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却是一个意外,阿三来得最早,相随的总是土鳖,形影不离。阿二刚送过茶去,阿三便叫住了他。问他春节放不放假,能不能不放。为这事,阿二已经请示过查韧毅了,按照惯例,小饭店春节一般不会有什么生意,人家大很多的国营饭店过年也不上班。查的意思当然是放假,当时留了个尾巴。说没生意就不要硬挺,难得让大家囫囫囵囵歇几天。阿三的意思是春节期间他们没地方吃饭,能不能尽量通融一下。
阿二不敢贸然作主,自己倒无所谓。孤身一人,放假跟不放假没啥两样。只好回答再行请示,阿三催他尽快落实。听口气,就算阿二一个人为他们做饭也不会过于亏待。见他为难,阿三倒把办法先说了出来。说是如果不同意,干脆就不用饭店开伙,他们给阿二一点钞票,让他替他们直接置办。实在不行的话,到阿三家里去做都行,餐具厨具都是现成的,只要添些碗筷就行。如果不怕麻烦的话,就从店里借些更好。至于阿二的辛苦费,只要他自己肯开口,随便怎么算都行,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
光是多做几个人的饭,阿二真是一点也不在乎。就是不用公家的东西开伙,买点菜买点米算尽义务也未尝不可。再说老叫花子还在后面恭候着查韧毅呢,两张嘴春节放假也不能都封起来。关键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他的担心不外乎两层。一是在为阿三担心的同时也为自己担心,想来他们这些家伙未免有些变本加厉,就是春节也不想安生。肯定是想借春节放假的机会大捞一把,鼓捣那些走私货。自然是他们的事,轮不到自己去管。可要是让他单独去为他们做饭,这便有说不清的干系在里面。日后人家追问,实在不好解释。二来让查韧毅知道,肯定不会同意。自己虽说是去请示,只怕多嘴了反惹他生气,近来他老人家的心情看样子很不好,实在不应该多事。论到要直接去阿三家干活,打死阿二也不敢。虽说不缺厨师利用节假日出去打野鸡,捞外快,阿二反正不想,只求一个规矩平安。至于把店里的家什往外借,更是想都不敢想。阿二不好明说,只好把请示的说法再次强调一遍。情势如此,下班之后不得不跑一趟查家。至于如何说法,到时候看情况再定。
阿三与阿二商量这些的时候,另外一个摊子的人也有附和。其中两个孤寡老人和张满兴们,巴不得天天有人给他们做饭。散处没有聚处多,单身只影的人都往这里聚。小店里的饭菜质量也是有口皆碑,在阿二他们精心伺弄下,真正做到了价廉物美,比自己开伙划算。连个碗也不用自己洗,如果光算吃饭,不干别的,比雇个保姆都省钱。说到最后,他们居然比阿三还要起劲。听得出来,这些人对阿三他们也是敬畏有加。别看他们在背后没少咀咒和鄙薄,可一照面总是低眉顺眼的从不招惹。就象对待查韧毅一样,从不见人敢当面假以颜色。话里话外,多多少少有点顺着杆子巴结的味道。对左右为难的阿二,他们就没有那么多的客气,说着说着,越听越让人觉得不是味道,真是柿子专找软的捏,居然是在一厢情愿数落人家。仿佛阿二天生就是一个不识好歹的二流子,好逸恶劳,贪吃懒做,什么请示查韧毅,什么春节生意清淡,不过是一个托辞,根本站不住脚。
在整个三岔路口,阿二清楚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不敢奢求一视同仁,少点冷眼睨视,便要在心里打躬作揖,一口一个阿弥陀佛。几乎所有人的眼里,阿二天生就是一个卑贱得不能再卑贱的人,仿佛是全体居民的奴仆。绝大多数人都自觉不自觉地跟自己用差遣使唤的口气,发号施令。这跟政治成分无关,纯粹是一种成见在作祟。不管他怎么努力改变自己,始终摆脱不了一个落难的叫花子形象。好象他之所以能够在这里落脚,便是全体三岔路口居民的恩赐。只能老老实实,俯首帖耳,不能有任何一点异议,否则难逃寡情薄义的下场。
