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牛却早在屋内,见向无忧回来,不停地跺脚搓手,想是等得脚冷,迎上先把门关上,怪道:“向大哥怎么去了这许久,俺要侍候夫子一家吃饭,不好到河边寻你。给你带了碗饭菜回屋,天气太寒,却已放冷了。”
向无忧将棉被放在床上,黑牛上前用手一摸,嗅了嗅,喜道:“就跟两年前一样新崭。呵呵,今日太阳倒大,一下午都晒干了,只是辛苦向大哥了。”屋内油灯昏昏,为省油只搓了二股灯绳,黑牛却没看见被角那烟熏火烤出来的黑洞。
向无忧也不好隐瞒,咳声惭愧道:“黑牛兄弟,真是对不住,我烘烤被子时,却掉火里,待救起时,被子已烤出一个洞来。”一床厚棉被褥,对家境不好的庄户人家来说,是小半家私了。有穷的山户人家,连身见人衣服都无,全家门都轮换着出,谁出门谁穿衣服。冬日天寒,不论男女,全得光腚困坐在床上,靠这一床厚厚棉被过冬。
黑牛怔了怔,仔细看了下那洞,只有拳头般大小,拍胸庆幸道:“还可以缝好,我央求下杨家小姐,让她给我褥点棉花,缝补一下。”
向无忧一听,还有补救,惭愧之心稍减,捧起饭菜,那碗中厚厚肉片与青青蒜苗都凝出一层白白猪油了。他本不忌生冷,捧到屋外黑暗处,掀起面具,迎着风雪,香香地吃了起来。
黑牛好心唤道:“向大哥,黑夜天寒,这下雪天的,你衣衫单薄,还是进屋来,暖和些。”
向无忧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不经患难,不历贫淡,不晓人情冷暖。想起以往只顾吃喝玩乐,不干正经事的混混朋友。难事只请他出头,好事大众都争先。难得有人像黑牛一样诚挚对他。
向无忧心下感动,也不戴上面具,走进屋去。
黑牛本来坐在床上,见他进来却是一惊起立,叫道:“你是谁人。”言语中甚是惧怕。
向无忧也不隐瞒,将为何来此,细细与黑牛说了一遍,才举起手中面具戴上。黑牛是个憨直性子,听他如此一说,释然之后,又忍不住愤愤起来,道:“夫子既然收了你的药材,不教你识字也就罢了,为何把你当作长工使唤。”
向无忧叹道:“就算夫子让我进去陪学,我也学不明白,听到念之乎者也,我就瞌睡,想是没有读书认字的福分,一辈子只能当个粗人。”突然起起,若不能识字,师父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师门,天下之大,再也无处可去,自身这般模样再治不好,也是永不能见人。恰才还为不惧冰火喜出望外,现在又不由自怨自艾起来。
黑牛抓了抓头,挺起胸脯,拍了拍道:“向大哥,俺却也识几个字,反正夜来无事,俺便教你识字如何。”
向无忧惊喜道:“黑牛兄弟,你也识字?。”想来黑牛是在夫子家时日久了,耳熏目染,也学了些文字。
黑牛憨憨笑道:“俺年幼时在眉州城酒楼帮厨,要学会翻看菜谱,却不是什么诗词。”
向无忧搓手喜道:“只要能学会识字就好。”他本是没讲究的人,也想不明白菜谱上的字,与诗词上的字有何分别,只是想起再去酒楼吃饭,可以大翻菜谱,指点江山,不由窃喜起来。
黑牛从铺下翻出一只油黑布袋,打开,只见里面鼓鼓囊囊塞满,大小油腻兮兮的纸片,他抓抓头憨笑道:“俺会做的菜,上面都有了。”
向无忧抽出一张尺许大小的桑纸,上面用浓墨重笔七歪八扭的写满了菜名,排列也极不工整,极像那田间无人管理,疯长的野草。
他虽不识字,但看这笔墨这般绚烂模样,也粗知黑牛的文笔如何,但有求于人,违心夸道:“啧啧,真是一手好字,龙飞凤舞,看不出黑牛兄弟除了一手好厨艺外,还有一身好书法,真个是内外兼修,文武双全。不知哪家女孩有福,得以下嫁兄弟。”这番话说出,向无忧自身都忍不住腹中酸水上涌,赶忙打了个饱嗝,生生忍住恶心,不敢相信如此违心之言出自已口。
经此一夸,黑牛红光满面,脸上憨笑连连,身体充气似的魁梧了不少。更热心指点起向无忧,听他连唱带说,连珠价地报出一串菜名;什么鱼香肉丝,鱼香茄子,鱼香土豆泥,鱼香笋丁,向无忧听得口水滴答,心中向往,精神培增,口中啧啧赞叹。他以往哪能知道只是鱼香一类菜肴,就有十数种分别。
精神一振,学得就快,三个时辰下来,就已认识了鱼香二个字,将将要到子时,黑牛已是又冷又困,哈欠满天。向无忧却抖擞精神,手捧菜谱,口不绝吟,颇有笨鸟先飞的志气。沉沉呼声响起,为人师表的黑牛大厨师耐不住冷困,先舍下苦学不倦的向无忧同学,奔被中温柔乡去了。
