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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一个念头如炸雷一般在他的脑子里滚过,当即懵了,好久一阵才缓过神来。禁不住暗骂自己,一高兴就忘乎所以,尽是没来由地自抬自举。你把兄嫂当父母,也许人家并没有这么想。当初父母留下的家早叫你一把火毁了,现在可是哥哥在废墟上的重建。你充其量是一个过客,你没有资格以主人自居。想着骂着,腾地一下燥热起来。为了掩饰,把满满的一杯温酒倒进了喉间。

“真好酒,好酒。来干杯,为谁?就为老邓吧……”

烫过的酒,带着一股灼人的劲儿,一股热流顺着喉咙烘然而下,仿佛又把自己的胸膛扔进了滚烫的澡堂。余光尽处,终于看到了侄子一点生动的表情。两个嘴角内收,说不尽的鄙夷。本想说什么,忽然想不起来话头了,一扬脖,又灌了自己一大杯酒。

又是一阵烘热,咄咄逼人,烧灼的感觉已经蔓延全身,心想坏事。肯定什么地方着火了,身子禁不住腾地蹦哒起来。强烈的光线直刺眼睛,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一揉眼睛,却夹进了眼屎更是刺痛。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双腿急急忙忙往地上出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逃。

“怎么啦?石明?”

好象是哥哥的声音,一只手伸过来拉他。“还在做梦?好了,这是在家里,醒醒吧……”

终于看清了一点,正是哥哥。细碎的阳光荡漾在他宽阔的脸盘上,仿佛一尊镀金的佛像,眉眼落处堆满了笑意,一成不变的微笑。忽然感到哥哥很疲乏,那种微笑,维持长久本来就不容易,还要永远不变肯定难上加难。佛像的微笑是镌刻或者浇铸而成,而一个大活人必须调动全部的肌肉与心力。

“没事,哥,大概是做了个梦……”

“该起了,你足足睡了十六个小时多,该吃午饭了。今天石媚在她店里给你接风,说好中午。我也特地从单位赶回来,陪你。起吧!完了我还要赶回去上班。起来,懒鬼。梳洗梳洗也差不多啦……”

哥哥话一多,他慢慢回到现实中来。没错,这是在家里。面前站着的确实是自己的嫡亲兄长,再也不用隔着铁栏与他说话。从此可以天天见面,再也不必等着盼着,非要到规定探监的日子。昨天刚刚刑满释放,因为表现好而提前。这是他的新家,这么柔软的床也是第一回睡上。

十年光景,恍如昨日。原来的家,在他被捕的那天已经化作一堆灰烬,现在他的身下,却是哥哥含辛茹苦一点一点重建起来。尽管跟原来的记忆不尽一样,却还能找到那种熟悉的气息。本来可以避免的事情,要说他不应该那么匆忙,要不在那没有凉透的余灰上面浇一点水也行。只缘他怕迟到,要不然那个混蛋阿二肯定会借机收拾他。自从那个废品事件以后,断定阿二不会轻易罢手。虽然还没见到明显的表示,只不过是没能抓住自己的差池,小心才是,鸡蛋总不能自己往石头上碰。也许他不应该挑在早晨的时间处理那些害人的东西,自己生来就没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加上早晨的事情一多,难免丢三拉四。或者他不应该那么胆小,就是让他们知道他是那些材料的作者又能怎么样?真要打击报复,有没有证据照样治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或许最不应该的是整那些个材料,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谁都知道姓查的风头正足,那个没名没姓的野种又是他一手拉扯的家奴,反戈一击,还真不该找那种对象。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

每每发生一次火灾的梦魇,李石明总要给自己买一阵后悔药。十年过去,这样的恶梦不下百场,总是在这样的自怨自艾中,慢慢恢复身心的清明。十年铁窗,学会了不少韬晦之术。应该说他已经不会再象从前的那个李石明,带着一种盲目的兴奋扑向社会。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接纳,相反排斥得那般断然,仿佛他是天生的社会之敌,注定要站到这个现实世界的对立面。

昨夜家里的态度已在清晰地提醒自己,纵然表面上没有断然决绝,若要得到容情与理解却是一种奢望。尽管哥哥在竭力维护,也只是一种表面文章而已。还有那个阿二,假如把社会比作一把利斧,那么他就是它的刃口,几番碰在上面。阿二的来龙去脉他不是不清楚,怎么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还来管教自己,不巧的是每一次,总是自己牺牲,偏偏让那小子得逞几分。据说现在又是妹妹的领导,真象鬼影一样附在了李家人的身上。也许这一切不是阿二的故意,心里却不是滋味。假如自己的经历算个悲剧,阿二的频频现身和掺杂,竟添几分滑稽的色彩。一个国家培养的堂堂的中专毕业生,居然跟一个逃荒的小叫化子的命运纠缠在一起,还是鲜明的反衬。真叫人哭笑不得,无言以对。

一个寒战,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被子不知到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刚才的燥热已经化作一层细密的汗珠,布满整个肩背,就象通体抹了一遍万金油,凉凉的直透肌肤,把满床的阳光与身体隔离开来。窗外的太阳应该说是不错,透过由透明塑料纸取代玻璃糊就的窗户泼洒进来,温暖可人。毕竟还是冬天,寒风从墙柱之间的缝隙散漫渗入,借着越来越冷的汗水发威,叫人禁不住浑身发颤。

“阿二真是石媚的领导?”