最起劲的,自然那个张满兴。这个人看上去是一开始就选错了职业,让他当教师准是一块好料。据说曾被选进工宣队,由于口无遮拦给劝退回家。一开口,总是一副诲人不倦的味道。当初怀疑阿二住在店里多吃多占,也算比较活跃的一个。因为他一直敢于仗义执言,阿二倒不怎么记恨他。只恨那些煽阴风,点鬼火,无中生有的人,实在叫人防不胜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张满兴纯属明枪一类,再说那些毁疑之论就他说得在理一些。常在河边走,岂能不湿鞋。有些错误并不是人人一开始都想去犯,只是诱惑实在多了让你不得不去犯。在阿二听来,张满兴的话充满了令人惊讶的智慧。时不时拿他的教诲给自己警钟长鸣,只怕自己一不小心而被人家言中。对于这样的人,阿二自然是敬而远之。
张满兴最喜欢在公开场合拉场子,这个饭店数他最热闹。开始,只要得空,阿二总喜欢在一旁听着,希望给自己长长见识。张满兴非常善于调动现场情绪,最希望别人发表见解,能跟他争论尤妙,正好显示他的雄辩能力,自诩铁嘴一张。实在没有人附和的时候,他会主动提出一些问题。点着名让人家回答,然而抓住差池一举反驳。一来一去,更加显示他的不同凡响。见阿二在一旁坐久了,自然也会点他的名。不知阿二天生拙于言辞,还是不屑回答。犹如对牛弹琴,总是一笑了之。张满兴自然无法窥测阿二的内心深处,人家觉着旁听都有风险。让他参与,除非重新投胎。开始的时候,张满兴还嘲笑挖苦他几句,无非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渐渐地,居然有点不满起来。怀疑阿二是否受人指使,只进不出,来收集他的言论。以致于他在恣意发挥的时候,多了几句口头禅似的话搭头。
“……如今四人帮都倒台了,再也不用担心帽子工厂,棍子大王,我只要不说反动话,不造谣生事,我怕谁来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人人关心国家大事,不正是党和政府要求的?”
说这些话的口气未免有点光棍,再加上别人配合似的,都拿异样的目光不停地觑向自己,阿二再傻也听得出来,往后就再也不敢往跟前凑了。这样一来,更加重了人家的疑心。反正都是王八爬上了砧板,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受惯了委屈的阿二有时候真是懒得解释。张满兴再来这里,便多了一层显示自己非凡勇气的意味。阿二的默然,导致更多人鄙视和怜悯。
“阿二,别死抱着你的粗腿不放啦。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外面的风声料想你也不会一点也没听说?自欺欺人,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是你们店里写在墙上的大红标语。这几个字,你大概不会不认识吧?可不是叫你跟着什么人,骑在人民的脖子上作威作福。现成的生意上门,岂有不做的道理?”
“对,阿二,老张的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你尽可放心,你对大家够意思,大家今后也肯定会对你够意思。天要落雨娘要嫁,随他去吧。这个地球,离了谁都照转。做个大活人吗,千万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插话的是土鳖,也是一个饶舌的家伙。再看别人的神色,谁也不为这种犯上作乱的话感到紧张。相反一片附和的神情,只把质疑的目光投向自己。仿佛他们说的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天经地义。要在早先,恐怕还没人有这种胆量。就是大大咧咧的张满兴,也不见得如此直言不讳。阿二实在不好再说什么,干脆装聋作哑。推说里面锅灶上忙,赶紧回厨房。
叫他们一说,心里愈发忐忑不安。张满兴们虽没指名道姓,但傻瓜也知道他们的意思。如此明目张胆,明摆着大势所趋。铁板钉钉的事实,已经活生生地摆到面前。以前人们对查韧毅不是一点也不见议论,但都是背地里的交易。众口一词的架势,无所顾忌的样子,由不得人熟视无睹,确实再也不能自己欺骗自己。恩公的倒台,看来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
“放心吧,阿二。千万不要辜负了大家对你的期望,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为个别人得罪大家,不值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别光知道干活……”
