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那天,阿三的人马,一早就过来帮忙。阿二忘了买鞭炮,土鳖自报奋勇拦了过去。当阿二接着李石媚回来的时候,鞭炮声响成一片。差不多整个三岔路口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都说是好久没有见到这样闹猛的婚礼了。路上的行人也吸引了不少,几个在店里吃过饭的熟客见了,嚷嚷着要讨喜糖。
李石媚今天打扮得尤其漂亮,看得旁人咂咂称羡。都说阿二艳福不浅,傻人自有傻福。一身深红的呢子套装,衬在银蓝相间的轮椅里,特别醒眼。一件高领的白色毛衣,衬得娇媚的脸蛋,更加明亮。一条瓦蓝的丝质围巾,特别抓人眼睛。这是李石媚一早让李石明跑出去买的,就为配那轮椅的颜色。叫人看着,似乎这个新娘子本该坐那轮椅。一般的习惯,结婚的颜色不可能选这种不讨人喜欢的冷色。靓丽的搭配之中,压上这么一笔,居然把人与轮椅,浑然变成一个绝妙的整体。阿二不懂这些道道,只觉得李石媚今天好看极了。阿三的人都跟阿二熟了,数他们起哄的最为厉害。嚷着要他们当众拜天地,还要夫妻对拜。阿二没有经验,只会在一旁呵呵傻乐。倒是大阿姨过来捅了捅他,赶紧连轮椅一块把李石媚抱了进去。
新娘一到,便要开桌。刚好开了五桌喜酒,铺在店堂里宽绰有余。李家兄弟两个,加上苏亚娟的娘家人正好一桌。这算主桌,自然得给新郎新娘留两个位子。石光的假是准了,只是怎么也赶不上趟。据说是他从哨所出来的路特别费时,得搭好几天的军用卡车。而且时间不能保证,完全得看后勤部门有没有便车上去。假若没有便车,他也只能望路兴叹。
阿三他们本来算好了是两桌,可他们把老崔和户籍警邀来了,两桌坐不下,便把几个喽罗赶到了福婆婆她们桌上。福婆婆孤身一人,吴阿姨则把她的六个儿子统统带来了。就这样,还空了几个位子,正好阿三的人来填上。
最后一桌留给街坊邻居,还有几饭店的熟客。廉家老大,最近总要带些东西让阿二的饭店代买,价格比一般农贸市场还便宜,人家还有钱可赚。感念着阿二的情分,也包了十块钱送礼。夫妇两个带着大儿子来了,只是不见丑八怪的身影。说是整天不着家,阿二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声。
五桌不多不少。阿二一边排着位子,一边感激阿三,若没他的人来捧场。今天怎么也不会热闹起来。土鳖没等落座,就在嚷嚷。说是今天特地挑个好时候报仇来了,让阿二待会儿小心就是。
查家一个人也没来,阿二心里多少有点缺憾。尤其念及查晓卉,心里更是有点怅望。李石媚看出了阿二的心思,便在落座之后悄悄地对他说,她已经单独准备了谢礼,三早之后让阿二专门送去。阿二见她如此体谅自己,便把不快的心思赶开一些。
今天阿二特地从外面请来了厨师,工资则由自己负责支付。全部坐定之后,阿二正准备招呼上菜。忽然发觉少了一个人,赶快到后厨去找老丐。老丐却是死命不肯,拽也拽不动。推说外来的厨师不熟悉情况,他在里面多少可以有个照应。阿二自然明白他的用心,无奈之下只好由着他去。排座席的时候就费尽斟酌,只怕同席的人都要嫌弃,最后决定让他跟自家坐,哪知道人家更是知趣。
不外是一番折腾,喝翻了两个才算收摊。土鳖没有灌倒阿二,犹嫌不够,却叫阿三拦住了,说是今后喝酒的日子长着呢。说时冲李石媚的位子努努嘴,意思阿二肩上的担子不轻。因为李石媚身体状况,大家也就没了闹洞房的兴致。
到了晚上,安排了一桌团圆饭。本来应该是婆家一家人的事,只是阿二孤身一人热闹不起来。便依照大阿姨的主意,让李家的人留下来算是一个意思就行。阿二那个时候非要老丐入席,老丐还想再推,阿二绝对不肯依他。说是让他代表他的亲人了,老丐方才接受。加上两个忙了一天的厨师,又是一个整桌。家里人自然更顾惜他们,一吃完饭就赶紧走人。就这样,阿二夫妻俩回到灶披间,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阿二浑身的兴奋劲儿一点也不见褪,再加上今天多喝了一点酒,只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在往外冒。却怕李石媚的身体吃不消,只想赶快安排她休息。吃晚饭的时候,阿二已经注意到了。李石媚的两个颧骨红得发紫,只怕她太累了会发烧。医生关照过,特别要注意她的身体情况。进了房间,赶紧替她铺床。脱衣。洗理。安顿好了李石媚,复又返身回去收拾店堂。李石媚让他小歇片刻,他只说不累。明天还要照常营业,阿二怕开早饭之前来不及收拾。
尘埃落定,已是十一点钟光景。进房一看,李石媚正大睁着眼睛等着他呢。满脸企盼的神色,一汪深情。阿二禁不住心里一荡,便轻轻地趴倒在她的身边。两人久久地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彼此不认识似的,都想竭力把对方记住。
“傻瓜,难道这就算我们的新婚之夜?”
