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没有回家。查主任给我打电话之后,现在他们一家真急得团团转呢……”
“报应啊……”李石媚感叹一声,忽又不相信似的抓住阿二。“不会吧?你不是说她已经给招进市歌舞团了吗?该不是排练?到外地去演出?还是忘了跟家里打招呼了……”
“要是这样就好了,去市歌舞团是华家帮着安排,还不算正式,只是一个临时学员班,算不算正式演员,要等以后再说。每天都有华家的儿子负责接送。今天华家的儿子去了,不见了人影,找到查家,也说根本没有回家。哪她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几个姊妹都分头出去找了,我刚才也到车站码头转了一圈,他们连她外婆家也去过一趟,包括所有熟人那里,就是不见人影。听歌舞团的人说,看见她接到一封信,当即就哭了一场,什么话也没说,拿起东西就不辞而别。还问学员班的同学借了一点钞票,问题就出在这里,正儿八经的事情,她就不能回家去拿钞票?”
“什么样的信?”
“这哪能会给别人看?一看就让人哭的东西,能是什么好东西吗?她肯定带在身上……”
“该不会是去短见吧?不,不会这样,哪有这么容易死的?”李石媚紧张地揣测着,非常害怕的样子。“也许她去找卓然了,那封信一定是卓然写的,不过,卓然怎么会找到她的?他怎么不回家来?”
“好了,现在啥可能都有。我想再去看看,兴许还能帮点啥忙……”
“哪你赶快去吧,你早说就好了。快去吧,但愿不是报应……”
阿二怕她再纠缠下去,顾自跟外面告辞了就走。苏亚娟见了多少有点不快,心想明天的事还没商量,怎么说走就走。阿二感觉得到,只好对她抱歉地一笑。
“都听石媚的,我明天一早准到……”
进得查家,正见查韧毅瘫坐在堂屋的太师椅里。看到阿二,他才稍微欠了欠身说话。“你还来干什么?明天不是你的大喜之日,多少事情等着你呢,快回去吧?”
阿二眼圈一红,却不敢让自己的情绪过分表露。他看了看端来椅子的晓菲,她只是默然地摇摇头。很明显,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再看查家婶婶,晓蕾夫妻两个以及晓芯都不在,想来他们还在外面寻找。刚才阿二来去轮椅的时候,晓蕾夫妇两个刚刚赶到。想着这种时候恩公还没有甩手自己的事情,阿二心里更是感动。
“阿二,你不是明朝就要结婚了,现在还不忙去?”这个时候,查家奶奶闻讯出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颤颤巍巍,一脸诧异。
阿二知道他们都瞒着她了,也就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正待回答,却叫查晓菲抢了去。“阿二哥哥来请你吃喜酒,你去不去?”
奶奶苦笑一声,对阿二充满歉意地点点头。“阿二的大喜事,本该一家门都去才是,但不过……阿二,对不起啊,来日再补数吧。要我说你们几个小辈倒是可以去得,只是小卉不在家,说是三八节到乡下演出了。咳!就她平时阿二哥哥长,阿二哥哥短的,为啥不可以请半天假?就算吃中饭辰光逃出来一趟,也用不了多少辰光。真是女大养不乖,阿二,你就当她还是小孩子心性算了,只晓得疯了,唱歌跳舞,最对她的胃口。阿二,你千万不可以见怪啊,小卉最欢喜你,做梦还要念叨着你啊……”
阿二强忍着眼泪,连连点头。好在奶奶老眼昏花,发现不了阿二的异样。看了一圈,老人才慢慢转身。“还不困啊?也可以放人家阿二转去了,结婚要啥等样个忙头?你们又不是不晓得,阿二,不要磨在这里了。现在是啥辰光,你赶快忙自己的去吧。喊煞也没有用,明朝我看他们都是不会肯的……”
老人只当阿二还是来央请吃喜酒的事,冲着儿子唠叨两声,径自回房。“小丫头偶然出去一趟,害得我这个老不死的也会困不着,也算是滑稽事体,困觉就两眼一闭困觉呗,还只嫌少了一个人不闹猛……”
等到老人进去,阿二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只是不敢出声,狠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晓菲也忍不住了,压低声音呜咽着。查韧毅终于坐不住了,霍然起身指着晓菲骂道。“哭哭哭,你想弄煞你的老奶奶是不是?再哭,给我滚出去!阿二,你也赶快回去吧,现在等煞也没有用。说不定,明天她就自己转来了。你明天的事情实在多,不要再等了……”
后面的声气愈发严厉,阿二只得起身告辞。出门就是一阵疾奔,跑进店里,关上门,躲进最里面的一个雅间,趴到桌上就是一顿好哭。有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但听门声吱呀一响,阿二这才醒觉过来,泪眼朦胧,只见老丐站在那里。满脸惊讶,不知如何是好。阿二竭力展颜,起身出来。忽见老丐把一个纸报举到他的面前,哆哆嗦嗦。
“……黄昏查家丫头来过,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你说啥?!”阿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揪住了老丐的双肩。“你再说一遍,啥辰光?到底啥辰光?”
