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忙忙准备了一点,转眼就是三月八号。婚礼如期举行,自然是苏亚娟的主持。不免累得心力交瘁,李石媚还是觉得称心如意。这些天,她全副心思都落在阿二身上,事事听他分析,件件让他作主,等于透过阿二的眼睛来看一切。自然有了不同从前的感受,暗暗称许中,平添了几分骄傲。仿佛她发掘到了一个宝贝,给自己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荣华富贵。忙而不乱,简而不陋,阿二居然还能每天腾出一点时间,陪拥而坐,彼此抚慰,提前预支了婚后的快乐。
心情相仿的是哥哥们,尤其李石明,仿佛换了一个人,前倨后恭。见天找阿二要活干,哪怕是买点针头线脑,都非常乐意。起因当然是嫂子的问题,那天回家来一宣布,李石明开始只是将信将疑,大哥回来一证实,他方才兴奋起来,当即邀阿二喝两盅。那高兴的劲儿,居然不输于李石春。老公老婆暂且不说,光冷藤榻人家可就睡了近一个月。
三月七日,苏亚娟一早就到家了,还带来了一个伴,专门从农村老家请来的大阿姨,论关系算一个远房嫂子。大阿姨是淅城郊区对某一类女人的特称,她们专擅婚丧庆吊。到家一看,那大阿姨便有了主意。说起话来直言不讳,细细听来却是很有分寸。对他们的窘迫与简陋一点也不遮遮掩掩,每句话听上去,都是为主家着想的道理。依照大阿姨的说法,这桩婚事,就是放到他们农村也算够简单的了。李石媚自然理解其中的意味,心想人家没用寒酸一词已经足够客气。
大阿姨的主要布置,都是一些婚礼中必须注意的过门关节。比如:新娘子早晨起来干什么,出门之前要干什么,连吃什么,喝什么,事无巨细都有规定。那些话说得,那些话说不得,仿佛她肚皮里有一本巨大的婚姻辞典正在翻动,一套连一套的让人应接不暇。一下午的功夫,她就专门对付李石媚了,好象要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把李石媚教导成世界上最标准的新娘。
当听说对方只有孤身一人,没有公婆,也没有兄弟姊妹,未免有点泄气。李石媚想来,人家肯定是觉得英雄没了用武之地。这些规矩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她总是口口声声说,否则没进门婆家就会生出小觑之心。过门没过好,这个媳妇的日子往后就没法过了云云。李石媚便安慰她,说是这个地区上的人也非常挑剔,她可不希望在这大好的日子里,给人落下什么话柄。大阿姨方才打起一点精神来,只是没了早先的那种起劲。
李石媚心里其实也烦自以为是的大阿姨,心想简单的事情让你搞复杂了,肯定容易惹出笑话,标标准准的一本正经演滑稽。至于耐着性子哄那大阿姨,李石媚则是秉承阿二的精神。这时候,她对自己的婚事已经不怎么操心了,只要阿二对她这样长此以往,就是不办什么婚礼,她也毫无怨言。再说一切都有阿二操心着呢,她也乐得让自己的脑子尽量清闲起来,细细品味,慢慢享受。
这几天,她简直成了稳坐龙床的女王。每天晚上自有阿二这个忠臣来汇报,只需表达一下自己嘉许的程度。清闲之中,她便把全副心思转到嫂子身上。阿二已经开了一个好头,她得把这篇文章好好续完。千万不能狗尾续貂,把满心企盼的大哥重新打回十八层地狱。大阿姨是嫂子热心邀来的贵客,对她的态度便是对嫂子的态度。大阿姨受到了应有的尊敬,嫂子自然大大的有面子。又是高兴,又是好笑,想着嫂子也算对自己尽心尽力,转机毕现,自然要替哥哥高兴一番。好笑的却是嫂子自作主张的安排,一进门便说今晚不回家。她说的家,自然是娘家。却见她把大哥的被褥早早挪到了卓然的房间,声明她今晚要陪大阿姨睡。心里不禁取笑一番,想着嫂子也未免做作了一点。就象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把不该渲染的事情,倒先渲染得过分,正好说明她的心思早已活泛了,不过是在找最后一个台阶。