李石媚忽然噗嗤一笑,伸出手来点了一下阿二的大鼻子。阿二也不由乐了,轻轻地吻了她一下。随即用自己的手背贴贴她的额头,又贴贴自己的额头。李石媚自然懂得,他是在担心自己的身体。
“四十八度,烫死你……”
阿二正有点吃不准,又试了一回。“闭上眼睛,睡吧。我去洗洗就来……”
李石媚点点头,含笑目送他出去。待得回来,却见她还是没睡,眨巴着眼好象在想心事。阿二不想过于惊动她,便在旁边另外铺了一床被子。灭了灯,悄没声地躺下。
“睡吧,医生说你不能过分劳累……”
将要蒙着的时候,忽然被一阵难抑的抽泣声惊醒。一开灯,正见李石媚双唇紧咬,泪水滂沱,枕头上已是两大滩湿湮。“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李石媚欲言又止,轻轻地摇摇头。阿二不放心,又试试她的体温。这回全被她猛然推开了手,把脸一偏。
“别碰我,你不是嫌我吗?”
阿二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医生不是关照了吗?你目前不能怀孕……”
“别找理由了,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天地良心,石媚……”
“说实话,阿二,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仅仅出于同情?”
到这种时候才问这样的问题,阿二不禁苦笑起来。自己好心苦熬,她却当作了故意冷落。心想这个女人的心思正是活泛,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心心相印。“你真需要我来证实吗?石媚,我是一个男人,说一个大实话,我天天做梦都在想着你。夫妻之间的事我虽然没有经历过,可我也不是一点也不懂。一个女人活生生地就在我的手边,想碰不敢碰,你以为我的日子好过吗?我也是……”
李石媚没容他说完,已经把嘴狠命堵了上来。柔软的舌头在他的嘴里拼命地搅动。仿佛要直接把他没有说完的话统统掏出来。阿二的身体早就充满了渴望,要不是一味地压制,根本不能自持,这样一来立刻失控起来。她勾住了他的脖子,竭力往自己的被窝里拽他。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李石媚早已脱得一丝不挂。
正当两个滚烫的身体将合未合之时,阿二的胃里突然泛过一阵怪怪的味道。说酸不酸,说苦不苦。脊梁骨上立刻布满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从脚心直透脑门。禁闭的眼睛,着了火似的泛起一片红晕,就象去年守在灶膛门口看炭火一样,血一样的颜色。身子陡然冷却下来,软软的一点也不起劲。尽管他拼命地回吻着,希望借此重新点燃自己。不管怎么努力,身体却一点也不听大脑的指挥。到了最后,连自己也不免沮丧起来。
李石媚终于觉察到了,手渐渐地松开。一会儿功夫,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眼泪连片连片地下来,又是无声地饮泣。阿二还是不肯死心,两只手依然不停地揉搓着她的胸脯。李石媚轻轻地把他的手掰开了,拉回自己的被子,卷襁褓似的,越裹越紧。最后把被子蒙住了头面,痛哭失声。
那个平素并不把阿二放在眼里的张满兴居然也来添乱,把他们的故事编成了一个稿子,投给了本市的报纸,社会新闻一栏很快就登了出来。据说张满兴还拿到了几块钱的稿费,当天就在他们的饭店里请了客。报社派人来落实的时候,还给他们照了几张相,非要阿二摆个悉心照顾病人的姿势,说是只有那样才会精彩感人。自然有不少人慕名而来,都想看看心如天使的年轻人到底长了一个什么模样。甚至还有人来取经,让阿二介绍如何照顾好瘫痪病人。参观的人多了几个,饭店的生意自然也忙了不少。
按照道理。李石媚过门之后,阿二自会轻松不少,至少不必要一天两趟两头跑了。这样一来他却觉得更累,只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垮掉。要说身体疲劳一点,阿二无所谓。论阿二的体质基础,一觉过来便能恢复。不可告人的是心情之累,阿二还得强作欢笑应付场面。
