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笑了笑,知道刘弗陵早就对鄂邑盖长公主有怀疑,也没说破,转了个身,倚着栏杆,又挂起邪魅的笑:“我这位姑母可是不简单,这回立皇后一事,真是做的漂亮,皇叔,这长安城,日后定有一场仗要打。”
刘弗陵看着他,清明又透着凉薄的眼神像要看进他心底,刘贺笑着迎上他的目光,身后是漫天散落的金色阳光。
半晌,刘弗陵方轻轻一笑:“贺,不是朕不信你,而是身处此时此地,朕谁都不能信,谁都要细细打量。不过,”他点了点头,“现在朕信你。”
刘贺呵呵笑着,说出的话却不那么温和讨喜:“陛下如今信我,日后却难保我不起贰心,如此看来,陛下还是不信我的好。”
诸侯与帝王,怎么能成为朋友。而他身为皇帝,怎能轻易信人。
刘弗陵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只有沉默。
金赏来寻刘弗陵时,正看见这两个皇家的少年,昔日的朋友今日的君臣,站在高高的飞阁辇道之上,沉默无言。
默叹了一口气,上前行礼:“臣金赏见过陛下、昌邑王。”
刘弗陵颔首:“起来罢。”
金赏谢过,站起身,正对上刘贺似笑非笑的脸:“金赏哥哥,别来无恙?”
“臣不敢,王爷直呼金赏之名便可。”俊秀少年愣了愣,拱手笑道。
刘贺从善如流:“赏,这么多年未见,可娶妻了?”
“······”
金赏早就知道这活宝口中说不出什么正经话,却还是着实一愣:“臣······臣还不着急娶妻······”
“怎么能不着急,给陛下办事尽心尽力当然是好的,可也不能耽误了自己的大事啊!”刘贺看着他的眼中闪着狡黠之色。
金赏被他看得心中一跳,知道刘贺聪明,而且不似刘弗陵心思冷漠,这眼神,竟像是看出了什么一般。
正想说些什么,平日寡言少语更是从不过问这些事的刘弗陵沉吟之后忽然开口:“贺说的不错,赏,这几年你为朕办事,朕倒忘了,你早到了娶妻的年纪了。”
“陛下!”金赏有些急躁,语气都有些冲,“臣今日来是有要事禀奏的!”
虽说是好朋友,可金赏一直对刘弗陵恭敬有礼,似乎是自四年前甘泉宫之变钩弋夫人死后,他再也没有和刘弗陵打闹过,这样说话,倒让刘弗陵有些奇怪。他本来就是听了刘贺的话一时想起来顺口一说,见金赏反应这么大,也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说罢。”
金赏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低了头,躬身施礼:“臣失仪。”
“不妨事,你说罢。”刘弗陵自然不会因为那么一点小事就怪罪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金赏称诺,没有注意到身后刘贺玩味又带了丝淡淡悲哀的笑容。
“陛下曾命臣查访皇曾孙出掖庭后都做什么,据臣所知,皇曾孙不居于掖庭时,便在长安郊下与宦者丞许广汉家比邻而居。平日所往来的人无非是长安郊走鸡斗狗之人,只有掖庭令张贺偶尔前去探望,张贺又为皇曾孙请了一位老师······”
“哦?”刘弗陵轻轻挑眉,“张贺有心,倒难为他那点俸禄,既要养家还要尽忠。”
“陛下不担心?”刘贺插话。
“没什么好担心的。”刘弗陵淡淡说道,“张贺曾是大哥的属下,侥幸活过巫蛊之祸,仍能尽忠,实为不易。以他的性情,只忠于心,断然不会与霍光上官桀有什么联系。”他顿了顿,眼中有连他自己都不会察觉的悲悯,“何况那孩子也实在可怜,朕何必徒添杀戮。”
他记得刘彻驾崩前对他说的,该狠心时便一定要狠,可他做不到刘彻那样的惨烈决绝。何况,这皇曾孙,对他构不成威胁。
“赏,若张贺请的那老师没什么问题,便随他去吧。”
“诺。”金赏施礼,应了声诺,方才起身。
刘贺拍了拍金赏的肩,笑道:“赏,别这么拘礼,陛下刚与本王说,这里又无外人,你又何须如此。”
金赏点头称是,却依旧拘谨——从前再如何,刘弗陵如今也是皇帝,既是帝王之尊,臣子如何敢稍有造次。
“不如,臣替陛下去见见皇曾孙——唔,算来也是臣的亲侄儿。”刘贺想了想,对刘弗陵说道。
“你去见他?”刘弗陵笑了笑,“朕既已对他放心,你有什么好见的。”
“赏派人所见的,不过是他平时做些什么,却不了解他究竟为人如何。不如臣去瞧瞧,”刘贺嘿嘿一笑,“反正好不容易来一回长安,就多玩几日,他又不识得我,如此正好。”
看着刘贺的笑容,刘弗陵忽然有些羡慕他,固然同生帝王家,可做个闲散宗室,也逍遥快活。刘弗陵倚着飞阁辇道的栏杆,点了点头:“随你吧。”
这天下总有不公平之事,总会将人划分为贵贱几等,然而有时,这强行划出的等级却总被上位者打破,仿佛讽刺。
孝景王皇后入宫前已嫁入金家,生有一女,而后却入宫,生南宫、隆虑、平阳三位公主,又生武帝,然后立为皇后,最终成为太后,便是如今的皇帝刘弗陵,也是她的孙儿。当年卫子夫不过平阳公主府上的歌女,最后却母仪天下,直到巫蛊之祸前,天下传唱“生男毋喜,生女毋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至于绝艳当世的李夫人,也不过是出身歌舞坊的舞女,与哥哥李延年一同得宠于武帝,生子封昌邑王,自己也让武帝痴念半生,至死不忘。
可见,世间之事,兜兜转转,总是难如最初的心意。王侯便永远是王侯,贱民便永远是贱民——不可能的,连天下都是轮流坐,哪有谁能一直得意,一直不得意。
此时,长安城最大的歌舞坊广音坊里坐着一个锦衣少年,容色妖艳邪魅,看着眼前曼妙舞姿,心中却是这么想的。
大汉好歌舞,自高祖大风歌始,至武帝时与西域交通,舞乐中已有西域精华,达官显贵都多于府中养女乐,这广音坊,就是专为官府与宫中培养女乐的。
刘贺看着眼前一众女子广袖飞扬,腰肢如杨柳轻舞,遥想当年祖母李夫人,可否也只是这万花丛中的一个?他摇了摇头,若无当年倾城舞,哪有今日富贵王孙。李夫人出身贫苦,后人却是如他这般的无人敢惹的刘家王爷——贫富贵贱,真是不定。
“你这丫头,谁许你来偷看的?”一声尖利的叫骂使刘贺皱了皱眉,思绪转回眼前。
广音坊主的婢女正指着一个小姑娘,厉声喝问:“谁家的丫头这么不懂规矩,广音坊的歌舞你也敢偷看偷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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