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她真有点后悔了。看来都是小聪明惹的祸,他肯定觉得自己高不可攀。热面孔焐上冷屁股,满纸的外交辞令,恐怕谁看了都会心灰意懒,况且这回人家是真正的主动。但愿他只是被高考的胜利一时冲昏了头脑,看什么大大咧咧都不会往深处着想。只有这样,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她又有了写信的冲动,抱上豁出去的念头,心里敢怎么想,笔下就敢怎么写。可当那些自己日记上都不敢落笔的话语,一旦涌现心头,却又让人难免踯躅。别说见著文字,就是暗暗默诵几遍,浑身上下轰然发烫,心跳得快叫人窒息。本来还打算再寻找个机会,直接把信送去,比如白天的功夫,他家大人都去上班的时候,如此看来实在是难于上青天,现在就连提个笔的勇气都没有了。
正当她心灰意懒,寝食无味的时候,廉忠和犹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她的面前。原来他们这几天商量出了一个别出心裁的计划,想邀她出去散散心。问她愿意不愿意,如果同意的话,马上出发都行。还说他已经在一个地方等着了,就等她回话。计划是到离本城百把里之外的无锡去,太湖边上的一个非常著名风景区。谁都想去,还谁都没有去过。廉忠和在苏北老家有一个表哥,正在无锡当兵。他的部队就驻屯在那个优美的太湖湖滨,来信叫他家有人顺路的话可以去找他。据说是个兵站,吃住非常方便。
一则能看看他的哥哥,二来也算是一个能够向大人们解释的理由。为了尽量不惊动大人,打算全程都骑自行车去。一来省钱,二则活动自由。眼泪差点就当场下来,查晓卉捧着廉忠和的手,久久不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哎哎,你可千万别陷害我,朋友妻,不可欺。自古至今,天经地义。不说恶讼师是不是吃醋,会不会报复,就是让别人知道了,我也没法混人啦。我廉忠和再没出息,毕竟还不想当猪狗畜牲。再说恶讼师脑子管用,他要记仇,就算把我卖了,我准定会屁颠颠地帮他收钱查钞票呢。赶快快松开,你可千万别陷害我老人家……”廉忠和急忙抽出手,一边搓,一边说,仿佛怕沾上什么似的。
“……美死你吧,这两天我正害沙眼呢,昨天看过医生了,说是冬季的天气太干燥。你来之前,刚刚点了一遍眼药水。什么眼神,连眼药水跟眼泪都分不清。这么着,麻烦你稍等一下,我去洗把脸就走。哎哎,等我,你可千万别先走哇……”
她一面拭去满脸的泪水,一边为自己的急中生智而暗暗庆幸。借着转身到厨房梳洗打扮的机会,好好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刚才确实有一点失态,耳朵以下的脖子都见红晕,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害臊,一边却又想大喊大叫。实在是太叫人出乎意料,连日来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找出一把小镜子,把刚才抹乱的睫毛一根一根重新梳理整齐。
“那不是廉家的孩子吗?老是找你干吗?”奶奶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只见她站在厨房后门口,一脸疑惑,正颤颤巍巍地望住自己。
“同学吗?找我都不行?来……通知我出去远足的……”顺口就出来了,就连她自己也对这种说谎不用草稿的能耐感到万分惊诧。以前她可不这样,对谎话连篇的人打心眼里瞧不起。
“远足?冬天出去远足,没听说过,只有春天才说学校要去春游远足啥的。再说你不是已经毕业了吗?不是不归学校管了吗……”老人更是将信将疑,眯缝起老花眼盯紧她的脸。
“这次特殊,老师们看着大家高考辛苦了,说是组织大家散散心,是好意……”
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谎话进行到底,抱住老人的肩膀,撒娇似的晃了又晃。奶奶疼她,对她连娇带嗔的做法总是没辙。“我不管你,你自己跟你爷娘说去……”
“来不及了,奶奶,他们最后一个通知我,马上就要出发。爸爸妈妈回来,您就跟他们说一声得了。”
查晓卉清楚,等到父母亲回来,麻烦太多,至少他们的问题不会比奶奶的少。假如爸爸再往学校挂个电话,那准定统统泡汤。
“这么急?那老师也是嘴上没毛的后生小子?放假的时候?要是你不在家呢?”