新婚之夜的失败,在悄然扩大。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弥合,只是阿二怎么也找不到一点感觉。不辞辛劳,李石媚天天裸身以待。似乎早把初ye的冷遇,抛到九霄云外,抑或根本没有发生那种事一样,一如既往。抚慰也罢,撩拨也罢,不管两个人怎么努力,阿二的身体总是无动于衷。仿佛是另外一种瘫痪,心里自有一番说不出的悲苦。彼此心照,他们之间似乎横隔着一个巨大的障碍。伪装出来的兴奋,强堆起来的欢颜。到头来,自然一事无成。
外人看来,始终是倍受赞赏的一对。新婚燕尔,相敬如宾。得空的时候,阿二还推着她出去散步。沿着街口,最远的时候,一直走到郊外的公路。说是李石媚喜欢新鲜的空气,喜欢田野的空旷。偶尔看到李石媚脸上掠过几分凄苦的神色,也只认为是由于病痛,替她暗暗可惜的同时,又不免生出几分嫉羡。想着自己若有一天落到李石媚的境地,不知道有没有人家这样的福气。读过那张报纸的人,不免要指点议论。阿二不想出去丢人现眼,却架不住李石媚的一再央求。李石媚似乎热衷此道,不管人家怎么说,都能坦然处之。阿二想只要你不在乎,我也能扛得住。
实际上李石媚的情绪,也在越变越坏。尽管在表面上竭力掩饰,阿二还是明确地感觉到了。表面上看,婚后她变得娴淑得多了,面对阿二,总是一副温柔而幸福的笑容。时不时还找些快乐的话题,跟阿二逗逗心眼。人的身体却是不擅造作,把她真实的内心世界表露无遗。给她擦拭揩抹,难免要触及那些敏感的部位。虽然阿二不存一点猥亵的心思,但在早先的心境之下,宛如干chai烈火一点就着。现在却不见了那种反应,好象统统瘫痪了似的。即便阿二忍不住故意刺激她几下,也只是怕痒似的稍加闪避。有的时候,干脆就跟触摸一只白条猪一样毫无反应。
开始,阿二以为她的病情加重,细细观察,却是另外一回事情。渐渐地,他还怀疑她有自伤自残的行为。腿股之间,偶尔发现一些若青若紫的淤斑。问她怎么回事,她却笑着说是天生的。阿二不信,只是无从判断。以前揩身的时候,到了隐秘的地段,他总是要情不自禁地闭上自己的眼睛,仿佛多看一眼便是亵du。现在不由得多留几个心眼,乍看乍象,用指甲一个一个掐了出来。当然不是别人所为,阿二的心里不禁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
如此变故,阿二不由恼恨自己。恨自己的身体,恨不得也在类似的部位胡掐一气。对人家李石媚,他连一点埋怨的理由也不好找。自己作出选择以前,人家早就标明了自己的货色情状。不藏不掖,精芜并陈,公平合理,童叟无欺。要嫌弃,也轮不到现在来嫌弃。自己的身体,也不象有什么毛病。早不反胃,晚不反胃,一贯老实可靠的下脚,偏偏在那种时刻跟自己捣蛋。阿二自能猜到其中的缘故,特别为自己临阵失控而懊恼。在作出最后的决定之前,他对自己心胸的宽窄程度不是一点也没掂量。天生一副包容宽厚的菩萨心肠,每每吃亏的时候总能聊以自慰。不说胜算在握,至少已有充足的心理准备。这个世界上,阿二从不奢望能对谁能够施加影响力,但对自己应该信心百倍。如此无能,如此失控,说明还是不了解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阿二自有一番难言的悲愤在心,只觉得自己的脾气在一天一天悄然变坏。理智告诉阿二,李石媚正在努力修补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不能身体力行,却在用整个身心曲意奉承。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在滋扰自己,在拼命撕掳着他的理智。讨厌她的身体,讨厌她的容貌,讨厌她的温柔,讨厌她的微笑,甚至讨厌她的逆来顺受,讨厌她的任人摆布,凡此种种,讨厌她的一切。他也越来越讨厌自己,甚至不无幸灾乐祸地嘲骂自己。自作自受,活该透顶。力所不能及,吃力不讨好,一件地道的苦差使,本来完全可以避免。