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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规矩……有个规矩……你知道吗……”

当哥哥的突然开口,声音有点拘谨。李石明好生奇怪,特意看他一眼。今日出狱,不是自己倒象他。满脸的尴尬,蹊跷得不能不叫人一点也不起疑。“你嫂子也是听人传说的……不能全怪她……她是为你好……”

“哥,直说吧,啥事?”不说破罐子破摔,反正人已经混到了这个份上。这些年的牢饭不算白吃,多少历练出一点心气。重返社会,心理方面不能毫无准备。不管什么样的坎,即使迈不得,爬也要爬过去。

“只是一个规矩,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自己倒不怎么讲究,你应该知道,你嫂子也不会有这样的经历。都是别人告诉我们的……”

李石春越是难言,越是口笨。一把死死攥住弟弟的胳膊,歉然摇着。那样子要不是给前面的一排座位挡住,兴许都能跪下。那个肥硕的身体已经倚挂在前面的椅背上,直把惶惶的目光来抓弟弟的眼睛。那个样子,既痛苦又辛苦,还在那儿顽强撑持,车子的那个颠簸劲儿都不管不顾。长途公共汽车,这会儿跑在一条崎岖的郊外公路上,更加摇晃。坑坑洼洼的路面,少人维养,车子一蹦一跳,把那藕节一般的身段,耍皮球似的抛上掷下。

“哥哥,你坐着慢慢说,就是不让我回家,我也都不会怪你,你坐,坐着慢慢说……”

李石明几次想去捞住他,都被坚决地推开。“不不,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有家哪能不让你回,我和你嫂子算是不吃粥饭的猪狗畜牲。好吧,我说,只是……只是……你不能直接回家,先洗一个澡,换换衣服……”

“喔!这我知道。里面的弟兄专门关照过,你看,哥,干净的衣服我都准备好了……”

“好好,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不过,这些旧的衣服,咱们统统不要了,好不好?你嫂子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里里外外都是新的,还有毛衫毛裤,她连夜给你织的。先搞两套,应该可以替换了。不行,我们还能再添点……”

“这……好吧。哥,我听你的,回家听嫂子的……”

“真不知说什么好,小弟,也是没办法……”

“不要说了,哥,都是我自找的,以后不会了……”

说实在话,嘴上这么应,心里还是老大的不愿意。身上的这套衣服扔了也不可惜,是被捕那天穿的,一进去就给换了号衣,换下来的衣服一直由狱方保管,一般到释放的日子才予发还。可包里的那套,完全崭新,一次身也没有上过。监狱发了一点津贴,攒下来刚够添里外一套新衣服。牢友告诉他那些规矩,说是净身,跟太监的做法上不一样,意义有点上差不多,都是希望断了一种是非之根。

“去去晦气,不说再见。不可不信,不得马虎。”

多次进宫的人,常会这样检讨自己。推想那次出去,净身活儿有点马虎,才会重蹈覆辙。为了自己不至于疏漏,李石明托相熟的看守人员买了那套衣服。根本就没让拿进去,存在门卫室里。今天最后离开那座大门的时候,才收进包里。内心里面他不愿违拗嫂子,虽然从未谋面,心里早有好感。敢于踏进这个门槛,本身就是一种牺牲。

入狱不久,母亲去世,说是得了急病,他却认定是自己的责任。一受冲击,母亲就时常犯病,还不敢跟单位里说,坚持上班。作为四类分子的家属,所作所为必须保持低调。母亲是一个纺织厂的操作工,最后倒在了织布机旁。倘若不受自己的牵累,保不定是一个英雄。自己要求请假奔丧,没有得到允许。母亲过世以后,妹妹石媚初中毕业,按照当时的政策,不可能留在城市,很快就被动员下乡。家里只剩下李石春一个人,哥哥刚来探监的时候,看上去比自己都憔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后来哥哥带来了他的喜糖,才见他慢慢滋润起来。双亲早逝,这个家就等于哥哥。长兄为父,长嫂为母,虽然嫂子从没探监一次,他在心里还是这么认可。唯一叫人遗憾的是嫂子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一个守寡的二婚头,听说她还给哥哥带来了一个快上小学的儿子,当然也该是自己的侄子。也许命运本该这样安排,一个黄花闺女不一定能够承受这种家庭。除非哥哥放弃了所有的标准,变成一个俗不可耐的小男人。

