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歌与东方诗霏虽有舅甥之亲,但上代宿怨纠葛尚不知解,自己现在又是怀璧之身,引人觊觎。虽然东方诗霏表现得亲善大度,但十多年未见,也不知他性情究竟变得如何?总而言之,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这样显得自己小人之心,却也总比事后后悔来得强。因此虽然心中难免尴尬,却默许春田淳子的关切之举,并不阻拦,对东方诗霏父子,吴歌只能点头致歉,报以一笑。
也不知春田淳子用何手段,不过顺臾之间,她已奉茶与吴歌,低声道:“公子,这是极品的狮峰明前龙井,公子可放心品茗。”
她此言一出,东方父子脸上均露诧异之色。龙井茶是中国十大名茶之一,盛产于西湖,钱塘,越州,而以西湖梅坞狮峰所产的最为出色,除产地这外,要保持茶叶上品,采摘则更为讲究,所谓“雨前上品,明前珍品”,便是说谷雨、清明前采摘的方可臻上乘之境。虽然自唐以降,日本也兴茶道,但毕竟同中有异,而且似明前龙井这样的珍品,在日本并不多见,更非寻常武士阶层所能享用,想不到春田淳子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不过片刻之间,便能精准地说出产地茶品,这份茶道功力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吴歌端起茶杯,道:“我们失礼在先,还请舅舅勿怪,以茶代酒,先干为敬。”为表歉意,遂将这杯极品明前龙井一饮而尽,点滴不剩。
东方美璧脸上顿时露出鄙夷不屑的脸色,品茶之道,应先观色察形,端杯闻香,再啜汤赏味。赏之一字,便该轻啜慢饮,让茶水从舌尖沿舌两侧流至舌根,再回到舌头,反复三两次,清甘爽口,提气宁神,回味无穷,哪能似吴歌这般一饮而尽,用来解渴一般。
东方美璧忍不住道:“牛嚼牡丹。”
他这般冷嘲热讽,若换了旁人,只怕已按捺不住。好在吴歌性情洒脱磊落,真实不拘,不懂的东西便是不懂,鲜少有寻常少年人的浮夸虚荣,听到东方美璧的讥讽,他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是看了一眼东方美璧,对东方诗霏道:“舅舅,吴歌自小长于乡野,粗人一个,饮茶只知解渴,对这茶道可是一窍不通。舅舅请我喝茶,枉自浪费了这一壶好茶。”
东方诗霏“哈哈”一笑,道:“你这份真性情倒似足了你爹。这明前龙井是你娘当年喜爱之物,故而我才邀你共品,你若是拿它解渴,却也不妨。”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不见,你娘……可安好?”
吴歌听他提到娘亲,想起轮回岛上那一幕如真如幻的幻像,不由心中一酸,道:“吴歌十三年来不知父母生死下落,实是不孝。若是舅舅有我娘亲的消息,乞请相告,吴歌感激不尽,永世不忘。”说到最后一句,眼角都已潮了。
东方诗霏沉默了半晌,又给吴歌斟满了茶,叹息道:“我有手足十兄妹,自小与你娘最亲。这十多年来,我花费巨万,托人四处走访,只盼能打探到你娘的下落,只可惜音信杳无,全无所获。”
吴歌心中说不出的失望,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忽听东方诗霏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以袖掩面,竟似难过之极。东方美璧道:“爹爹,您该吃药了。”急步走到门口,提气叫道:“展大鹏,药煎好了没?”
只听有人连声应和:“好了,好了。”一个水手端着药盘急步走入。东方美璧双手接过,服侍父亲吃药。吴歌自小闻着红叶的药香长大,隐约闻到那碗中蒸腾的人参、雪莲、茯苓的气味,那都是益气续命的灵药,不由一惊,道:“舅舅受了什么伤?”
东方诗霏服了药后,过了好一会,才渐渐止喘平息,衣袖放下之时,只见他那右半边脸上透着一层晕红,枯树般的另半边脸愈发显得晦暗。吴歌忽然想起一症,道:“舅舅是三焦受损吗?”
东方诗霏微微喘息,道:“看来你还通岐黄之术。”
吴歌道:“只是略知皮毛罢了。只是这阴阳枯犒之症,是三焦脉络受损极重的表症,这等伤症是外力作用不出的,舅舅是在练什么武功,走火入魔了吗?”