一时冲动,堕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跟自己浑身不搭界的事情,即使到现在,也不会有多少人,认为自己的做法值得。要说走人就走人,上山下乡就上山下乡,好手好脚,一副绝好的身板,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安身立命。再说那不过是一种对将来的担心,保不准还是瞎操心一场。犯不上这么早就自枷祈安,好好的大睛天,打着伞等雨。若要结婚生子,他阿二还没沦落到找不到一个女人的地步。本想借这桩婚姻,圆圜一下查李两家的关系,可没等到自己发挥作用,查韧毅已经遭到贬斥。而他自己,不仅要承受体力上双倍的劳累,心灵上,却也要遭受一般常人不必遭受的折磨。
阿二也害怕,只怕自己有朝一日会突然失去理智。伺候的工作,照常进行,只是缺了从前的小心。李石媚稍稍不注意配合一点,他的手脚,就会自觉不自觉加重一些。几次想呵斥,幸好到了嘴边都忍了下来。临睡前的那番温存,也渐渐淡疏下来。到了最后,两个人连个形式也懒得做了。李石媚实在勉强不下去,推说一个人睡空壳被子不着肉,半夜时常要冻醒,便叫他帮着把内衣都穿了起来。
最为明显的一个变化,李石媚背后的褥疮突然开始破溃。好几天,阿二要给她翻身,李石媚推说自己已经按摩过了,不想多动。阿二缺了早先的那份热忱,自然也不会过分强求。只是日子长了,阿二觉得好久没给她擦背了,硬要给她翻身,方才发现,床单已经黏在她的背上不好揭了。脓水早已湮透了内衣,形成很大的一块黄斑。不禁大吃一惊,阿二想马上送她去医院。李石媚却怎么也不肯,甚至以死相胁。找来她的兄嫂相劝,也一点听不进去。阿二实在没法,只好把地区卫生所的医生请到家里。医生一看,无非是关照一些加强护理的废话。配了一点消炎药,并让阿二到药材商店里去买一只预防褥疮的橡皮垫圈。一个类似救生圈的东西,只是小了几号。阿二一一照办,却发现人家常常把那橡皮垫圈悄悄地扔在一旁。
阿二既痛心,又生气。一方面加强了护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按照医生的嘱咐,四个小时便强迫她翻一次身。另一方面,也兀自多了几分警惕。所有可以用来自残自伤的东西,都收起来,放到她绝对够不着的地方。即使上班的时候,只要得空就往灶披间里跑,时不时看上几眼,方才定心。万不得已的时候,总让老丐搬个凳子坐到灶披间门口。譬如说必须出去采办,地区上召集小干部开会等等。不敢明说,但说是怕李石媚一不小心滚下床来。
最为严重的,她继续在自伤自残。褥疮部位敷了药,有所好转。她却用手指悄悄地抠挖,让创面变得更大。不管阿二给她做什么好吃的,总是浅尝辄止,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多吃一点。人,变得越来越消瘦。圆润的面颊,象缺牙的老太婆一般慢慢内收。眼窝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尤其是在晚上乍一见,连天天守在她身边的阿二也难免害怕。细细一算,也就是二十来天的功夫。完全脱了一个人样,跟做新娘子的那天判偌两人。
在外人的眼里,自然往暧mei的地方推测。一个早有名声,一个身强力壮。再看阿二也在婚前婚后憔悴了许多,经常捶背揉腰,一副精力不济的样子,更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李家的亲戚,时常来探望的是大嫂苏亚娟。她在婚礼结束之后就没有再回娘家,间或还发点眩晕症。只要几天不见发病,她就会跑来看看她的小姨。她认定了是男贪女恋,色欲无度的结果,时常要在话里挤兑他们几句。私下里则是暗暗教授李石媚,把自己第一个男人与现在的丈夫对照。阿二相伴左右的时候,则把矛头直接指向阿二,虽然是半开玩笑的口气,却始终振振有词,叫他百口莫辩。那教训人的口气,不输于任何恨铁不成钢的老丈母娘。