十年多来,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的自由。虽然外面天寒地冻,车窗关得严丝合缝。车厢里弥漫着烟气和体臭,有点澡堂子里面的味道。但他的感觉好象在空旷宽大的田野之上,清新畅快。在狱里放风,他总喜欢这样深呼吸。哥哥给他带来了一盒牡丹牌香烟,间隔三五分钟就要点上一支。大口大口地吸着,直到火星烧上过滤嘴才肯摁灭。浓浓的烟雾,久久盘桓在口鼻之间,感受着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醇美。在入狱之后学会的抽烟,哥哥劝说没用,只好把家里配给供应的那点香烟带来,总是积攒下来的三五包高级香烟,外加一条不需凭票的大众烟。假如在里面抽烟完全是为了解闷祛烦,这个时候倒是真正的享受。

人之初,性本善。尽管*一开始就把这些作为毒草批了一个臭不可闻,李石明的内心世界却还是坚信这一点。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天真无邪的孩提时代,内心混乱的青春期,一步一步逐渐长大成人。不同的境遇与不同的经历,塑造了各式各样的人。至于先天后天,只是一点人体构造上的差别。自己生来就不是这个社会的当然敌人,只是自己的遭遇实在不幸。中专没毕业就出了纰漏,没来得及踏上社会就跌进了社会的第一个陷井。

说来都怪所谓的兴趣,不知怎么喜欢上了曲高和寡的昆曲。兴趣的建立,正是新编昆曲《李慧娘》当红的时分,一朵鲜艳的红梅,当时的报纸上都是这般倍加推崇。苏州有个昆曲团也将演几场,大哥带回来的消息。性格儒雅的大哥,一直喜欢文物一般的东西。礼拜天,从大学回来度暑假的大哥要骑自行车到苏州看戏,嫌一个人漫漫长路孤单得慌,鼓动他一起去。反正都是暑假,闲着也是闲着,架不住大哥的好话诱惑,相跟着去了。不料一看,立刻被那种奇异绚丽的场面深深吸引。人鬼同台,真幻莫辨。当时的中学生,能有几个听说过昆曲?再加上自己本来就不缺艺术细胞,学油画不成,心里正有点空虚。总担心自己今后会一事无成,羡慕大哥能进大学深造,博学多才,兴趣广泛。看戏回来,几乎是逢人必讲《李慧娘》。以致于同学们都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李慧娘的男人。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定性为封建主义的鬼戏。同学们又开始拿他取笑,不再是原来的那番嫉羡。在一个课间,他终于忍不住了。说是当初如何如何捧杀,现在如何如何批杀。目的纯粹是想为自己出口气,一堵同学们的嘴巴。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开启了他的灾难之门。先是个别谈话,又是什么集体的座谈会,光那称作思想认识的检查书,写了不下五六十次。一次过不了关,再写,一次又一次,直到学校领导满意为止。初始那点可怜的动机,到最后简直提都不敢提及。完全是为了适应当时的政治形势,仿佛他是一个直接从娘胎里钻出来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记得当时四清五反运动临近尾声,总结经验之后又提出了一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最新论断。正巧又让他赶上,学校里还组织了专门的内查外调,要不是自己的出身毫无瑕疵,说不定还不会让他过关。只是连累了哥哥,大学毕业后只能当一名小学教师。自己不是一点也没有责任,还是虚荣心作祟。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要说昆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直到现在还是不甚明白。夸夸其谈,信手拈来充作吹牛的资本,只想显得自己的兴趣爱好与众不同,纯粹的哗众取宠。按照领导的意思,检查必须触及灵魂,原本只是一个脱身之计,权宜而为。到后来,反倒成了自己永远割不掉的辫子,让人想抓就抓,想揪就揪。分配工作,也是最差的单位。一个还没有建立全劳保的区级集体工厂,能否进编制还要看今后的政治表现。