“哪算什么领导?!一个街道办的三代店,正式的临时工总共两个人,阿媚和他。阿二是个男人,又跟查韧毅明摆的关系,算是个负责的吧……”

“阿媚好象变了……”

“瞎三话四。你走的时候,她才多大?没上初中吧?嗷,小学四年级?还是五年级?不懂事的年纪,现在十多年了,一个大姑娘了……”

“说得也是……”

“只是没有赶上个好家庭,我也有责任,要不从今年恢复高考了,年龄都放宽到老三届,明年还能考,据说面向社会三年招生。阿媚的功课确实不行,读书的时候都由着她,没人辅导,也没人督促。再说也这么多年了,忘得差不多了。好在你侄子还算争气,家里总算要再出一个大学生了……”

“妹妹的事不是你的错,读书无用的口号谁都喊过。要说家里,该我的最大责任,假如不是自找麻烦,我完全可以帮帮她……”

“好了,家里的事情慢慢告诉你,先出去吃饭,中午不要喝酒了。昨天喝得太多了,把你嫂子吓得不轻,阿媚也掉了眼泪。下午我们还要到派出所去,居委会来通知了,要你到派出所去办个报到手续……”

“那叫阿媚不要弄了……”

“不好吧?阿媚会生气的。再说家里什么也没准备,还要出去买菜什么的……”

“……”李石明迟疑着,好象很痛苦。

“怎么?你不舒服?”

“不是……没有,我不想去,不想去那种地方……”

“什么意思?”

“不想看见那个阿二……”费了好大劲,终于憋了出来。甫一出口,就立刻懊悔了:那个叫花子到底算什么,值得自己这么上心。如此计较,该不会让人觉得自贬身价?

“为什么?你出事的那天,幸亏了他,要不祸就闯大了……”

“也许,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见他……”

“好了,过去的事情总算过去了。你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强奸抢劫的刑事犯罪。现在已经不怎么讲什么阶级斗争了,你的帽子问题,可能会给平反。等定下心来,主动出去跑跑……”

“我不想看见那条狗……”

“不要这样说人家。做人气量要放大一点。当时你给监督劳动,也不是他的原因。形势逼人,排着不如轮着,当时我要是当个清洁工,说不定还让哥哥来管制弟弟。再说他好象也不是你所说的那样,没有对你怎么样过吧?那张大字报完全可以不贴,本来就是一个误会。做人还是低调一点。依我看,你还是赶快腾出精力,把自己的历史遗留问题抓紧时间解决掉,*又上去了,都说刘少奇还要平反。你还年轻,争取早日摘掉帽子,也好找个人家,老大不小的了。你不是不知道,你嫂子到现在还没有,李家的希望只能靠你了……”

“你们没找医生?”

“找了。说是我的问题,什么存活率高不高的。看来没什么希望,只是难为了你嫂子,再说有了卓然,你侄子的素质不错,功课也好,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况且过来之后又随了我们的姓。想来想去,我还是算了……”

“也是道理。不过,我真的不想去,哥……”

“假如有一天,他到咱们家来怎么办?”

“到咱们家?!”

“我看阿媚有点意思……”

“阿媚?!已经好上了?”

“不清楚,一个单位,孤男寡女,又是都到了那种年龄的,什么都不好说……”

“哥,你不管管?”

“我怎么好管?这年月,还能兴什么包办婚姻?不管也许好一点,管了,谁都不知道会给自己惹上什么。就是老爸老妈在世,恐怕也不好随便管吧?”

“他配吗?一个要饭的臭叫花子,要不是撞了大运,早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家至少活得比咱们还要滋润一些。我不是没有考察过,假如不计出身的话,阿二真算一个不错的青年。人家查韧毅,现在该叫查大书记了,就是喜欢他这点,老实厚道,有良心,不张狂,做事颇有心计,也守本份……”

“听你这么说,哥,连你自己都上心了……”

“阿媚,已经……早已过了黄金年龄,需要有个人家托付终身,再说人家会不会同意还是两可……”

“什么意思?”

“阿媚……阿媚……有些传闻,你听了不要生气。她时时刻刻都想着返城,我又帮不了多大的忙,她自己跑的,全靠自己跑回来……”

“真的……”

“你在里面,我本不想告诉你,一样帮不了忙,白添一份着急……”

“天……”李石明突然哑口,在监狱里面不是一点信息也没有。落到自己的嫡亲妹妹身上,真是不敢想象。怪不得妹妹少了点活泛,多了点老气横秋,怎么看都不象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哥哥,你难道……事先一点也不知道?”

“对不起,三弟,你们都大了,当哥的也不可能二十四个小时盯住你们。你没有机会上山下乡,都说那并不比坐牢好过。对不起,我不是想故意吊你的心劲……”

“……”

“走吧,阿媚会等急的,内心深处,她也在盼着你回来,那顶帽子就是她买的……”

“帽子?好吧……”

“对不起,三弟,不是当哥的唠叨,我必须关照你,刚才的谈话仅限于我们之间。不管今后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再提……”

哥哥的话不是毫无道理,自己离家已经足足十多个年头,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囚笼脱身,到现在为止,还不满三十个小时。仅凭三言两语,一点皮毛,自己有什么资格,对人家说长道短。也许自己所能想象的各种努力,他们均已一一尝试,眼下的结果,不过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你明白了吗?三弟……”

“我知道……”

听起来非常狠毒的三个字,硬是把后面的话统统关在喉咙里了。李石春闻听一惊,愣愣地望住他一会,脸色不免忧戚起来,只怪自己多嘴,至少不能在这种时候说的太多,十多个年头的事情,不能指望一时半刻交待清楚,说不清道不明,反而易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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