东方诗霏怔怔地看着吴歌,半晌无语。吴歌不知自己是否言语有失,正要相询。东方诗霏叹了口气,道:“你不过弱冠之年,想不到武学上竟有此等修为见识。看来,我不但自己输给了吴藏神,纵然是下一代也是无法比拟的。”仰天长叹:“吴藏神啊吴藏神,你有子如此,夫复何求啊。”
他这般褒奖吴歌,吴歌只是微微一笑,淡然自处,并不觉得什么。东方美璧却是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却见东方诗霏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一本厚厚的书籍,封面上赫然写道“神龙心经”四个大字,只是看不上不似古本。
吴歌大吃一惊,暗道:“神龙心经竟然还有抄本?只听东方诗霏缓缓地道:“我这伤症,其实说来也是咎由自取,天理报应。舅舅年轻之时,鬼迷心窍,曾经做过一件大错事,也正因这件大错事,才与你爹爹结怨,现在想来,真是悔不当初。”
吴歌道:“舅舅所说的事,吴歌知道。”
东方诗霏一怔,道:“你知道?”
吴歌点了点头,道:“我红叶伯伯曾告诉我当年之事。”
东方诗霏又怔了半晌,叹息一声,道:“这部秘笈便是你娘当年诱使我露出马脚的鱼饵,只是当时并不是用汉文书写的,而是用日文书写的。”
吴歌心中一动,已觉得此中有异。东方诗霏又道:“当年雁荡山一战,你娘横空出世,以韶华之龄,纤纤之姿与你爹爹斗得难解难分,难判高下,那绝世之神通,当真是群雄瞩目,轰动武林。我当时全身冰冷,暗叹枉活了那三十多年,那日才明白何为武学之巅峰,与那盖世的神通相比,我半生孜孜以求的权势、财富、武功当真都是笑话。”
“此战之后,你娘与你爹惺惺相惜,一战定情,她回来后曾动之以情,晓之以义,希望我能改邪归正,负荆请罪。我那时却是鬼迷心窍,叫我将多年心血构筑起来的金钱帝国毁于一旦,我如何能甘心。不但如此,雁荡山之后,我便着了魔道,对你娘亲那一身不知何来的武学痴迷若狂,挖空心思只想得到那绝世神功。你娘在苦劝我无果的情况下,便设下一个巧局,让我在极尽周章的情形下,终于获知了她武功的来历——原来我们东方世家竟有一部传自诸神殿的‘神龙心经’。”
“当我盗得这部秘笈时,当真是欣喜若狂,虽然发现经文是以日文书写,有所蹊跷,但故老传说,那诸神殿源自海上,常现于扶桑之东,与日本有所瓜葛,也是情理之中。为稳妥起见,我秘召了心腹通译,替我译写经文。那通译只译写了几篇,我一看之下,便知是神功心法无疑。只因那通译不通武学,纵然是被人收买,以他的才智,那是断然无法编撰出此等千古未有之奇法的。”
“我迫不及待,令那通译没日没夜地赶译。谁料那经文中竟有许多部份是他从所未识的日文,足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我急怒攻心,连骂带打,斥其无用。那通译哀嚎相告,说那些奇怪的文字绝非今时之日文,只怕是日本上古的神代文字,便是打死他,他也是译不出来的。”
他说到这里,瞧见春田淳子的嘴唇动了动,便道:“小姑娘,你有何话说?”
春田淳子低声道:“淳子见识浅陋,不敢妄语。只是我曾听师尊说过,日本古时有音而无字,日文是从汉字假名而来,所谓‘神代文字’只怕是子虚乌有的。”
东方诗霏叹了口气,道:“你一个小女娃儿都能看得出的疑点,我东方诗霏纵横半生,何以会看不出?实是这神功的**太大,人的贪念一起,当真是遮眼蔽心。为了能尽快得到这部心经,我只能铤而走险,在杭州秘密约见了岸田谦信。”
说到这里,他又看着春田淳子,道:“你应当听过这位岸田谦信的大名吧?”
春田淳子道:“是。听说他是织田信长大人的第一谋臣,胸罗万象,无所不知,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只是……只是我师尊说他欺世盗名,烂人一个。”
东方诗霏道:“好大的口气,敢问令师是哪一位?”