到了工作单位,遭人另眼不说,逢年过节,领导每次都找自己谈话,所谓打预防针,无非再怕自己乱说乱动。让人始终抬不起头,真有永世不得翻身的感觉。好不容易盼到一场开放的政治运动,虽然当时还是懵里懵懂,一个信念却很清晰,希望通过史无前例的*让自己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依照自己的经验,每一场政治运动总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不料,还没等自己轰轰烈烈起来,人家又把他揪住,说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四类分子。不仅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清算,还硬把自己划进了需要监督改造的行列。一个大家看着逃荒而来的小叫花子,不知怎么成了自己的管教人员。更是叫人气不打一处来,根本无法接受。就这样,亦步亦趋,命运的魔掌,终于把自己推进了监狱。

不禁怀疑,如他这种经历,世界上会不会还有第二个人,名副其实的一个冤大头。都说感天动地窦娥冤,要是有人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在感天动地后面,还须缀上泣鬼神一类的方才够劲。关键是这个故事远远没到结尾的时候,前途未卜。现实社会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是不是一如既往?窦娥死后,方才得到平反昭雪。更有一点不同,窦娥冤在明处,冤有头,债有主,六月下雪,天呈异兆,关键她还有一个好爸爸,一朝为官,大权在握,不缺替她报仇伸冤之人。而自己恐怕找个冤头债主也是困难,更不用奢望老天爷会帮什么忙。

自己的父亲,就让他再转世一回,也不过为这个世界上多添了一个碌碌无为的受气包,不让你为他担惊受怕就算便宜。大哥生来就是父亲的翻版,胆小谨慎后面最多加上一个怀才不遇而已,真让他当官,恐怕也逃脱不了遭人清算的命运。至于二哥,实在鞭长莫及,目前的处境仿佛是苦苦修行,能否得道只是梦想。充其量只是一个老实肯干的人,天生就是被人管着的人。参军之前就是这样,焉儿吧叽缺心少眼,认准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幸好他总是沉默寡言,否则他的境遇实在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至于可怜的妹妹,毕竟一个女流之辈,能够管得住自己,就算上上大吉。现在异姓侄儿好象给人带来了一点希望,只是时日遥远。

当时中专的学校领导也许可以算上一个,假如不是政治运动,他会对自己如此无限上纲?随意屈打成招?那些领导并没有因为多揪出一个学生坏分子而加官进爵,相反*的时候该倒霉的依然倒霉,整他最起劲的一个副职还不是给人活活斗死。工作单位的领导,假如没有学校转来的那些档案,他们会如此对待?逢年过节预防破坏这本来就是他们领导工作的一个部分。就算缺失了他们,自然会有人替代上去,谁也不用担心缺少当官之人。

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连篇累牍的政治运动。每次总给自己带来希望,而每次也给自己更大的失望。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政治运动?他再也不敢想象下去。倒不是怕人再揪小辫子,早已不在乎。虱多不痒,债多不穷。再说他也不会象学生时代那样单纯轻率,容易受骗。不管自己的思想如何复杂,永远不会让人知晓。按照这样的逻辑,要么当今的整个社会就是他的敌手,要么他就没有任何一个具体而明确的敌手,每个对他施以毒手的人,似乎都能找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就象一场发生在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尽管在战场上你死我活,拼命不休,双方的士兵却都无辜,甚至刀枪相向的一对,都可能有惺惺相惜的一霎那。

李石明却不是这样认为,虽然看起来这是一场他个人与整个社会的战争,对有些具体的敌对者,他不无宽宥之心。然而并不是针对所有的对手,挟私寻隙别有用心的人他绝对不会放过。对付那些依附在政治权力上的恶棍,他也不是一点信心也没有。譬如查大鹏,譬如崔新生。只是需要策略,再也不会象十年前那么莽撞。