诸事顺当,只是一个程序有点麻烦。新娘子如何过门,颇伤脑筋。条件允许的人家,都是到公家单位借一部汽车,当然面包车最好,既排场又能装人。条件不好的人家,一般总是让新娘子骑一俩崭新的自行车。阿二自然不算条件好的人家,再说李石媚别说自己骑自行车,就是让别人骑车带她,恐怕也无法成行。汽车根本不行,就是借得来,也甭想开进窄小的巷子,停在巷子口,那也就快到新房了。总不能再叫几个人前后扶着,不象结婚,倒象往医院送急诊病人了。叫人一见,自然不免笑话。
大阿姨有个主意,说是农村早先的规矩,可以让新郎官来驮,反正两家的路途也不遥远。李石明第一个反对,说还不如用自行车干脆,病态再加上稀奇古怪,更容易叫人耻笑。大嫂却是鼎力支持,说是谁想笑话,就让人家笑话去,现在再怎么矫饰都是白搭,早晚要穿帮的事情。幸好李石明当时没有回对,否则一场嘴皮官司又是在所难免。
那个时候阿二尚且没来,把一个李石媚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他们只是在客堂里商量,声音却是跟面对面一样清晰可闻。嘴上不好说,肚皮里却在一个劲儿埋怨阿二。只觉得都是他不在自己身边的缘故,孤身无助。
正当大家索然无味的时候,阿二急匆匆地来了。原来查韧毅打电话给阿二,让他去取他的礼物。只见阿二扛来一只不小的纸箱,打开一看,居然是一部全钢制作的轮椅。瓦蓝色的支架,克罗米的轮毂,镶着人造革的布面。颜色正对李石媚的口味,搭配得非常清爽。
“我正愁明天如何接新娘子呢,查主任正是雪中送炭。我专门跑店里看过,有两种,这一种虽然便宜,却也要一百六十多块,正是一辆凤凰永久的价钱……”
阿二一边取出撑开,一边兴奋地说。待到那些附件大致安装好,便急忙推到了李石媚的床边。“先试试,我先给你找条裤子……”
一抬脸,却见李石媚一脸怅然。不由诧异,转念一想,复又释然,便抚慰似的拍了拍李石媚的肩膀。“看你这个样子,又来了,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人家都是这种态度了,咱们也不能光想人家的坏处……”
李石媚不言不语,人也显得有些恍惚。阿二一转身,发现大家都在默然望着李石媚。当然明白,只觉得李石媚是在受着胁迫。眉头一皱,当即来了注意。只见他随手一撩李石媚的被子,要去捉她的脚。心想只要李石媚的光腿一露,这些人自然不请自散。
“我不想坐,黄鼠狼给鸡拜年,他那种人能有什么好心吗?阿二,我真的不想坐,你拿去还了吧。我明天就是爬,自己也会爬去……”
李石媚不知哪来的力气,两只手拼命抓住被子。前面是声泪俱下,后面是若针若芒的一片冷眼。阿二心里当即腾起一股火来,恨不得当场开销。好在他天生擅于调剂自己,咽了一口唾沫便把那火强压下去。众怒难犯,他绝对不会干鸡蛋碰石头的傻事。只见他继续扯那被子,让过了李石媚力所能及的范围。心里直希望李石媚仅仅是迫于情势,不至于跟自己闹得太僵。
“用倒是可以用,也算抵得上一辆自行车……”说话的是大阿姨,李石春刚才进门的时候给阿二介绍过。阿二不禁回头望了她一眼,很是感激的样子。
最先是李石春一声叹息,扭头出去了。好象是一声号令,大家都转身退出。阿二压根儿不去看他们,心想你们走得越远越好。李石媚再也挣扎不动了,只是嘤嘤低泣。阿二也不再强行硬来,过去轻轻地拥着她坐下。