关键是李石媚的态度,外人面前永远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当别人婉转教诲之时,居然还有点羞愧难当的神情。时不时瞟瞟阿二,好象怕别人的忠告惹恼了他似的。那种典型的小儿女模样,比公开承认,还叫人感觉暧mei。愈发让好心的人觉得理直气壮,只觉得自己一语中的。尤其是心热性急的福婆婆,更是无所顾忌,自认是阿二当仁不让的长辈,几次当着别人的面,就开始大声数落阿二。说他是正常人,更应该理智一点,不能看着人家柔弱无力,就肆意胡为。什么事情,都得有一个尺度,过分贪恋,自有他们懊悔莫及的一天。
李石媚的真实用心,在阿二眼里昭然若揭。几次忍不住想挑明,却看不得人家一脸哀恳。阿二虽能猜透她的心思,却还是要她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说法。李石媚总是枉顾左右而言它,只说自己永远不会有任何加害于他的想法。请他放心,也不必过于紧张。男贪女恋,自是新婚男女必犯的错误。这点说法,不必过分在意,根本不会影响他将来的幸福生活。
行多必错,言多必失,占着茅坑不拉屎,无意之中的一句闲话,顿时叫阿二更加警觉起来。大概是想主动禅让,又不想给阿二带来任何后患。天井里放爆竹,响声已在外头。若再离异,舆论绝对不会同情阿二,相反,倒会让他背上沉重的名誉枷锁。当初怎么捧他,日后必将变本加厉地贬他。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她总是孱弱无助的一方。再说闹僵了,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去处,回家不是不可以,可兄嫂毕竟是兄嫂,自己不可能拖累他们一辈子。毕竟跟阿二悉心相待了一场,她不能光为自己着想。她深知阿二虽然出身卑微,却是一个极其看重名誉的超然君子。有些东西,光凭主管愿望是绝对转不过弯来的。勉强不得,便不能再勉强下去。阿二如此待她,她也应该心满意足了。假如自己若有所恃,一味拖累人家,不仅自私,而且没趣。生不如死的日子,不如早早结束的好。可见李石媚的心已经死了,她只想用彻底毁灭肉体的做法,来完成他们婚姻的最终涅槃。
这样的分析,自然理想。阿二把它们一一陈列在她的面前,却见她不可置否地一笑。反说阿二还是把她想得太好了一点,好死不如赖活着。贪生怕死,这是人的本能。口气是那般平静,仿佛他们在议论一个别的什么人,跟她毫不相干,根本不值得费心动神。李石媚还幽幽地笑着说,只要能多赖一天,便要纠缠他一天,绝对不容他反悔。还嗔怪他,肯定是自己心活念念,故意编出一段怪异的故事,来消遣人家。那副超脱自如的模样,让阿二觉得好象是在跟一个鬼魂对话。李石媚的鼻息依然清晰可闻,不绝如缕,扑面而来,只是再也找不到那种吹气如兰的感受。恍如飒飒阴风,拂得人一层一层起鸡皮疙瘩。细细品来,那气息里分明带着一种腐臭的味道。也许是卧床太久的关系,多少有点消化不良。
阿二只觉得自己心里百味杂陈,爱不得,恨不得。本想劝慰她几句,反倒叫他无从开口。只觉得自己的心掉进了冰窟,冷得阵阵发疼。不管阿二怎么说,她都是一笑了之。反过来却一直是她在劝慰阿二,特别善解人意的样子。仿佛阿二累糊涂了,难免多心。可那情势明摆在那儿,由不得阿二掉以轻心。她愈是故作轻松,阿二愈是心悸惚惚。
实在没法,阿二只能找她的家人商量。意欲让他们帮着规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料谁也不相信阿二的话,只当他是胡编乱撰天方夜谭。尤其李石明,那口气简直跟妹妹如出一辙。连声责问阿二是不是反悔,岂能把婚姻大事当作儿戏。态度,一下子倒退到从前。仿佛只要阿二再吱唔两句,他便会扑上来拼命。不管阿二怎么解说,怎么分辨,怎么也说服不了他们。阿二心系李石媚,只怕离开久了自有变故,顾不得多说,便匆匆而返。在李石明的眼里,自然成了无理而逃。听他在自己的背后嚷了几句,阿二实在不想多理会他。一味地鄙薄,好象在说阿二天生就是一个不讲信义的无赖叫花子。