差几个月就是整十年的牢狱生活,几乎葬送了他的全部青春。某种意义上,却该算值得。从事一个专业,必须参加一定的进修,而这十年囚禁,便是人生这门课程上最大的进修。时间虽然久长了一点,却也不算冤枉。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毫无自知之明的人,对自己的优劣长短多少有一点认识。他需要这种进修,否则只能是永远的失败。

自己的际遇宛如一列多米诺骨牌,一个接着一个倒塌。作用在上面的力量主要来自外界,但也不敢完全否认自己的失误。最大的一个毛病就是感情用事,容易冲动。哪怕是平时熟稔笃定的事情,只有情绪一失控肯定大大走样。那种情绪的反应简直呈几何级数发展,有时的速度叫人难以追索。经常是一边提醒自己,一边却对急遽膨胀的情绪束手无策。思想常常叫自己的嘴巴左右,嘴巴又常常叫感官任意支配,而感官根本不把收集的反应交给大脑,自作主张。仿佛脑子不是一切言行的中枢,相反倒是港口的一个仓库而已。吞吐量极大的嘴巴,抽水机似的一厢情愿,把它认为需要的东西随意搜罗,拼命抽走。有时候脱口而出的话,事后回想起来根本不是自己希望表达的意思。

大哥私下里告诫得一点不错,自己坏就坏在这张嘴上。他不是不想矫正自己的毛病,实在困难。江山好移,本性难改。用过不少办法,别人也有不少教诲。比如在第一个字出口之前,先数五十个阿拉伯数字;再比如说话的时候,用自己的大拇指甲不停地掐自己的中指;诸如此类不下三五十种。无不一一虔诚地试过。最厉害的时候,曾经让数字首先蹦出嘴巴,把中指都掐出血来。胼胝的皮肤实在娇嫩,一只手自己掐自己,就只能掐在那里,惹得不明就里的人跟自己说话都很紧张,那付拼命蓄劲的样子,看上去会随时爆炸。

甚至怀疑自己是一条癞皮狗投胎而来,总是改不了吃屎的毛病。倒是同牢的一位政治犯对他讲了一些道理,使他对自己的毛病有了全新的认识。右派加现行,属于死不改悔的一类。从前做过教授,据说通好几国外文。放风的时候,老人总是孤身一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别的刑事犯避之惟恐不及。一切都是政治挂帅,监狱也不例外。他倒是不以为然,心里反倒不愿意自己也算是一个刑事犯。在他眼里,刑事犯才是真正的人类渣滓。

好夸耀,慕虚荣,自高自大,自以为是,这是大多数人的通病,不是哪一个人的个别现象。但说嘴巴上图痛快的事情,谁人难免。只要说得在理,反倒不能算作毛病。关键是要让思想领先嘴巴,那是一个人的文化修养。一句话,学习。李石明幡然醒悟,不再病急乱投医。希望通过学习来提高自己,不敢奢望心口合一,至少能够尝试一下心口并用,多少管住自己的嘴巴。可在监狱除了那些马恩列斯毛选之外,就是《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监狱组织学习总是这些东西,谁都厌烦。老教授看出他的心思,说是学问无处不在,让他试试主动学习的效果,而不是每天在管教的监视之下,装模作样,自欺欺人。一试果然,不无道理。

尝到了甜头,愈发用功起来,摊着一个免费的私人教师,更是长进不少。监狱组织犯人搞讲用会,他的发言简直可以与两报一刊媲美。在全省劳改系统交流的时候,力拔头筹。不仅为他的监狱争到了荣誉,也为自己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接连几次,减刑两年。监狱里面的刑事犯大都文化水平不高,象他读过三年中专的简直凤毛麟角。一般都不敢让政治犯上台。据说别处发生过事故,最后变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单从这个意义上讲,十年确实太短了一点。学习近几年开始,有了减刑的收益,愈发勤奋,以至于其他的犯人都觉得与他格格不入。不知什么原因,那个老教授后来也渐渐地疏远了自己。那时候,一心只盼讲用的机会,也不去想那么多,偶尔想起,便有几分牵挂。只要外出讲用一次,就给记功一次,积累一多,又将继续减刑。后来听说老头给转走了,自然而然断了音信。