阿三冲着他的背影嚷了几句,叫人听着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好象已经到了什么生死关头,大家都等着他的抉择。他们不去找正主,全把心思用在干活的身上,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不懂。明摆着为难人,说不定还是在故意作弄自己。心里一着恼,脚就在灶台下的小炉门上磕了一下。奇疼,抹下袜子一看,大拇趾甲已经半边起翘,血,正从里面慢慢地沁出来。
“哟,你也不要这么作贱自己,你理那些瘪三干吗?好好的人家,哪个不是在自己家里过年。阿二你真要嫌空了,春节到我家坐坐去……”
福婆婆赶紧丢下手里的活,去找店里自备的红药水。
“犯得上吗?阿二,人家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船到桥头自会直瞄瞄,见风使舵也不算啥坏事体。但不过,连春节也不放假,真是说不过去,我肯定会吃不消的……”
吴阿姨则趁着没人的机会,低声劝了两句。福婆婆和吴阿姨都在里面忙活,外面的话不是一点也听不见。她们不想答理的意思,完全是为了自己。都是有家有口的主子,哪个不希望放假。现在看见阿二一脚的血,多少有点怜悯。虽说不是故意而为,足见他心里的难受程度。
事不凑巧,忙到夜里还不见人断。要说今天都是小年夜了,一般的人家都在自己家里忙着办年货。别的饭店虽然也没有放假,但都是做做样子而已。这倒不是他们没有心思做生意,实在是没有客人。不到天黑,店里早就没有人了。唯独这个不起眼的小饭店,生意特别兴旺。主要的客人正是中午的两帮,阿三的人马,简直可以说没有断过,前一拨没有走完,另外一拨接踵而至。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知道都是一拨接一拨从外地赶回来。更有甚者,居然直接让人家捎货的车子放到店门口来,就地卸货,往店堂门口一堆。人来人往,阿二得不停地给他们做饭。别说阿三提前打了招呼,就是不打招呼,阿二也不敢随便怠慢,来一拨做一拨。一个个都是饿煞鬼投胎,一刻也等不得。还都不肯将就,非要三四个菜才肯动筷。连轴转下来,真是一点空也没有,别说出去跑一趟了,连打个电话的时间也找不着。加上李石媚的缺勤,两个老太实在有点怨声载道。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九点光景,人稀少了一点。阿三他们的菜已经上齐了,正喝得十分起劲。阿三叫土鳖进来请阿二,说是忙了一天了,有点过意不去,让他跟大家一起放松放松。趁这机会,两个老太连忙扒下工作服告辞。要在平时,她们早就该回家了,虽说自己想跑出去一趟,可也没有理由拖累她们。何况又是年三夜四的日脚,拖家带口的最为忙碌。阿二一边推辞着土鳖的拉扯,一边不住声地连连跟她们打招呼,仿佛都是他一个人的错,害得两个老太有家难归。
“谢谢了,土鳖老兄。你看我实在是没有功夫,难道你忘了,我答应了你老大的事情,今晚一定得到查韧毅那里一趟,放不放假的事情得由他来定。再说我也正想麻烦你呢,请你们相帮代看一下店门,我去去就来……”
“不用了吧?对了,我都忘记告诉你了,今天下午,老大已经通过电话拜访了你的靠山,一口答应,说不定明天一早就会打电话过来。人民的饭店为人民,岂有不满足人民要求的道理?”
阿二难免有点狐疑,觉得有点不合情理。想着自己的工作,阿三岂会去担这种没来由的干系。早知此时,何必当初,中午也用不着那么为难自己,再一看土鳖倒也不象是在成心诳骗。
“不信,你亲自问问老大去,他知道你为难,就直接给你的查韧毅挂了一个电话。以人民的名义,人家多少还买我们老大的一点面子。我吗,就替你当了一回跑腿。一点年货,小意思。就这样简单,你还是早做准备吧。逢年过节菜不好买,价钱也不好掌握。照我看,做亏了可是你的全部责任。吃不好,老大也不会开心到哪里去……”
他见阿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电话,更是得意洋洋。“你还不信?老弟,电话不是现成的,你打个试试。不过,打电话之前,我们先换个东道,赌什么,一张分如何?”