春田淳子忍不住身子缩了一缩,颤声道:“他……他已经不是我师父了。”
东方诗霏见她脸带惊惧之色,料来她与师门不睦,又想起吴歌曾说她“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只怕这女娃儿叛出师门也说不定,便不再追问,道:“这岸田谦信虽是浪人,但说他欺世盗名,却不应该,他还是有真才实学的。”
春田淳子心道:我师尊说他烂人一个,是烂泥的烂,可不是浪人的浪。只是她自觉言多礼失,便不再多言。只听东方诗霏道:“这岸田谦信是虾峙岛倭寇首领安倍鬼也的得力谋士。当年我与他们交易,从来都在海上,以策万全。唯独这次,我焦急难耐,与他约见在杭州。见面之日,正是被你娘捉赃现行之时。”
吴歌当年从红叶口中得知娘亲以绝世神功为饵,诱使东方诗霏罪行败露,却也直到今日,方知个中详情。
东方诗霏道:“那一夜,我惊慌失措,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惧。我无法想像,身败名裂之后,如何面对武林同道,知交好友?那时璧儿才十三岁,他该如何承受父亲的骂名?”
“好在你娘亲还是顾念兄妹之情,她杀了岸田谦信,逼我立下毒誓,从此改过自新,永不再犯。说句实在话,当时我还心有不甘,甚至心有怨恨,但收手之后,这么多年下来,没有了那些阴暗龌龊的日子,每日诗酒谈剑,过着云淡风轻的日子,尤其可以看着璧儿长大,细细想来,突然明白了你娘亲的良苦用心。”
“但饶是如此,作为习武之人,我对‘神龙心经’依旧无法释怀。咳,何止是我,只怕天下所有习武之人,一旦见过此等真经,没有一个能禁受得住它的**。当时你娘虽然毁了我抄写的译文,但其实早在见岸田谦信前七日,为了以防万一,我便日夜用功,将译文苦背了下来。风波稍平之后,我便将经文默写了出来。因为有三分之一的经文不明其义,其实这只能算作一个残本。虽是如此,我还是抵受不住它的**,悄悄起手练了起来。”
“初时神功极见神效,不过半年时光,我功力大增,宛若脱胎换骨一般。但一年之后,进境便慢了下来。我还道是自己不够用功,愈加发奋,谁料又半年后,异状频现,先是真气运行不畅,继而有经络麻痹之感,每日子午二时尤甚。我又只道是武学上常有的‘武学障’,以为挺过去就行了,遂咬牙苦练,哪料那麻痹之感愈来愈重,到后来全身如有重物堵塞,而且痛如剜心,我这才知道大事不妙,只怕习练不当,走火入魔了。”
“事到临头,我不敢再练,但那奇症如附骨之蛆,竟然挥之不去。每日子午二时,我都要忍受万箭穿心般的苦楚,一动真气更甚。而且每到三四月间,半身长满鳞片,瘙痒难当。那钻心般的奇痒让人夜不能寐,比痛楚折磨人尤甚,每到此时,我便用火烤,用刀割,将自己割得血淋淋的,直致昏死。”
他说到这里,吴歌看了看他枯树皮般的半边脸及斑痕累累,纵横交错,鸡爪般的右手,想像那种日复一日折磨,不由心底生寒。
东方诗霏道:“我被这奇症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道无幸。幸好璧儿请到了濒湖神医李时珍,他给我做了两年的针炙,内服外用,终于控制住了我的病症,减轻了我的痛苦。这位李神医曾任太医院判,医术通神,他告诉我,我这病症是三焦受损,八脉分裂之故,若要治本,非针石所能及,解铃之法还需系铃之因。”
“其实我也早已猜到此因,我这奇症,皆由那‘神龙心经’所起,恐怕便是缺了那三分之一的重要章节,致使习练不当,经脉受损。可是这时你爹娘早已远走海外,我又去哪里寻她救我?”
他说到这里,吴歌忽然想到一事,登时心跳加速,道:“舅舅,当我两岁之时,我爹娘曾自海外回东方世家省亲,那晚发生了一件武林震动的大案,不知舅舅可知详情?”
他说的正是十七年前东方世家一夜被杀三十二人的大案。东方诗霏全身一震,抬眼看着他,原本怪异的双脸愈发显得诡异,神秘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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