通过学习,李石明对自己命运的认识更为明晰。中国的政治运动,本身就是一个重新洗牌的机会。从前的坏牌,一洗之后,重新组合,可能变成了一张不可多得的好牌;而好牌,也绝对不会是一成不变。政治嗅觉也更加敏锐起来,从报章的字里行间读出新闻之外的新闻,已经不算本事,关键是推测未来,预知明天。*复出,早已知道。几乎从本能上,对三起三落的老先生有着好感。有句老话,叫做事不过三。这一次老邓要坐稳了,查大鹏一类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别看监狱戒备森严,实际上犯人们知道的小道消息绝对不比社会上少。相反因为里面的人相对集中,传播起来更快更广。整天困在大墙里面,唯有思想还能自由自在,铁窗电网奈何不了它们,不少人好做白日梦,一则锻炼了人的想象力,二来也少了现实世界的拘束。消息的整合与推测,狱中的人们自有一番奇思异想。最集中的想法是大气候要变,说不定会天下大赦。对天下大赦没有多大的兴趣,李石明获释的日子已经捱到跟前。关键是政治大气候,关系到自己未来的前途。

窗外一片灰白,厚厚的霜衣覆盖着连片的麦田。偶尔有几株永不落叶的松柏与冬青间杂其中,显出几抹浓郁而沉重的墨绿。天地之间难得这般清心悦目,象是为了迎合他的心情。麦田尽头,一个巨大的湖泊,天水一色,白雾茫茫。倘若车子少点颠簸,仿佛驰行在天际云间。近身的一面,则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触目皆是从霜雪下面昂起头来的灌木和茅草,山顶没落在苍茫的雾霭之中。渐行渐远,群山远远地让到一边,宛如一条谦逊有礼的手臂,由肘及腕,撇向遥远。在他看来,别有意味,如同标示在天地之间的一个巨型箭头,引领着回家的途径。

李石明在读中专的时候,曾经想学油画,只是画具太贵,不得不忍痛割爱。现在窗外的景象,宛如一块刚刚启用的全新画布。这种用调合漆刮过的画布,对他来说一直是奢侈品,加上贵重的颜料,正是他最后对油画望而却步的原因。现在这张大画布上已经有了寥寥的几笔,绿色的树影,还有一道动感极强的亮色,就是自己乘坐的汽车。红色的,他在上车之前特意多看了几眼,一个很好的兆头,他的心情被那火一般的颜色点亮许多。

车子突然平稳起来,一看已经拐上了郊外公路。路旁的景象非常熟悉,十几年一成不变。那一排排埋藏在白霜绿树下面的是一个部队的营房,过了营房是一个大型变电所,再往前应该看得见城区的房子,车子必定要从他当年离开的三岔路口经过。一只手轻轻地摸上了他的肩头,当然是他的哥哥。

“到家了,还有十几分钟……”

哥哥总是十分歉然,仿佛作了很多对不起人的事情。轻声低语,宛如一阵电流掠过他的心房,鼻子一酸,他连忙用一个狠命的点头动作调整自己。他深知哥哥的心态,总把自己的罪孽归结到他的身上。李石明却不这样认为,当初谁也不会料到有今天这样的结局。

“街口的澡堂还在?”

“还在……”

“那好,我直接去那里……”

“好的,我回家给你拿衣服,好了就出来,大家都在等你……”

嫂子不仅给他准备好了全套的新衣服,还给他配了一顶崭新舒适的帽子。皮舌头的绒线编织帽,里面还嵌着府绸布的衬帽。不仅将那难看的光头包个严实,还不扎头皮。从浴室出来,焕然一新,完全不象是一个刚才监狱里面放出来的人,倒象一个将去迎亲的新郎官。

不知是心存歉意,还是是分别太久。妹妹只是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仿佛是大哥带回了一个陌生男人。少顷,才抹了抹似有似无的泪水,怯怯地叫了声哥。身子微微一动,算是迎了一下。