听他的口气,倒也由不得阿二不信。阿二反倒不想打电话了,不由自主地道了一声谢。话一出口,他立刻警觉起来。阿三真要越俎代庖,查韧毅不知会怎样想自己。领导总是容易想得多一点,再说自己又是他最相信的人。有事自己不主动去打招呼,反叫别人代劳,岂不招来多心?而且现在正处在一个非常时期。想到这里阿二不由得脑门上汗津津了,觉得更有跑一趟的必要。
“这下信了吧?好了,还是我们老大看得起你,我们这些当喽罗的面子你可以无所谓……”
阿二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定是记恨去年元旦的那场斗酒,今朝趁着空闲,想报一箭之仇。阿二可不敢陪他玩了,上次廉家二姑娘的事情已经把他吓的不轻。
“不是这个意思,老兄,老大也好,弟兄们也好,在我眼里都一样。首先谢谢你们老大了,虽说查韧毅答应了你们,我还是应该去,具体的工作布置,查韧毅肯定会有想法,一点也不去请示,也不好吧?”
见阿二说得诚恳,合情合理,土鳖倒也不好强求,只是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脸上不免有点下不来,仿佛阿二故意不给他面子似的。“看来你是成心不给我面子,阿二老弟,千忙万忙,总免不了明朝一忙,明天莫非地球就要毁灭了?”
缠了半天,见阿二总是不肯停手,土鳖也没办法,悻悻退出。临了还丢下一句话,说是跟去年一样,只要你阿二不到,这个酒摊就不收,老大不同意,他们也要照着天亮喝。只要不再来烦,阿二就算拜着菩萨了。哪里再会计较,只求不要碍手碍脚。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有点空闲,干脆把烧火的老丐也支了回去。一个人,灶上灶下,堂前堂后,只见一个脚不着地。
得空,还跑了查家一趟。这回学乖了,没再叫老丐出来看门,特意是跟土鳖打了一个招呼,让他照应一点。悄然关照了老丐一声,只让他继续守在灶膛门口。嘱咐他轻易不要出去,免得再象去年那样惹人厌烦。
赶到查家,查韧毅正好还没上chuang。似乎早已知道阿二的来意,简单两句就把他打发出来。土鳖所言非虚,阿三确实跟查韧毅打过招呼了。听口气倒没什么,似乎跟那次开夜宵一样。说是大凡电厂职工的要求不敢怠慢,职工来说跟领导来说一个样。要不让他们的领导出面,反倒会主动变被动。听起来还是十分冠冕堂皇,阿二自然不好多说。本来想请示一下人头安排问题,李石媚不在他实在有点为难。两个老太实在不肯春节加班,可要一个人顶起全部的班来,苦点累点无所谓,难免瓜田李下说不清。只见查韧毅把手一挥,让他根据情况自行安排。阿二知道,查主任心里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本想就自己的马后炮检讨几句,看他的样子便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了解恩公的脾性,这个时候给他一个清净比说什么都好。回店的路上,他又把查主任的言谈神色琢磨了一遍,觉得好象没有张满兴他们所说的那般严重,除非恩公成心要瞒自己。前几日去的时候他还发些牢骚,今天就事论事一点闲话也不见。至于他的不耐烦,应该跟自己闯进去的时机有关。查主任那个时候已经洗好了脚准备就寝,大冬天趿拉着一双拖鞋,光着脚丫子跟人说话,谁也不会有什么好耐心。
除非查主任对最新的消息一概不知,谣传最后一个知道的总是当事者本人。不管真假如何,自己似乎有责任告知本人。路途中央,他踟蹰了好几个来回。最大的愿望是返回查家,最大的顾虑倒是自己的名声。虽然人家自始至终都把他当成查家的一条狗,可打小报告的事情还真没有干过一次。现在回去一说,实在难逃告密的干系。查韧毅肯定会追问,若再藏藏掖掖绝对不现实。顺我着昌,逆我者亡。查韧毅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多嘴饶舌的人,除非让张满兴们一语成谶。人家真成了秋后的蚂蚱,来不及蹦哒就很快完蛋。识时务者为俊杰,土鳖人赖话不赖。听得却是做不得,阿二绝对不能做一个不讲良心的混帐王八蛋。虽说同甘苦共患难,多少有点高抬了自己。只是凤凰落草不如鸡,难说到时候谁攀附谁。阿二内心有两股势力在干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是在冲击他做人的道德底线。权衡利弊之下,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多说一声。不管这些小道消息于事有无补偿,查韧毅本人到底知晓不知晓,袖手旁观一点也不作为,肯定有违自己的良心。
不料回去对查主任一说,他反倒哈哈大笑。直笑得阿二如一尊丈二金刚,怎么也摸不着自己的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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