“……你刚走没有多少辰光……”老丐被他晃得有点受不住了,轻轻挣脱,阿二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失态,慌忙让老丐坐定。“我刚刚准备汰脚上chuang,热水还没有烧好……”
阿二约略一算,已经是四五个小时前的事情了。真是后悔,倘若晚走几步,说不定他就能跟他的小卉见上面了。老丐没注意他的神情,顾自说着。“……我说要不要替她出去寻你,她说不用了,她看见你出去的,只是叫我把东西交给你叫行。还跟我说了一声再见,还到我们的房间里去转了一圈……”
阿二明白了,查晓卉故意错开了时间,根本就不想跟谁见面,自己真守在店里不走,只怕她就不会来了。他飞快打开那个纸包,只见里面是一本簿子。展开前后一翻,正是她给自己写的稿子。翻了又翻,抖了又抖,只想从里面找到只字片纸,什么也没有,只有写了一个开头的。
颓然一倒,一屁股坐跌在门槛上。雅间的门槛非常低,屁股几乎贴着地面。一阵寒意从地上升起,阿二一个激凛。赶紧爬起来,拨通了查家的电话。
“查主任,有小卉的消息了……”
“在哪?”那边也惊喜万分,声音有点战抖。
“四五个小时以前,她到这里来找过我……”
“你见她了?”
“没有?老爷子说的……就是现在老叫花子……”
“现在呢?”
“现在……不知道……”
“哪也没什么用,估计那个时候她刚离开歌舞团……”那边的声音立刻变得又冷又硬,显然也是失望透顶,
“可……她应该就在城里啊……”
“好了,阿二,我理解你的心情,谢谢……”
“查主任……”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想应该不会走远……”
“好了,阿二,四五个小时里面能干的事情太多了,就是没有离开本城,可茫茫人海,你上哪儿去找啊?你的意思,我心领了。再见,祝你新婚愉快……”
查韧毅说的没错,四五个小时确实能干太多的事情了。假若坐火车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上海或者南京了。她若成心藏匿的话,只怕再多人也找不到。就象她来店里一样,肯定都是预先设计。
老丐说她到过自己的房间,阿二四处一查,却没有发现半点异样。犄角旮旯都翻了个遍,总觉得查晓卉会给自己留点什么,却是什么也没找到。最后,他甚至不敢去看四周的墙壁,无数个的查晓卉在那里,都在冲着他快乐地欢笑,而他的心却在一点一点滴血。查晓卉最后来过这里,转了一圈,她是如何转的?她看了,或者摸了那些东西?她有没有停留?她会停留在那个位置?她到底想干什么?
老丐已经睡了,论熬夜他永远也熬不过阿二。只是睡得没有往日深沉,似乎在睡梦中也带着眼睛关注自己。已经提前启用了行军床,跟原来的铺位平行而架。如此一来,分明是把原来的床铺让了出来。还是板车改制的旧床,新床搁在门后,包装还没来得及拆,准备明天一早铺装。按照规矩,得有一个头生是儿子的女性长辈负责铺床。阿二没有亲属,福婆婆说叫吴阿姨代替。她自己头生是闺女,否则她才不会把这等好事拱手相让。按照计划,今夜还让老丐在旧床上睡,阿二准备再睡一次灶膛门口。也许是人家看见自己呆在屋里太久,竟识趣地架起了行军床。
阿二奇怪,老丐架床叠被,肯定不是一会儿的功夫,自己竟然毫无察觉。别说劝阻或者帮忙了,居然一点态度也不见。只缘自己沉浸得太深,一时间竟象死人一个。不知老丐会做如何感想,但愿他能谅解自己。否则人家肯定会有所感受,只是不好明言罢了。莫非自己本身冷漠,还是情急之下失于检点?想到刚才查韧毅电话里一热即冷的声气,心头禁不住滚过阵阵寒意。莫非人家也有感触,只把现在的殷勤当作敷衍。扪心自问,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如此。哪该怎么做?人家才会认定自己一如既往?