快要立春,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消。向无忧在杨夫子家掐指算来,已是差不多一月多了,要至过年时节,家家户户都要贴上大红对联,虽然学童过节都已放堂返家,杨夫子却更加忙起来。与往常一样,村中家家户户的对联都是请他挥毫。
黑牛正在研墨,向无忧往长桌上铺好宣纸。
杨夫子手捻山羊胡,稳坐太师椅,眼中笑逐颜开。这段时日来,向无忧与黑牛相处融洽,在厨中边识菜谱边帮工,极是勤勉,杨夫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如此不要钱又不要命的长工,倒真是多多益善。就算现在已临近春节,向无忧不提回山,他也装傻不提,一心想留向无忧在家中过节,不为旁的,春节亲戚走动甚多,繁琐事情忙不过来,多一帮佣,岂不正好。
想到此处,杨夫子看向无忧越是顺眼。黑牛已研好墨水。杨夫子轻舒手臂,饱蘸浓墨,神色俨俨,挥毫急急,笔走龙蛇。黑牛与杨无忧探头望去。
上联有云:和合山风翡翠玉。下联有曰:柔碧水笙逍遥鱼。横批:风水玉鱼
向无忧喜道:“夫子真是好文笔,有风有玉有水有鱼,大吉大利,真是年年有鱼了。”
菜谱他已识得不少,一见此横联,立时识出有风干野鸡炖蘑菇的风,玉米饼肉沫的玉,水煮牛肉中的水,鱼香肉丝的鱼。,初学识字的人,见有识得之字,便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好不容易在纸上见到四个熟人扎堆出游,一时激动,便不由嚷嚷起来。
杨夫子却面有不悦之色道:“不见你到学堂外听课,却如何识得字了?”
向无忧踌躇道:“黑牛兄弟教我熟练菜谱,才得以识上几字。”
杨夫子一拍桌沿,大怒而起道:“真是荒唐,侮辱斯文,诗词岂能于菜谱并论。”起身回内屋去了。
向无忧忐忑道:“夫子想是生我气了,会不会连累到你一并遭殃。”黑牛憨笑道:“夫子是秀才出身,听说见了县太爷也是不消跪的,哪会与俺们粗人真的生气。”
正说着,外院忽然喧哗起来,一胖胖中年人推门走进屋来,白白净净的脸上笑容可掬,他笑眯眯地问道:“杨夫子在家么。”
黑牛道:“俺去请夫子出来。”
那胖子依旧笑眯眯的说道:“都是自家人,哪用如此客气,我自进去叫罢了,你先歇着。”
本是杨夫子家,他却反客为主,把自己当成主人起来了。
杨夫子闻声出来,见那胖子,喜出望外迎上,拱手作礼道:“原来是黎大人,却是刮得什么好风,把知县大人刮到这边辟小村来了。”一面回首吩咐道:“黑牛,你去倒壶好茶,把放在小格里的西湖龙井拿来泡上。”向无忧把椅子拿过放好,退出书房顺手把门掩上,在门外听着。
他心里却是砰砰直跳,这员外不是别人,正是陵州两任知县,外号黎剥皮的黎县令,黎县令少识得他,何况现在又戴上面具,更是无虑,但现在正被他发文捕捉,向无忧忧心仲仲,恰像耗子见到猫,六神无主起来。
听得那黎县令道;“听闻夫子有一女,年方十六,兰心慧质,孝顺乖巧,我恰有一子,大你女儿三岁,尚未婚配,在眉州游学,曾听闻夫子之女贤名,我与夫子本是旧识,就厚着脸皮上门来啦,哈哈,顺便捎来些小小礼物,还请夫子收下。”
向无忧站在门外,往院中一看,几名黎县令跟随的家丁,往院中齐齐整整放了两大担物事,皆是红绫绿缎盖着,喜气洋洋,也不知里面放了些什么。
杨夫子在屋内言道:“小女哪配得上令公子,年纪尚小,不大懂事不提,她母亲身体又虚弱,也要她在榻边侍奉。”听杨夫子之意,竟是不愿与黎县令结亲,读书人大多重名声,想来也是怕了黎剥皮名声。
黎胖子脸皮却厚,不以为忤,洋洋自得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家法,国法皆合于此,杨家村虽是眉州辖下,但眉州知县与本官素有同窗之契,何况本官乃堂堂陵州知县。你且再三考虑考虑,趁此新春佳节来临,正好成全一对大好姻缘,新年迎新人,也是一段佳话,哈哈哈。”
竟是用起官威欺压,逼起亲来。杨夫子正待开口,黑牛倒茶出来,恰恰听得此言,圆脸瞬间黑涨,也不把茶具放下,粗声怒道:“当官的就可以强买强娶么。”
杨夫子喝道:“黑牛不得无礼。”站起朝黎县令拱手作礼道:“下人无知,冒犯大人。”坐下之后,又喝令黑牛赔礼。
黑牛举茶呆立,不言不语,看脸皮越发黑胀,极是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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