“石媚啊石媚,我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思,但是,做人总得现实一点。再说,他也不如从前了,当时,我就想过你的反应。……只怕,真的,我实在不想太伤他的心。假如你觉得现在阿二这个人不错,那你就得多多少少感激他一点。没有他,哪有今天坐在你身边的阿二……”
李石媚觉得自己越来越象是一个束手就擒的俘虏了,说来说去,总是他阿二的理数。但她怎么也控制不住心头的委屈,看着自己深受其害的一家子,更是怨愤难抑,实在转不过这个弯来。
“我刚才陪他多坐了一回,听说下个月他就要上学习班了。我本想请他来喝喜酒。泡蘑菇,好说歹说,他却怎么也不肯答应。倒不是看不起咱们,他说了,过去的事情都让它过去吧,他和他的家人不想出现在我们的婚礼上,主要是怕大家见面不会开心。贺喜不喜,不能自讨没趣。这车他早就买下了,算是他们一家人的一点心意。你总不能跟上趟一样,还是君子之心小人之腹什么的……”
“谁小人,谁君子啦?”
“看你看你,又来了不是?我的话你也没听清,就瞎嚷嚷什么呀?我是说以你的君子之心,去度人家的小人之腹……”
“别跟我咬文嚼字的绕弯子,我是听不懂啊?我的身体是瘫痪一点不错,我的脑子好象没有瘫痪吧?我知道,你啥人都能说得,就是不能碰你的大恩人吗?是不是?再说你一天到晚把那个姓查的挂在嘴上干什么?怕人家不知道?你没见他们刚才怎么看我,你还要叫我做人不要……”
“不是这个意思,嘿嘿,正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替你强出头了吗?权当我是把你当众强奸了,让他们恨我好了……”
“现在谁敢恨你,你是我们李家的天字第一号功臣,人家巴结你都来不及,谁有哪个胆啊……”
“这可是你封的,我一不小心居功自傲,忘乎所以起来,你可得负责任啊……”
“看把你美的?你以为你心里就一点也不骄傲?我算是看透了你这种人,表面上唯唯诺诺,实际上呢,心里比谁都清高,都自负。说老实话,你把谁真正放在眼里了?”
“真的?!哪得好好恭喜你啊,你终于要嫁给一位做功绝妙的两面派了。我也得恭喜我自己,我把孙悟空一不小心给娶回家了,火眼金睛,降魔伏妖的一只猢狲精,还是一个讨人喜欢的雌货……”
李石媚终于给他逗乐了,转即就是一副爱之不尽的痴傻模样。此时看来,那副光亮异常的老鼠眼,正是他的智慧所聚。两道眉毛,宛如两根踩脏了的牙签,贴在眼眶上面,正是他正直的写照。接吻的时候总是碍事的那个大鼻子,显得他宽厚包容。而厚实鼓凸的大嘴巴,正是大度无限的标志。
“好了,夫人,还是试试吧,说不定有了这部轮椅,今后你都能自己上街去转悠去了……”
“我还嫌丢人不够?转什么转?有你这么能干,又是一个天生的墨索里尼。还用得着我?抛头露面干什么?”话虽这么说,却乖乖地把被子撩开了。待得一坐稳当,阿二就想推她出去。却叫李石媚悄声制止,不想再去激惹外面的几个。做了一个似娇佯怒的姿态,既神秘又惹人怜爱。阿二当然会意,就在房间里推着她转了两圈。轮椅的好处,自然体会到了,嘴上不好改口,她的脸上却笑成了一朵花。
耍了片刻,李石媚忽然觉得少了一点什么。蹙额一想,阿二今天的话好象少了一点。扭身一看,确实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定定地望着轮椅,有点木然。
“为啥?”李石媚轻声问道,阿二微微一怔,立刻恢复常态,没事人一样地笑了笑。“没啥……”
“该不是累了吧?”