阿二真想一哭,不仅为查家,为一直视作嫡亲妹妹的查晓卉,也为自己。一场危机,确实是一场真正的危机。不仅来自外部,也来自自身。他的内心世界,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拷问。待人,接物,处事,立身。各个方面,纷至沓来。也许是依傍人家太久的缘故,一旦失去扶持,茫然一片,不知道何去何从。谨小慎微,本是自己的行动准则,可现在,他也糊涂了,何谓是谨?什么是慎?每每遇事,总能想出很多的对策。机智,灵活,进退得当,内心里不无自诩。每一个办法都看上去切实可行,富于成功。实际上这几天功夫,他已经完全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孰对?孰错?都不知道怎么才好。原以为已经长大成人,羽毛早干,现在的感觉,好象还是赤条条一个,就象当年被人剥光了扔在桑树田里一样。
从此以后,阿二便成了我家的一员,也成了三岔路口的一员。……
他把那本稿子翻了一下,发现她在后面还写了一段。
到这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了。本意是想把阿二哥哥塑造成一个光辉灿烂的英雄人物,可怎么看,怎么想,都不象。从来没有听见过他有什么豪言壮语,哪怕连一句有点闪光的话也不好找。惊天动地的事迹吧?就数那次救火了,可到他嘴里完全成了一个偶然事件,说是运气。碰巧哪天让他赶在头里,碰巧哪天的火好救,碰巧他的土法子好用,碰巧他能想到那种土法子,碰巧消防队又来得及时,云云。都说如果没有他,恐怕三岔路口地区早就不是今天这个样了。不知他当时想到过邱少云,杨根思没有?我多报几个名字,他都懵懂。问急了,都说知道,可让他重新报一遍,却有好多报不上来,真是急死人。也许英雄们,在危急关头,由不得他们多想,书报上的都是一些艺术创造。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应该这么理解。早先的时候,我也恨过阿二哥哥,我几次写作文想写他,总是不尽人意。我曾经找到几百种的豪言壮语,按在他的嘴上怎么看都象假的。
随着我的长大,发现阿二哥哥身上,实际上有很多的特点,他跟报纸上宣传的先进人物不一样。平凡,朴实,如一个农民,甚至身上还有一点农民式的狡猾。我不知道,农民是不是这样狡猾,反正在他身上看到的东西,我在周围人的身上找不到。譬如我最恨他整天弯腰屈背,平心想来他又象是一种故意。故意的目的,肯定是想制造一种伪装,哪他想伪装什么呢?为什么要伪装?是不是,人,一进入成年就得伪装,把天真率直的性格统统隐去?不善于隐藏的人,就是一个失败的人?
阿二哥哥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好象对权力不怎么热心。尽管社会上把有些东西批了又批,实际上人们的思想并没有改变多少。而且往往是说一套,做一套,愈演愈烈,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恶心。
阿二似乎不是这样,只知道对我家感恩图报。也许他早就认定我们查家是一个权力中心,只要搞定我们即可?可从来没有见他刻意追求过什么,譬如他的户口,他的工作,一切好象都是水到渠成,不象别人总是带着明确的功利目的而来。也许阿二哥哥天生技高一筹,让人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企图?不象,绝对不象,假如这样,他就不是我心目中的阿二哥哥了。他是一头天生的老黄牛,只知耕耘,不问收获。按照奶奶的说法,一切全凭一颗良心。每一个驭使他的人,每一个了解他的人,都会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给他最好的关爱。
都说人们生活在一个阶级社会里,在我看来,不如说权力社会,更加确切一点。现在的社会,简直就是一个权力的金字塔,人权关系,俨然自成一个体系。巨分四等,细则无限。头等,人权合一,这是无法企及的境界,皇帝老子若有一点自知之明的话,也不敢轻易自诩;第二,人权即离,权高位重者居之,大权一朝在握,只有在位与不在位之分;再次,人权分离,人微言轻者常处,得之不免自重滥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失者总是悲愤嫉羡,觊觎之心始终不死,此等人类铺天盖地,芸芸众生;最后,人权绝缘,尽为社会彻底抛弃之人,也不绝对,可能尚剩一点可怜的家庭权力,譬如夫权,或者父权,绝对没有政治地位可言,蠡测之心早已挫灭。于是就派生出各种人与权力的关系,人与分等权力的关系,人与掌握分等权力之人的关系,林林总总,一言难尽。
现在看来,我的父亲也非常可怜,他不过是三等中人,一个随时会被人家剥夺权力的可怜虫。奶奶说得对,她老人家实际上早就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可奶奶的声音为什么总不能叫人接受呢?总被人误认为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牢骚?如果说姐姐与母亲们是囿于文化程度,认知水平,可父亲呢?他为什么也要把奶奶的忠告当成耳旁风?更为蹊跷的是,这种问题却为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最先认识?仅仅能够归结为历史经验?在我看来,不管是宏观,还是微观,父亲对历史的熟谙应该远胜于奶奶吧?
自从建立了这个金字塔以后,几乎可以给我所有认识的人在其中找到位置。阿二哥哥却让我为难,他似乎并不围绕这个中心旋转。就好象他生活在太阳系之外,对我们熟稔的一切,他倒是熟视无睹,假如奶奶没有抬举他的话,他应该是唯一一个围绕着自己的良心旋转的人,至少在我熟知的范围之内。
光围绕着自己的良心旋转,这可能吗?假如别的星星主动找上门来碰撞,他又该如何处置?毕竟我们都生活在一个以太阳为中心的世界里,谁也摆脱不了它的控制。或许也是一个公转与自转的问题,良心便是所谓的自转了。若是这样,其他人的自转中心又是什么呢?譬如我,生活之中除了儿女情长,难道就再也找不到什么了?再譬如父亲,他的自转中心又将是什么呢?我们这个家庭?他整天围绕着我们这个家庭?不象,至少不完全象。
也许是我想得太离题了,也许是我又在钻牛角尖了。反正这个我是写不下去了,也许今后我能想出一个明白的道理来,现在我却是一片懵懂。是肯定写不成了,燎潦草草记下这些,算是一篇祭文吧,埋葬了我的,也埋葬了中的我和阿二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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