的聪敏能干,眼珠子翻到天灵盖里面去了?只不过把自己看作一个漂亮的绣花枕头,所以才置若罔闻,弃若敝屣?就算这样,也不能成为一个理由。同学们的戏谑,不正谕示着郎才女貌的天经地义吗?再不然,男女情事他还根本就没有开窍?除非他是天生的残废,或者干脆就是那种报纸上报道过的白痴天才,精神病人。要不然满头满脸的青春疙瘩,莫非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谁不知道,那是男人发qing的标志。思前想后,总觉得最多的可能是他瞧不起自己。他的优势全在于他的脑子,这种人必定以自己做标准去衡量别人。每每这个时候,查晓卉总是感到义愤填膺。你就算是聪明绝顶,我到底也不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大姐哇。
姊妹四个,数她最小。晓蕾,晓芯,晓菲,她的名字叫晓卉。也许草字头搁的位置不一般,她是受到特别宠爱的一个。百花之中的一个芽尖尖,特别金贵。父亲在教她学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就这么解说过。据说在她出生的时候,大人们是既失望又高兴。失望:他们计划中的并不再是一个丫头;高兴:一出娘胎就是一个美人胚子。之所以要生这么多,完全是为了有一个男孩。多产之后,分娩起来本是十分容易。偏偏她在娘肚子里故意磨蹭,待了整整十一个月。家里非常紧张,医生还找父亲进行了非常严肃的谈话,签过一张生死状之类的东西,推断不是死胎就是难产。已经有了剖腹产的打算,不料羊水一破居然十分顺溜。出来的时候满头乌发,两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做完清理,抱给家属,守候在外面的父亲和奶奶竟然不敢相信,以为护士一不小心弄错了床号。幸亏当时的产房里就她母亲一个产妇,不然的话,保不准还有一场嘴皮官司。转惊为喜,生个男孩的打算再也不提。自小,父母对她寄予了最多的希望,长大之后,愈发显出聪明漂亮。不论邻居还是熟人,无不赞赏有加,众人心目中的标准,自然是未来的贤妻良母,,她断定他们多半不是出于真心,不过是以她来做一个幌子,以便巴结权倾一方的父亲,完全敷衍,言不由衷,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中肯准确的评语。有的时候,甚至讨厌诸如聪敏漂亮的词汇。她倒是有点喜欢聪敏一词,只是跟漂亮连系在一起,让她倍感委曲。有时候甚至有点憎恨自己的容貌,别人常常在赞叹之余,似乎总把自己列入另类,而不象看待正常人一样看待自己。如此身价,一辈子不用发愁吃喝。那些俗不可耐的老八婆们说这种话的时候,尤其叫她反感。仿佛自己成了一件名贵的东西,整天搁在那儿待价而沽。
“又撞见什么白日鬼了?小痴婆子一样,一会儿笑,一会儿恼?”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叫她吓了一跳。只见老人端着一个盘子,里面一碗绿豆粥,还有一盆碧绿生青的毛豆子炒丝瓜。这些可是她母亲最喜欢的饭菜,纺织车间里尽管有冷风机,还是闷热难当,到夏天总喜欢吃些清火的东西。但见奶奶冲着楼上努努嘴,笑吟吟地望着她。查晓卉禁不住一阵感动,只觉得奶奶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晚饭也是绿豆粥?!”
“除非你们想做死我老太婆,叫我烧得动两趟夜饭?”老人似嗔如怨地把盘子往她手里一塞,故意翻了她一眼。查晓卉笑了,她知道这是奶奶疼爱异常的表示。“快去快回,我老太婆可搬不动那张短命的春凳……”
查晓卉欢欢地应了一声,接过盘子噔噔上楼。进去一看,母亲正靠在床背上假寐。双颧浮肿,两个眼泡更是红得厉害。听到声音,她便缓缓地挣开眼来。
“姆妈,你最欢喜的绿豆粥,已经放在井水里镇过了,一点也不烫……”看看着凑到眼前的盘子,汤招娣禁不住咽了一口馋唾。“你烧的?”