李石明尽力不叫自己激动,点了点头算是一个应对。注意到了妹妹的身后,一个肥胖笃实的女人。好象哥哥不是给他娶一个嫂子,而是一位母亲。年龄看上去大了不少,只是肤色要比早逝的母亲健康得多。非常平凡的五官面相,陷在人群里不容易辨别。出乎想象,一时间竟为哥哥抱屈几分。怎么说李石春也算相貌堂堂,不一定要个倾国倾城,大致相当,总不算要求太高。只见她一脸强笑,迎也不是,让也不是,那姿态说不出地尴尬。李石春怕生误会,慌忙插到中间。

“你嫂子,大名叫亚娟,苏州的苏,苏亚娟……”

“嫂子……”他抢前一步,仿佛要跪拜。哥哥一把拉住了,显出一种跟年纪不相称的热情。

“好了好了,到家了就好。都傻站着干什么,开饭吧,一整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又是一个热水澡,肚子里的油水都该泡光了吧?开饭啊,开饭……”

一碗糖醋栗子红烧肉,一碗肉酿面筋,几条小黄鱼放点咸菜冬笋丝干蒸,还有一个荤汤萝卜,青菜烧百叶。最后一只盐水花生,看来这是哥哥常备的下酒菜,从一个大口瓶子里面倒出来,倒了几次,直到盆子装不下为止。顶级家常菜,丰富而实惠。李石明激动之余,又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喜欢。妹妹去烫了一壶酒,用一个铁皮缸子。

“地产双套,度数不高,冬天里的春天,喝了好好睡觉……”

除了劝吃,饭桌上没有多少话说。李石明原本以为从小聪敏伶俐的妹妹会表现得稍微活跃一点,但除了给他几次布菜,不再多话。偶尔目光相遇,她总是逃也似的避开。

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他的侄子,一个有点成熟的青年,只是怯怯的目光里还有几分稚气。时不时在偷窥自己,一脸表情沉闷得有点可怕。偶尔对一下眼,余光里面尽是疑虑。

“莫非还要划清界线?”

沉默越久,这个想法犹如无声的闪电,越是在脑子里频繁跳现,记得自己刚倒霉的时候,妹妹正在上小学,一天回家,突然叫喊打倒哥哥。当时他毫不嗔怪,形势使然。当年上台揭发批判他的情景,一闭眼还历历在目。他一点也不怪她,就是在当时他也没恨过家里的任何人。眼下妹妹不免有点蹊跷古怪,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再看兄嫂,也只顾埋头在碗筷之间。只是目光偶尔遭遇的时候,他们支吾着让他多吃。

“*正式结束的通知你们学习了没有……”

“跟外面一样,中央文件基本是一个不拉……”

敷衍的时候望向侄子,希望能够引起他的回应。可他置若罔闻,紧紧把脸埋在碗间。

“老邓是第三次出山了,小道都传他要最后掌权……”

“好象有这说法,又把四个现代化放到第一位了……”

“要说老邓也算是三起三落了……”

“唔……”

这都是老掉牙的新闻了,当哥哥的明显是在没话找话。李石明实在提不出一点兴趣,对付一两句又彼此咽了声。气氛实在不象一个久别重逢的家庭团圆饭,仿佛是公共食堂里因为座位紧张而随便凑就的一桌。好不容易积蓄下来的那点好心情在慢慢消融。说不尽的惆怅,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渐渐弥散到他的全身,就象一个人老病即将复发,一点一点开始出现熟悉而讨厌的症状,刚入狱的时候,他也这样。

岑寂之中,空气仿佛也变得稀薄起来,咀嚼的声响被放大。谁的嘴皮子巴嗒重了,大家都会静默片刻,以为他是想说话,不见抬头,却感觉得到那种期待。嘴皮子不好意思地放轻了,大家重新默然踯躅于碗筷之间。传统的家庭,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男人,女人会表现得拘谨一点。可不是那种因为腼腆而引起的尴尬,李石明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别样的冷漠,还有怨艾,还有蔑视,还有恐慌,还有推拒。

“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一个劳改释放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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