“不累,一点也不累……”
“是不是姓查的又对你说了什么?”
“……没……没有……”
“肯定说了什么,你的脸色不会说谎……”李石媚幽哀地说,查家的影响,一直叫她最为担心,阿二的神情叫人毋容置疑。见阿二一直不吱声,也就不好再问下去。缓缓回转身,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不一会儿,肩膀也有点颤动起来。阿二发现了,赶紧蹲到她的跟前。“你这是怎么啦?好端端的……”
李石媚强忍了一会,破涕而笑。只是笑得十分勉强,让人觉得比哭还难受。“不用你说,我也能够想象得到。这回该对那种人用一下大批判的词了:黑甲鱼破肚心不死。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让我们安生……”
“不,你完全误会了,绝对不是这样,今天我去看他,完全是换了一个人,你简直无法想象。老了,真是老了不少。原来看着比大哥还年轻,现在起码要比大哥看上去大十岁还多……”
“那恐怕也是他自找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让他折磨得未老先衰的人还少吗?若不是想到你给他家当了十年免费长工,这部轮椅,我真不想要它,只当是你吃辛吃苦挣回来的。是你给我的礼物,完全是自食其力。阿二,你不要怪我的心太狠,我也想原谅他,只是始终原谅不下来。想着人家已经落到这种地步了,再记恨又有什么意思呢?可是我做不到,我心里恨啊……”
“我理解,石媚,我理解,我完全理解……”
“只可惜了那些子女,就跟我家,今后不知有多少苦难要等着他们了。真叫人想我的卓然啊,如果没有那么些弯弯绕绕,我倒是希望那个小丫头嫁给卓然,就是现在这种情势也可以。可是……,卓然啊,卓然,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啊?姑姑明天要结婚了,除了你二叔路途遥远,实在赶不及,一家人都到齐了,唯独不见你。卓然,你可知道你的姑姑要结婚了,假若头上有信的话,你赶快回来吧,赶快回来吧……”
说着,她又哭倒在床上。外面的人,闻讯过来张望,阿二连忙摇摇头,示意他们出去。他强摄住自己的心神,过去关了门。“石媚,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只是你太不应该了,若是叫嫂子听见了你的话,只怕眼前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了,你不为我们的明天想想,也应该为大哥嫂子他们考虑一下……”
有此一说,李石媚便不敢再哭了。敛声抹泪,抬起头来,发现阿二的眼圈也是一片红胀,想是陪着自己伤心了,更是感动。情不自禁一把,把他的脑袋搂进自己的怀抱。相拥了一阵,阿二轻轻地挣脱了。“我跟你先擦身吧……”
“不用了,今天嫂子已经帮你做了……”
“是吗?谢谢……”
“她还一个劲儿夸你呢,说你才是一个真正的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还说羡慕我呢,只怕自己到这一天,就没有这个福气了……”
“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你看他,那么长时间的冷藤榻,岂是一般人能够熬得过来?光凭这一点,我就得向他好好学习……”
“好啊,今后我一定给你创造机会。到辰光,你可别反悔哦……”
见她重归平静,阿二也就放下心来。“你也早点休息吧,我得走了……”
“明知道人家睡不着,你就不能再呆一会?”李石媚不依,撒起娇来还真有点象个小女孩。阿二苦笑一声,欲挣还拉。“从明天开始,咱们还不是天天在一起?只怕你到时候烦了,还让我滚远点……”
“可我现在还没叫你滚呢,你怎么就自说自话滚了?”
阿二没法,只得把实情告诉她。“我是想到查家再去一趟……”
“干什么?还去干什么?”李石媚一听更加不悦,当即皱紧了眉头。阿二咬了一下牙关,终于说了出来。
“小卉失踪了,也失踪了……”后面的声音居然有点呜咽,李石媚终于明白他一直郁郁不欢的原因了。“你怎么不早说?啥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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