“不是,奶奶。她已经把晚饭都烧好了,特地盛了一碗,叫我端上来的。还有丝瓜毛豆子,你也是最欢喜的……”
“我不饿,你给原样端下去……”忽然粗暴地一推,差点把盘子弄撒了。查晓卉自然了解她的心思,多少有点防备。“姆妈,不作兴这样吧,你跟爸爸生气,奶奶又没有碍你的什么事。再说奶奶也是一片好心,看你一整天没有吃啥东西了……”
“哼!她会有啥好心?我要不上那个老不死的当,也不会有今天。真要饿死我,恐怕她才高兴呢……”
“姆妈……”
“小赤佬,没有你说话的份。大人的事情,大人作主。要不是老不死的一再焐容,她儿子会象现在这么嚣张?猫哭老鼠,假发善心才是真的……”
“哎呀,我的好姆妈,你再这样说,连我也不想理你了……”
“好好,统统给我滚蛋。本来就没有抵讲你,老早晓得你这只小赤佬,也是跟那个王八蛋一窝狗,还有那个老不死的,都巴不得我好早死早腾身……”
“姆妈,你也忒狠心了,一竹篙,昏头瞎脑,打一船人,关我什么事情,你怎么连我也恨进去了……”
“对,是我狠心,你们统统好心。我是十三点,猪头三,不吃粥饭的众生,好不好?反正我不会吃,你趁早给我端下去。”
“姆妈,实在……”
“实在啥?”
“我不敢说。”
“不敢说就拉倒,你那点心思当我不晓得?人小鬼大,我现在就警告你,你自己先替我当心起来。老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姓李的那个小赤佬,要是我发觉你跟他有一点往来,当心你的两只脚,到辰光看我如何收作你……”
“姆妈!”
“怎么?我说错了?!”
“不晓得你是在说啥人……”
“哼哼,啥人?你少跟我装糊涂,那个婊子的大头侄儿,你当我一点数脉也不晓得?”
“啥人跟啥人啊,姆妈。两张臭嘴在嚼巴大头蛆,你也相信?!当初不是你自己还骂过她们?说啥人再敢讲,把她的嘴巴都撕烂。现在,怎么连你自己……”
“哼哼,好好,就算我是瞎说白说,没有那种事情最好……”
“你要再这么说,姆妈,我真的要不理你了……”
“哼,不理我,不理我,都不理我最好。反正你们的翅膀毛都干了,都会飞了,老的小的,统统用不着我了……”说罢,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查晓卉正兀自生气,见她现在这种样子,心肝俱裂,悲愤欲绝,反倒有点不忍心了。她赶紧放下盘子,趴倒在床上,找了一块干毛巾,替她擦眼泪。
“姆妈,不要这样,姆妈,别哭……”劝着劝着,自己的声音也禁不住哽咽起来。忽然觉得母亲十分可怜,如此境遇也真有点不公道。也许母亲,生在皮里,驻在骨里,天生就是这么一个人了。父亲现在所希冀的,恐怕她永远也做不到。都说女人的一生经不起波折,况且她已经到这种年纪了。假如当年她是嫁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远远不如父亲的普通人,她的日子可能会过得非常安逸,非常幸福。就象周围那些平凡的人家,很少看到象现在这样的烦恼。看来不仅是父亲填错了,母亲实际上也彻底填错了。假如从母亲的角度出发,父亲好象是有点罪不可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至于母亲的一些做法有点过分,也不是完全不可理喻。哪个痴心的妻子,不想把自己的丈夫牢牢地拴在自己的身边。快乐,安靖,谁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如此?只不过是手段拙劣了一点,其心委实可鉴。可这能怨她吗?倘若也让她受足教育,倘若也让她丰富经历,这会儿伤心欲绝的还将是她么?
哭着想着,查晓卉自己都糊涂了。孰对孰错,根本无从判断。她本想好好劝劝自己的母亲,可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不就是比我漂亮一点吗?年轻的时候,你就怎么不嫌弃我了?现在她是年轻了许多,可谁不是打年轻的时候过来的?当初你怎么想啦?你又是怎么说啦?一个破鞋,一张千人骑,万人跨的烂货,莫非她上面镶着金边,你要这么稀罕她……”母亲的泣诉,让她更加难过。知道骂的是谁,不过她却觉得自己的母亲又在作贱自己,骂得越狠,越显出自己的卑贱和无能。无意之中,还给了她几分晓谕,往深一想,自己也禁不住脸红耳燥起来。倘若把母亲与李卓然的姑姑并置一起,让她设身处地来替自己的父亲选择,恐怕她也会中意李石媚,完全是基于公平的心理。莫非婚姻的真谛尽在于此?那些表面的东西根本禁不得一点冲击?肉欲,真的能完全左右一个富于理智的人?是不是到了一定的年龄,人人都得成为它的阶下囚?在查晓卉心目中,她父亲应该是一个素来理性的男子汉大丈夫。而自己,正是崇拜他的这一点。念及父亲的理智,她心里忽然又有一种意图为他辩护的yu望。倘若父亲不是什么一时糊涂,恐怕他也应该有他的理由。
