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已是惊弓之鸟,吴歌更是二话不说,抄桨便划。舢板“嗖”地一声,竟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饶是春田淳子武功不弱,竟也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定了定神,也提了另一副桨,坐在船首,合力划水。舢板劈波斩浪,急驰了小半个时辰,足有遁出数十里之遥。回首再望,已不见了那艘大船的踪影。春田淳子的内力远不及吴歌深厚,这番拼尽全力,虽不时长,已是臂麻腕酸,气息不稳,她睁着一双充满恐惧的大眼睛,望着吴歌,颤声道:“我们……我们甩开他了么?”
吴歌略一沉吟,道:“我想,他未必有发现到我们。否则,我们难以逃得如此轻松。”
春田淳子脸色泛白,眼中珠泪盈盈,又伏身拜倒,道:“求公子收留淳子。淳子愿洗心革面,双手再不沾血腥。”
吴歌见她怕得厉害,实是楚楚可怜,又想她之所以沦落至此,可说全是救己之故,自己若是弃之不顾,实非大丈夫所为,不由心肠一软,道:“你……当真愿从此弃刀?”
春田淳子拔出腰间一长一短两柄随身利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道:“其实,自从淳子下定决心相救公子之时起,便已是弃刀了。”言罢,扬手一挥,那两柄刀划了个弧形,“噗嗵”一声,落入海中,踪影不见。
吴歌心中一震,他听红叶说过,日本武者视刀如命,那一长一短两柄日本刀,长名“太刀”,短名“胁差”,凡日本武士阶层,皆由父母师尊授刀,代代相传,象征着无上的荣誉与光辉,当真是刀在人在,刀去人亡。现在春田淳子竟然将它们都掷入海中,想见决心之大,已是破釜沉舟,不留退路。这般情形之下,吴歌若将她拒之千里,当真是逼她去死了。吴歌搔了搔头,笑道:“我红叶伯伯自小便说我无佛性慧根,今次我便渡化一个给他看看,好教他日后不能再骂我。”
他这句话出口,便是同意了收留春田淳子。春田淳子人既伶俐,自小侍奉不动明王座下,更是会察言观色,自然明白话意,顿时心花怒放,拜伏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吴歌见她感激成这样,心中也是一暖,缓了一缓,道:“你我同舟共济,守望相助,待闯过这个难关,我定然给你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让你不用再过这种担惊受怕,刀口舔血的日子。”
他这句话也是一语双关,字里行间虽透着关怀的善意,但也明白地告诉春田淳子,江湖路远,将来总有分道之时。春田淳子身子微微一颤,又拜了一拜,道:“多谢公子。”
吴歌笑道:“不要再拜啦,拜得我都要晕船啦。”
春田淳子道:“是,公子。”
吴歌道:“也莫要公子长,公子短的,不如便与以前一样,我叫你夕舞,你叫我大哥吧。”
春田淳子摇了摇头,道:“淳子能得公子收留,已是天大的福份,再不敢有非份之想,僭越之念。只求能侍奉公子左右,便已心满意足了。”
她说这句话时虽然低眉顺眼,但语气坚定,心意甚决。吴歌怔了一怔,还未说话,只听春田淳子道:“淳子略通乔装之术,待回到大陆,淳子便化妆成公子的小厮,这样便不会让公子为难了。”
吴歌一想也是,她若女扮男装,化成小厮,行走江湖,确是方便不少,只是怕她小厮扮得像,自己这个“公子”怕不在行,不由自嘲地一笑,道:“且问这公子该当如何做派?”
春田淳子一怔,唇角露出一抹浅笑,道:“公子自然是只管享福,不用做事的。掌桨这种粗活,当然更不能劳烦公子大驾。”说罢,接过吴歌手中的双桨,接替他划水。
吴歌划了这半日一夜的水,其实也已有倦意,当下也不推托,坐到船首,笑道:“这公子我且试着当当,咳,可千万莫当上了瘾,日后真离不开人伺候,那可就糟了。”
他这句不过是玩笑话,但春田淳子听在耳中,却是心柔如水,只盼当真有这么一天。她微红了脸,只是低头划水。吴歌却未在意,饥肠漉漉,只顾取了干粮腊肉来吃。
填饱了肚子,吴歌心中琢磨,该如何开口询问不动明王之事?他以劝善之名收留春田淳子,便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利用她,可是此事关系到生母安危,那是非同小可,非问不可的。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忽听春田淳子道:“淳子现在已是公子的小厮奴婢,公子有话,但问无妨。”
吴歌被她看穿心事,微觉尴尬,道:“天帝八喻这么厉害?我这一点点小念头都被你窥破,那我在你面前,不是毫无隐私可言,那跟被你扒了裤子有何两样?”