“不在家,只好自认倒霉喽。奶奶,我算是跟您说过了。”
“晚上早点回来……”
“可能不一定回来,是去无锡……”
“无锡?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啥,大冬天的,真是有福不会享,没福等天亮,喝西北风去?不回来?哪能不回来?半大小子,丫头家的……”
“无锡怎么远啊?骑自行车才半天功夫。再说老师带我们去,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好了,奶奶,我可跟您说过了,您算同意了。”
“……哎哎,别急,带点钱……”
“我身上有,够了……”
老人再喊,查晓卉已经不再答理她了。但听得前门自行车声音一响,瞬间不见了人影。老人长叹了一口气,实在是无可奈何。转念一想,这一段时间因为考试不理想,小姑娘一直郁郁寡欢,难得今天这样高兴,也就不想扫她的兴。
在后面小河的桥头,李卓然正推一辆自行车等着。高考结束之后,他们好象还没有见过面。只见他背朝巷口长身而立,挺拔的身影上,还是那套藏青色的咔叽中山装,只是多了一条红色的围巾,走近一看,是细开司米编织。崭新精致,看来是第一次戴,不很艳丽的深红,跟衣服的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前些日子刚开禁的电影《早春二月》里面,好象就有这种潇洒的打扮。她非常喜欢那部电影,连着看了好几遍,该不是他了解到自己的心思,故意如此做作一番。
面对面的时候,两人都愣怔了一下,对上的眼睛飞也似的逃开,大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廉忠和在旁边偷笑,故意把个车铃摁得乱响。
“嗨嗨,你们到底是走不走哇?是不是想在半夜之后赶到无锡?真找不到我表哥,我可不听你们埋怨……”
“你好,走吧……”
倒是他先开了腔,让到一边。腾出地方,好让她从容上车。声音低闷而有点羞怯,让人听着自有一番感受。
“谢谢……”
总算有了回对,狠劲咽下一口唾沫。突如其来的口干舌燥,差点叫人说不出话来。
“好了,都别客气了,再待一会儿功夫,这里又该出新闻啦,两个仇家握手言和,人家都要出来瞧热闹。想走,到时候恐怕也走不成啦。”
查李两家不管是谁,数十年来根本走不到一起,这情景真要让街坊邻居们碰见了,不知会闹出什么闲话来。廉忠和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他的口气未免有点太人来疯。不过真要跟李卓然单独相见,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估计又是廉忠和的鬼点子,这个丑八怪远没李卓然老实。查晓卉心里面激动还来不及,根本没功夫计较人家的态度。再看越爬越高的太阳,时间确实也不早了。不管多快,到无锡也该是下午。
“先陪我到银行取些钱,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干什么?我们啥都准备好了……”
“不!就十几分钟的时间……”
说这话是斩钉截铁的口气,没出门她就已经拿好主意。既然他们是陪自己出去散心,就该完全承担开销。再说他们为三四十块钱都要东拼西凑,自己毕竟不用伤筋动骨。见他们不再坚持,心里的底气又渐渐恢复过来。
逃也似的飞驰,很快就到了郊外。淅锡公路是一条碎石铺就的马路,颠簸得非常厉害。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廉忠和故意似的,独自一个骑到前面,让他们两个落后一点。李卓然似乎不肯领他的情,稍微拉开一点便撵了上去。廉忠和不得不放慢一些,等等查晓卉。等到了,他又想拉开,李卓然立刻去追,丝毫不敢落后。一拉一撵,倒把三个人都弄得气喘吁吁。
“你不能慢点?!撵我干什么?”廉忠和最后恼了,索性跳下车来横在马路中间。李卓然赧颜憨笑,看也不看他。“明着告诉你,人是我给你领出来的,可现在交给你了,跑丢了我可不管……”
“没事,你们尽管头里走,我能跟得上……”查晓卉见李卓然一身窘态,心里多少有点不忍。但听廉忠和冷哼一声,用手指指这个点点那个。
“少来这一套,你们是什么德性当我不知道?心里想一套,嘴上又一套,行动上再搞一套,你们想烦死我是不是?这会儿还想调花枪,咱们干脆回去得了。走不走?不想了吧?不想了,就得听我的安排,你再撵我,看我敢不敢掉头……”
说罢,又飞身上车猛踩而去。李卓然这回学乖了,在一旁等着查晓卉上车。不即不离,总算比早先的距离小多了。开始他是落在她的后面,过了一会,他干脆跑到了前面,只缘查晓卉老是回头看顾。碰见一回,总要扭捏一回。望着前面那个略显拘谨的背影,查晓卉心里乐开了花。不由得咬紧了嘴唇,只怕自己笑出声来。
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
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汤。
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
绸缪主中馈,奉礼助烝尝。
思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
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
洒扫清枕席,鞮芬以狄香。
重户结金扃,高下华灯光。
衣解巾粉卸,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
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望。
听说张衡是一个男人,古代有名的天文学家,他怎么能够体会到异性的这种心思?真是匪夷所思。当初这首古诗,被父亲画了一个圈,说是女孩子不宜读,幸好只画了一个圈。越是禁锢的东西,越是吸引人。别的诗有难解的地方,笃定可以公然请教,这首只能偷偷研读,幸好学校图书馆里有无所不包的大词典。花了差不多一个礼拜,方才弄懂了大概的意思,自然也知道了大人的苦心,当时根本没准备背熟。这会儿不知怎的,居然完整无缺地映现在脑海里。就象在父亲单位里看电视一样,清晰得象那本书直接展开在面前。
当时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现在却如一股热流一般鼓涌着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急遽扩张,汗水沁得犹如暴晒在夏日的阳光下面。酥软,慵懒,身子如同悬浮在空中一样,一点也使不出劲。不知怎么了,车龙头也在乱晃,摇摇欲坠,她不由得惊叫一声。
“你怎么啦?是不是要歇一会儿?嘿!花猫,廉忠和……”正是他,怎么一会儿功夫连声音也变了?充满磁性,不见了刚才的那种嘶哑。定睛下来,只见他已经把车支在一边,一副随时准备过来抢救自己的态势。“花猫,花猫,等一下,休息一下吧。她……”
“没事,走吧,不然会来不及的。花……廉忠和,你不用过来,我能行。”查晓卉赧然一笑,赶紧收摄自己的心神。借着挺身用力的机会,偷瞥了一眼。只怕人家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好在他根本不敢正视。转过神来,身体里立刻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道,紧踩几圈,很快撵到了廉忠和的跟前。
“就你们事多,我原来的计划是坐火车,你偏不信,还说骑自行车浪漫。这下你浪漫去吧,十分之一的路程恐怕还没到……”
廉忠和嘟囔着,不时斜眼瞟瞟有点张皇的李卓然。查晓卉刚想辩解几句,忽然觉得车子一轻。回头看去,李卓然正把一只脚踩到了她的书报架子上。没等她出声阻止,另外一只脚又过来了,是廉忠和。她也不好再说什么,眼框象揉进了砂子似的酸涩起来,但怕自己说话的时候会带出哭腔。一扭身,憋足劲,尽力猛踩。就这样,两个人你一脚,我一脚,轮流助力。又象一轮新的追逐,三辆车子飞一样直往前蹿。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