宣泄了一阵,母亲似乎累了,不再说话,只是抽抽嗒嗒地哭着。有一声,没一声,恍如一个懒惰的和尚在敲钟,有点敷衍塞责的样子。查晓卉的心绪,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母亲的平缓,好象腾出了一种空间,纷纭杂陈,让更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挤了进来。最显眼的就是李卓然这三个字,怎么赶也赶不去。没影没边的事情,不讲理的母亲却是吃定了。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这回,她是为自己哭了。伤心,冤曲。这下反倒把她的母亲给彻底感动了,只当是已经懂事的女儿在同情自己,怜悯自己,不由得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肩。“别哭,孩子,只当妈刚才说得是气话,你到底是向着我的,不跟他们一窝狗……”
说到伤心处,泪水愈发如泉涌出。于是两个人抱头相拥,索性嚎啕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母亲忽然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喃喃而道,象是梦呓一般。
“……孩子,教训哪。你一定要记住姆妈的教训,记住啊!女人婚前是一个宝,男人婚前是棵草。可到了结婚之后,特别是养了孩子之后,统统颠倒过来了。宝变草,草变宝。一个女人,不比一个男人,她的一身,只有一次选择。选对了,是她的福分;选错了,就是你妈这样的结局。只有不知廉耻的女人,才把男人当衣服换。啥叫破鞋,就是混堂里的公用拖鞋,人人可穿,也不知洗过没有。想当年,姆妈并不见得糊涂,嫁个军人,尽管他不久就要复员了,总是一件荣耀的事,至少政治上让人放心。可小姊妹们也提醒过,说他的眼睛生相太花,只怕靠不住,不能长相厮守。你姆妈偏不相信,只认为她们都是迷信。报应了吧?你外婆只想在农村老家给我找一个丈夫,说是我的脾气只能配一个任劳任怨的乡下人。我也不信,就是不想当农民,才出来学生意,反倒成家了,又要回去了,说啥也不肯。到结婚之前我就没回过一趟家。那时候你外公还好好活着,他总算是宠我的……”
一个姿势太久了,她感觉累了,轻轻地挣了几下身子,让自己坐直一点,顺手牵了牵盖在腰际的毛巾毯,把压在上面的女儿也提上了一些。“你见过你舅舅怎么抓鸟吗?在乡下抓麻雀?抓一把米,考究一点的还拌上一点陈年酒药,撒在地上。上面罩了一只大匾,用一根小树杈把匾支起来,树杈上面还系了一条细绳,人躲得远远的,就等麻雀来上钩。麻雀开始也很警惕,但到底还是禁不住那种香米的诱惑,让你陶醉了,就把绳子一收。贪嘴不留穷性命,等到知道自己中了别人的圈套,已经啥都来不及了。结婚就是那只匾,男人的甜言蜜语就是那把香米。你要学那蟒船上人养的大嘴老乌,抓鱼,拼命咬住他,但不作兴一口气咬死他。你明白了吗?记住了吗?寻男人,一定要找个忠厚老实的人。英俊,潇洒,那统统都是不实惠的花架子,找给别人享受的。夫妻是要过日子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一个锅子里吃饭,天天在一个门洞里进出。我知道你的脾气,只怕不输我,俗话说得好,三岁看到老。再多象他一点,只怕更厉害。你今后要嫁人,一定得嫁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给我千万千万记住,听话。男人一定要听话,不敢让他存一点花花心思。没啥用场不要紧,关键是他要能够听话,听你的话,围着你转。过去的时候,讲忠于毛主席,现在的时候,讲忠于华主席,人要是没有一颗忠心,就是不行。不管你对你错,他都得听你的话。任劳任怨,也就是这个意思。不管是结婚之前,还是结婚之后,你千万不能叫男人的花言巧语给蒙骗喽,他要你的时候,叫他去吃屎也愿意。什么感情,什么爱情,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统统都是屁话。一定要有手段,夫妻两个,不是你作主,就是被他作得主去。你手稍微一软,不用多久他就会爬到你的头发尖尖上去。到辰光,就跟你姆妈一样,懊悔也没用,还得死皮赖脸地熬下去。你明白了吗?你听懂了吗?你读的书比我多得多,你不会一点也不懂吧?”
听闻母亲凄怨的话语,心里更是感慨万千。不管怎么说,款款情义溢于言表,愈发令人感动,也更叫人感受一种异常深切的悲凉。她眯缝着泪眼,定定地注视着母亲。那个跟自己一样小巧的鼻子,正沉浮在一片泪海之中,挺直的鼻梁,一起一伏,似乎在作溺没前的最后挣扎,不甘心就此沉沦下去。禁不住伸出手去,紧紧抚握住母亲的双颧。不由自主地往外掰着,仿佛要让那些泪水赶快排泄出去。蓦然间,她发现母亲好看了许多。虽然比不上那个讨厌的李石媚,但也不会叫人感到特别寒碜。尤其间或隐现的那几绺白发,则完全是另外一番风韵。理智,成熟,温慈,端庄,跟父亲花白的鬓角简直就是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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