春田淳子登时羞红了脸,道:“不是的,淳子见公子欲言又止,所以胡乱揣测,并不是淳子会读心术,天帝八喻淳子只学了‘喻神’一喻,还没到读心窥脑的地步。”
吴歌见她低头羞色,一派温柔,不由心中一凛,暗道:我说话可得注意点,不能口不择言,引人误会。缓了一缓,道:“那天帝八喻都有哪些神通,且说来听听。”
春田淳子道:“那八喻分别是‘喻物’‘喻气’‘喻梦’‘喻神’‘喻心’‘喻法’‘喻变’‘喻天’。我师……那个……不动明王私心疑忌很重,我们一众弟子虽拜在他的门下,得他传道授业,但涉及天帝八喻的,他都秘技不传,所以我们对于这个无上神通,都是只知其名,不知其实。直到后来,他见我颇能讨他欢心,一时高兴之下,才破天荒传了我一喻。”
吴歌听到后来,颇为好奇,不知春田淳子是怎样的讨人欢心,居然能获得这等旷世功法的回报?只是看到她说到最后一句时,眼中隐有泪光闪现,连声音也颤栗低沉了下去,只怕那“欢心”不是寻常易与之事,便忍住了不问。只听春田淳子道:“这一喻便是‘喻神’,练到至高境界,可以在无形间夺人神智,惑人心神。只是我虽下了大苦功,但只练到第三重境界,便再难有所进益,每次若是用强苦练,便有幻听幻觉之象。不动明王说那是走火之兆,说明我天资有限,与此大法无缘,只能初窥门径而已,所以对这八喻神通,我所知的只怕连皮毛都算不上。”
吴歌看着她,觉得她不似作伪,心中微觉失望,脸上却不表露出来,想了一想,问道:“那不动明王究竟是男是女?”
他这句问话出口,春田淳子全身一震,脸色变得苍白,连划桨的双手也不禁停了下来。吴歌奇道:“怎么了?”
春田淳子怔怔得不发一言,眼中泪珠滚来滚去,竟似一个受尽委屈的邻家小妹,一时找不到慰籍,无法大哭一场一般。吴歌看得心肠一软,柔声道:“这个问题若是触伤了你,那是我的不是,你不必回答,我给你赔不是啦。”
春田淳子听他柔声安慰,多年来的辛酸一古脑地涌上心头,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扑簌簌”掉了下来。吴歌见她梨花带雨,还无声无息,也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又是一阵尴尬,道:“要不我来划水,你且歇一歇。”
他伸手拿桨,春田淳子却只是抓住。吴歌坐下来道:“你若是伤心,便大声哭出来,我们是练气之人,这般憋着,于身子无益。”
春田淳子道:“我……我……我可以借一下公子的肩膀吗?”
吴歌一时没回过神来,道:“怎么个借法?”
话音未落,春田淳子已一把抱住吴歌,将头伏在他肩膀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吴歌一惊,这一刹那间,他的护体真气险些发了出去,好在他的神功已到了心意相通,收发自如的境界,他没有觉察到春田淳子有恶意,真气漫布到皮下,便缩了回去。只听春田淳子呜呜咽咽哭得伤心,不过一会,肩膀上已浸湿了一大片,不由心想:看来这个日本女孩心中也有许多常人难以想及的苦楚。
他被一个娇俏可人的女忍者抱着,一时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其实不过一会,于他来说,却觉得好不漫长,好容易听到春田淳子哭声渐微,急忙笑道:“好啦,哭出来便好啦。你若是觉得还不解气,那便如在北京驿馆那次,用大明律来罚我。”
这句话成功地圆了场。春田淳子想到当日在北京驿馆中的情形,心中一暖,忍不住破涕为笑,忙缩身道:“淳子,淳子无礼了,请公子原谅。”
吴歌看到她破涕为笑的灿烂娇颜,霍然想起还身在宫中的毓秀公主,忍不住心中一沉,暗叹了一口气。
春田淳子正低头拭泪,没注意到吴歌的神色变化,只觉船身微动,吴歌又坐回了船首。她整理了心情,道:“那不动明王有八个化身。”
吴歌一惊,道:“什么?”
春田淳子道:“他有八种化身,也称作‘八法相’。这八种法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慈有恶,有威有柔,捉摸不定,变化无方。素日里出现最多的是‘天帝法相’,此法相庄严肃穆,智慧通达,威临天下,便如那主宰三界的天帝,神圣不可侵犯。昨日与你交手的,却是最是‘温慈’的‘玄女法相’,在此法相下,她极少杀人,所以公子昨日能保住性命。”
吴歌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我……我没听明白,那他到底是男是女?是人是神?”
春田淳子道:“淳子惭愧。淳子虽然跟了他十余年,但却所知不多。只是他这般的神通法相,纵然他不是神,但也绝不会是人。”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微微颤抖起来,显是心中又生恐惧。吴歌看得出来,她还有话欲言又止,那话显然干系极大,是以她惧不敢言。吴歌心中大动,沉声道:“他的破绽就在这‘八法相’之中?”
春田淳子身子一抖,忍不住又往后看了一看,咬了咬牙,道:“‘八法相’中有一种‘童子法相’。当他显露此法相时,便当真如一个垂髻童子,天真烂漫,胸无城府。我想……这时,的确是他戒备最松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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