倒是李石春,多少有点头脑。当天晚上,便带着老婆一起来探望。除了褥疮的事情,李石媚自然一概否认。什么故意自残,就象听笑话一般,她显出一副忍俊不住的样子,几次笑喷出声。最后反倒安慰起兄嫂来了,只说都怪自己的毛病,不仅连累了阿二,也连累了大家。阿二想象的故事,自承早就知道。只怪劝阻不够,害得大家又为她操心了。还时不时差使着阿二,口气亲昵无比。言下之意,只缘阿二爱她太深,稍微一点风吹草动,他便会点神经过敏。接二连三的解说与道歉,直把兄嫂两个说得无言以对。看她此时此刻的神情,谁都不会相信阿二的猜断。再以常理推断,哪有自戕的可能。以她这样的情况,能够遇到阿二这样的好人,且不说是不是一下子掉进了蜜罐里那样珍惜,至少不会象阿二所描绘的那样自暴自弃。
夫妻两个回去一琢磨,不禁把疑窦集中到阿二身上。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莫非天生就是变态心理。温顺谦恭的外表下面,藏着一副如狼似虎的狠毒心肠。明里要立牌坊,暗里却想做婊子。轻者,他不过是想沽名钓誉,一见真章,便立刻打退堂鼓。久病尚且无孝子,而况是一个完全可以摆脱的闲人。重者,他是不是想故意找个李石媚这样的人虐待,而她则是有苦说不出,不堪忍受的情形之下,方才说过一些轻生的疯话。阿二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意欲大做文章。倘若这样,阿二真是一个难以形容的恶魔,找人商量不过是一个预做的幌子,为自己日后开脱才是真正的用心。说是不便明说,暗里却多了十二万分提防。
自此以后,苏亚娟每天黄昏都要来探望一番。与其说探视,倒不如说侦查。察言观色的神情,迥然不同于从前。背着阿二的时候,自然不免要说出一些不相干的话来。李石媚却始终是一副懵里懵懂的样子,只是一味地劝慰嫂子,让她少来,理由是她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家里全仗她主持云云。苏亚娟更加疑心,只认为阿二在背地里做手脚。肯定是在她走后,变本加厉地折磨李石媚。而李石媚慑于淫威,不得不逆来顺受。反正李石媚拦不动她,该去还去。对阿二她也从不敢假以颜色,只怕他迁怒于人,暗下毒手。自己的小姑子,也是一个宁要面子不要夹里的货色。打落了牙齿,从来不见往外吐。加上目前的情势,想凶也凶不出来。只怕让人折磨到死,也不会多吭一声。
察言观色几番,苏亚娟愈发认准自己的想法。长嫂为母,一股我不管谁管的豪气,顿时充斥胸膛。开始的时候,阿二不以为然。只认为嫂子是来做劝解工作,便故意给她们留下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想着她们姑嫂之间,总能说一些自己不方便说的话。渐渐地,阿二觉察出了一点异样。人家嫂子的目光里,分明藏着另外一层意思。给李石媚翻身擦拭的时候,她也经常插手帮忙。阿二时常会婉言谢绝,无非是不想过分劳累了她。却见她总是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自己,由不得阿二不多心。尤其是发现了腿股间的那些淤斑,更是不肯听他们的解说。表面上哼哼哈哈,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心里另有想法。
为了防止李石媚去抠挖创面,阿二想了一个法子,把李石媚的双手严格管制起来。每到晚上,要用两个自制的布袋,把那双不安分的手套起来,再用绳子系住床栏,使它们既不能互相帮忙逃脱,也无法够到创口。办法尽管极端了一点,却也十分管用。李石媚知道他的心意,也就由他摆弄。再说真要藉力违拗,却也不是他的对手。这项工作,一般是在晚上临睡前才做。那天苏亚娟捱得晚些,阿二没有特别留心。翻身擦拭一结束,自顾自去缠缚那双不自觉的手。苏亚娟一见,当即脸色大变。再看李石媚的神态,更是映证了自己的怀疑。只见姑子一脸苦笑,典型的敢怒不敢言的可怜模样。
“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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